大地的眼睛

作者: 王懿静

1

每次回到故乡,看到村边地里那口机井,姥爷的身影就浮现在我脑海里。那口井宽宽的井沿,从远处望去,中间黝黑一片,像大地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地嵌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高远的天空。我趴在井边,把一颗久握在手的鹅卵石投进去。石头与水接触的刹那溅起细小的浪花,阵阵涟漪荡漾开来。石头缓缓沉入井底,只剩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在记忆的这口深井里,我也是一块石头。

乡亲们的院子里常常挖一口压水井。圆形的井仿佛一个充满隐喻的句号,无声地诉说着村庄的故事。我有很深的水井情结。年幼时,盛夏的下午,我常常去姥爷家里玩。姥爷捡起拴在水井木杆边的绳子,缓缓往上拉出一个篮子来,里面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湿淋淋的,弥漫着井底的丝丝凉意。姥爷利落地手起刀落,把绿玉般的西瓜打开,一股甜香散发出来,调皮贪吃的我们大快朵颐。西瓜是姥爷早上装在藤条编织的篮子里沉进井水里的。压水井是二十多年前的老井,灵动清冽的地下水,透过大地的肌理渗透过来,汇聚了滋养生命的能量。

井在我们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井水不仅可供人喝,还可浇灌菜地。姥爷在家门外把长长的树枝深深地插在土地里,用绳子细密地绑起来,围成一片菜园。他在园里种下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等蔬菜,自给自足。晨曦微露时,姥爷走到井边,从井底拉上来几桶水,放在那儿晾一两个小时,等水触手不凉了,便挑到菜园子里浇灌起来。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吞咽着甘甜的井水,仿佛睡醒的孩子吮吸着母亲的乳汁。蔬菜经过井水无私的灌溉,重新直起了腰。一桶一桶的井水,满足了厨房里的菜来菜往。

浇完菜园子,姥爷双手叉腰,朝不远处的大池塘张望着。圆形的大池塘有三十多年的历史,直径有二十多米。大池塘里用电机抽上来的水,通过四面八方的水渠潺潺地流向村里的很多田地。平原上的地,一年两季,交替种植小麦和玉米,夏季收获小麦,秋季收获玉米。井与池塘看似有些距离,却通过土壤的渗透紧密相连。姥爷时常抚摸着我的头,说大池塘也是一口巨大的井。村里的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口井,有时干涸,有时水花荡漾。

2

时光回到2002年酷热的夏季,高悬的烈日如火球般炙烤着大地,把石头和地面都晒得滚烫。连续数月未曾下雨,龟裂的田地,裂缝深达数尺,像一张张干渴难耐的嘴巴,等待着雨水的浇灌。草木枯黄,树叶萎缩,连根拔起的草根上没有一点水分。不远处的大池塘,在烈日数月的暴晒下已经干涸,裸露出淤泥,晒死的鱼和虾散发着阵阵恶臭。乡亲们的压水井也常常压不出水来。一棵棵树垂头丧气地站立在路边,烈日的炙烤让它们缴械投降。树和井看似相隔较远,却唇齿相依。井底下的水不再渗透到大地深处,不再滋养每一棵树。

遇到那百年一遇的大旱,乡亲们眉头紧蹙,整日忧心忡忡地仰望着深远的天空。午后,寂静无风,姥爷焦急地走入苹果园,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令他喘不过气来。在果园里站立几分钟,姥爷很快汗流浃背,黏糊糊的感觉在他身上弥漫开来。那一排排干渴的苹果树,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原本水灵灵的果子因缺少水分,变得干瘪瘪的,仿佛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儿的面容。菜园子里的蔬菜,因为长时间浇不上水,逐渐旱死。麦子由于太长时间没有雨水的滋润,也不能得到井水的灌溉,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阵阵阴霾笼罩在姥爷头顶。

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果树,姥爷脑海中浮现出风调雨顺时苹果园的丰收场景。硕果累累的秋天,空气中飘溢着苹果的清香。缀满枝头的苹果压弯了树枝,向哺育了它们的大山致敬。站在山脚,远远望去,大山被众多的苹果涂抹得红彤彤的,形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姥爷带着年幼的我在地里采摘苹果,偶尔休息一下,咬上几口苹果,又脆又甜。现在那些场景成为一种奢望。

姥爷拼命地压着水井,许久,只抽上半桶水。他看着那半桶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姥爷看到一块三亩多的麦地,只收了小半袋子麦子。他抓了一把麦子,捧在手心里,无奈地看着那干瘪的麦粒,眼里起了一层雾气。他在麦茬地里种下玉米种,因为过于干旱,迟迟不见玉米苗长出来。看着苹果树濒临旱死,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渴望着水的滋润,姥爷很是心焦。如果苹果树旱死了,之前投到果园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白费了。再种苹果树需要四五年的时间才能开花结果,进入丰产期。

雨,始终没有下的意思。薄暮时分,年幼的我跟着姥爷朝天空呐喊着,祈求雨水降临。次日,毒辣的阳光丝毫没有收敛,还愈演愈烈。姥爷在地里转来转去,担心着秋季玉米的收成和苹果树的寿命。“再没有水,难道只能让它们都旱死吗?我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要为孩子和乡亲们做些事情。干旱面前不能低头,我打个井就是了!打个井就能保住苹果园!”姥爷打定了主意。

3

打井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机械、人工和大笔的资金。舅舅们都反对姥爷打井,姥爷却认准了这条路,执意去做。“你们都别管,我有钱,我来打这口井!打出井水来,不只咱们的地能浇上,乡亲们的地也能浇上了。投一些资金打口机井,可以保住苹果园!”姥爷力排众议。

姥爷颤抖着双手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三万多元,准备打井。他先是找技术人员勘探水源,最终选在姥爷家一块水浇地边上。姥爷雇来了打井队,找准了地方,开始往下打井。钻井机声音隆隆,笼罩在广阔的田野里,仿佛救援的队伍踏出了响亮的脚步。钻井平台上飘散着土黄色的烟尘。钻井打到60米,没有水;80米,还没有水……烟尘已经消失了,只有轰隆隆的机器声。姥爷的前期资金已经用完了。家人的信心慢慢消失,开始怀疑是不是技术人员勘探错了。姥爷重新找了其他的技术人员来勘探,结果还是说那个位置下面有水。姥爷心急如焚,白天黑夜在井边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那句俗语,井越深,水越多。

姥爷和大舅商量,既然勘探有水,还是要继续往下打。姥爷无路可退,咬定牙关要把井水打出来。姥爷开始给钻井队打欠条,大舅厚着脸皮借到三万多元。钻井机继续往下走,打到100米,没有水;打到120米,没有水;最终在打到137米时,打到了地下水源,水汩汩冒了出来。再往下就是花岗岩,不能再往下打了。“打出水来了!”乡亲们奔走相告,机井旁边围满了来看井水的人。电机欢跳着把深处的地下水缓缓地抽了上来,清冽的地下水顺着水管哗哗地流到了地里。干涸的土壤得到了久违的滋润,开心地冒着泡。

母亲说,还没打出水来那阵子,姥爷心急火燎,嘴上起了很多疱,做梦都在喊打井的事情。天无绝人之路,姥爷费尽心思打的那口机井成功了。因为有了水,井口活泛了起来,像大地上一只原本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展现了炫目的神采。越是深挖的水井,就越不会枯竭。那口机井至今是我们村里最重要的水源。

姥爷用借来的钱,找施工队在机井周围简单盖了两间房,用围墙把它围了起来。他经常去那儿的屋子里住,看护着那口机井,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姥爷在屋后种了一些韭菜、豆角、茄子等蔬菜,有了井水的灌溉,那些蔬菜铆足了劲儿似的往上长。一阵风吹过,那一畦韭菜跳起了欢乐的舞蹈,时而舒展双臂,时而左右摇摆。

那年的旱情过于严重,虽然打到了水源,但地下水仍时断时续。水不够用,只能一棵果树少浇一点水,保住了苹果树的性命。铺管子,卷管子,这块地换到那块地,几番折腾下来,姥爷疲惫不堪。为了浇地,姥爷常常住在井上房间里,几天不回家。那口机井里,藏着姥爷的希望。

4

姥爷并没有苦尽甘来。姥爷为了那口机井不惜工本,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打出水来后,他又斗志昂扬地亲自上阵,拼出了性命浇完了那一季的地,保护了村里多年的劳动成果。但是浇完地后,他渐渐感觉到身体的疲倦困乏超越了自己可以承受的极限。他多年的胃病加重,发展成了胃溃疡。

打井造成的资金缺口一共有五万多元,逢年过节经常有人去姥爷家要债。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又是要债的人。姥爷每次都满脸笑容地把他们迎进来,嘴上不停地说着好话,希望再宽限些时日。五万多元钱如一块巨石压在姥爷的心坎上。很长一段时间,姥爷害怕听见敲门声。屋外一阵风把门吹响了,他神色紧张地跑过去,见屋外没人,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姥爷的精神状态整日紧绷着。

这些债要早点还掉。姥爷整天念叨着。姥爷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大好人。姥姥去世早,年过六旬的姥爷孤守在百年老屋里。年轻时的姥爷为了给乡亲们帮忙,慢慢学了木匠,在村子里和隔壁村做一些木工活儿。一根根木头在姥爷的巧手下变成漂亮结实的柜子、桌子或者椅子。作为嫁妆的橱柜弥漫着喜庆的气息,棺木肃穆而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姥爷在生死间、在日常生活的家具里辗转。他给乡亲们做家具不收费用,权当是给大家帮忙干活儿。乡亲给姥爷管顿饭,节约了姥爷家的粮食,就算是报酬了。姥爷对母亲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欠过别人的钱和人情,没想到年老力衰了,反而因为一口井欠下了一堆债务。

井水从一百多米的深处用电机抽上来,耗电量极多,浇地挣的费用常常不够每个月的电费。而且有家庭困难的乡亲交不起浇地的费用,姥爷也不着急上门催,电费却是每个月都要按时交的,如此姥爷欠账的窟窿竟然越来越大。债务仿佛一口巨大的深井,他深陷其中。姥爷就这样继续为乡亲们服务着,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

生命如井,井水深浅不一,无法估量,就像人们无法估量自己生命的长短。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独居的姥爷因吃饭变得更加不规律,胃部的疼痛越来越频繁,疼痛时刻撕咬着他。深夜,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床上,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辗转反侧,因为疼痛和债务难以入睡。看着姥爷日渐瘦削的身体,母亲很是心疼,她经常去看望姥爷,给他送喜欢吃的饭菜。我放假回家时,母亲也会让我去给姥爷送饭。有一次我去送水饺给姥爷,姥爷看到我,欣喜地说:“静静回来了啊。”姥爷接着看到了那一锅盔的水饺,叹息一声说道:“不用拿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的。”在疾病的折磨下,姥爷慢慢失去了食欲。

时光流逝,一年后的一天,姥爷突然吃不下饭去,胃痛也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被疼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舅带他去医院检查,姥爷被诊断出胃溃疡已经发展成胃癌。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的姥爷双手微微颤抖着,窗外的阳光映射出他那张苍白的脸。紧急住院做了手术后,姥爷在家休养,不再下地干活儿。疾病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步步紧逼,把姥爷推到了一口深井的边缘。手术后不久,姥爷病情又恶化。他疼痛难耐,痛得在床上打滚,额头上直冒虚汗。各种症状顿时涌出来,紧急赶到医院检查,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姥爷病重后,搬到了大舅家去住,渐渐地开始卧床不起。姥爷一整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时光仿佛停滞下来。姥爷被疾病抛在了时光的荒野里。怕姥爷孤单,母亲每天去探望照看姥爷,和姥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年我正上高中,姥爷生日那天,我专门从县城给他买了个生日蛋糕带回家。那天我见到的姥爷,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大舅妈给姥爷切了一小块蛋糕,放在纸盘里,喂给他吃。姥爷脸色枯黄,艰难地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想起他年轻时熬夜做木工的场景,他吃百家饭,对饭菜从来也不挑剔,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如今精美的蛋糕摆在面前,他却再也吃不下一口。以往吃饭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如今却变得困难重重。姥爷生性淡然,对于生死之事,倒是没有很多的恐惧。几个月后的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姥爷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他的生命的井干涸了。

5

姥爷的葬礼上,叔姥爷回来了,大舅给叔姥爷说了家里的情况。因为打井欠了五万多元,还有姥爷的手术费用三万多,一共八万多元的债务重重地压在了大舅身上。但是村里大都是山坡地,每年收入有限,用井水浇地也入不敷出。叔姥爷对大舅说:“你别在家里待着了,靠地里挣的这几个钱,你什么时候能还上债务?等我哥的百天过了,你跟我去我在的城市吧,我给你介绍个工作。”

大舅从小耳背。当年四十多岁的他,除了去隔壁村赶集,很少出我们那个小山村。大舅曾经如一根钉子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连根拔起,去未知的远方闯荡。最初叔姥爷给他外出打工的建议时,他的内心是惶恐不安的。但是姥爷打井和做手术欠下的债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上,白天黑夜地压着,压得他难以入眠,压得他喘息不过来。大舅妈见状,对大舅说:“现在这个样子,咱们也只能出去打工了,才能把欠债的窟窿填上。”

几个月后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大舅背上行囊,带着大舅妈和表妹一起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山村。为了赶早上六点的大巴车,他们很早就起了床,稀薄的夜色还未散去。父亲开着三轮车,带着母亲和我一起去送他们。大舅木讷寡言,一路上低头沉默着,三轮车在路上行驶,只听见风在耳边发出的呼呼声。到了车站,母亲对大舅说:“要是去了那里过得不顺利,就回来。”大舅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眼神坚定地说:“既然出去了,不管多苦多累,我一定会挣到钱再回来。”大巴车准时到了,我们把大舅一家三口送上了车。看着大舅宽厚的背影,母亲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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