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题人生

作者: 孙成文

“哎,成文啊,你帮我看看这两个字意义上的区别?”正当我在堡子中间那条柏油路上晨练的时候,梁老师喊住了我。

“啥字呀,叔?”我停下脚步。只见佝偻瘦弱、络腮胡子花白的梁老师,顺手从他家的柴火垛抽出一根细树枝,在路边的沙地上写了四个字。“做”和“作”,还有“即”和“既”。尽管是在沙子上,但这四个字仍然显现出他扎实的硬笔书法功底,落笔的轻重,结构的疏密,运行的缓急,气势的强弱,均见法度。

“哎呀,现在的孩子,这几个字意义区别不清楚,写作文使用也不当,我也是糊里糊涂的,你给我说说呗。”那语气充盈着迫切。见他这么认真,我就蹲下来,就这四个字跟他细细地交流。在这期间,我不时地瞅他几眼。只见他有如好学的学生,盯着我的脸,陷入沉思。

讲完后,他连声说着谢谢。我摆了摆手,道别,继续我的晨练。

梁老师其实曾经当过老师,只不过因为四十多年前的那次考试,他就不再是梁老师。不过堡子里的人们因为他曾经做过老师,至今尊称他为梁老师。但最初每每有人喊他梁老师,他黝黑的脸上自然透着红,变得暗红的脸似有愧疚的神色透出来:“啥老师呀,我是被淘汰出来的。”之后就是快步紧走,逃离人们视线。久而久之,可能是习惯了吧,梁老师也就渐渐默许了大家对他的称呼。

我从关屯老家搬到现在这个堡子时,梁老师就在“戴帽”村小学教七年级的语文。“戴帽”的村小是个什么概念呢?因为那个时候小学是五年制,而六年级和七年级就相当于现在初中的初一和初二,这样,村小多出了两个年级,也随之衍生出一个新名词:“戴帽”,这个“帽”就指六、七两个年级。而八年级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初三,是要在乡里的中学读,但是要经过考试选拔的,考上了才行。

自然,梁老师就成了村小最高年级的语文教师了。那个时候农村学校绝大多数是民办教师,现在也称代课教师。也就是从村子里各个生产队选一些有初中以上文化的人,经过乡里考试,选拔出来到学校教学,挣着生产队里的高工分。

梁老师是高中毕业生,但是高考那一年,父亲病逝,家里也因此负债累累。梁老师也就无缘高考,回乡务农了。但是民办教师的招考,算是给他找到了一个用武之地。况且那时候村里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也是凤毛麟角。因此在这些初中毕业的民办教师中,高中毕业的梁老师真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梁老师是二姐的班主任。记得二姐转到梁老师的那个班级时,完全被梁老师的语文教学能力和语文素质折服了。她自豪地告诉我和弟弟:梁老师课讲得好,不仅晓畅明白,还具有较强的启发性;再一个就是梁老师字写得好,无论是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是作文评语的钢笔字,乃至学习专栏上的毛笔字都让人赏心悦目。至于梁老师的作文水平那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次给同学们布置作文,他自己也要写一篇范文,在作文讲评时,读给大家听。那文章不仅语言生动形象,而且主题思想也是非常深刻的。

二姐此言不虚。虽然我没听过梁老师讲课,但是梁老师在全乡的公开课和三笔字(粉笔、钢笔、毛笔)的比赛中获奖已经成为当时的美谈了。

当时村小学的校长,原来和梁老师是一个生产队的。说不清是性格或者其他什么的原因,反正他俩的关系不和,时常会有他与梁老师的争吵声从校长室里传出来。同事们也曾经劝过梁老师:毕竟人家是校长。但他却执拗地回了一句:什么业务也不懂,语言那么粗俗,还当什么校长。

1979年,全国乡村民办教师转为正式教师的考试开始了。那时候的考试很简单,就是谁教什么学科,就考什么学科,只要考试及格也就转正了。

语文考场上,作文考题要求写一位校长的二三事。写校长?他有什么可写的?梁老师在心里犯了嘀咕,他讨厌这个校长。写他?凭什么呀!这个时候,他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仿佛还在跟那个校长较劲儿。也觉得出这个作文题目的人,不是校长家的亲戚就是给校长捧臭脚的。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再左右瞅瞅,看见人家的作文已经写了一半了。

他显然有些着急了。校长的二三事?嗨,有了。别说二三事了,就是八九件事也有了。想一想那个校长批评学生说的脏话;批评老师态度粗暴,语言粗俗;不懂业务胡乱指责老师;等等。他既气愤也兴奋,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奋笔疾书,叙述、描写、抒情等表达方式淋漓尽致运用,一气呵成,一个拙劣粗鄙的人就活脱脱地呈现在了眼前。写完后,自己又读了一遍,就感觉这既是一篇生动形象的记叙文,也像一封控告校长的上访信。看着看着,就觉得闷在心里的气息似乎被释放出来,他轻吐一口气,进而伸了伸懒腰,此时的内心又充盈了兴奋和自信。再瞅瞅其他人,还在那儿埋头紧写。梁老师这时的嘴角呈上弦月状,有些得意,然后用手捋平了卷面,站起身,提前交了卷,转身离开了考场。之后,他兴致勃勃地哼着电影《侦察兵》的主题歌:“越平原穿密林,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骑着那辆叮叮当当直响的自行车,回家了。

刚到家还没把车子停稳,他的老婆就急匆匆出来迎他:“考得怎么样?没啥问题吧?”毕竟这是转正考试啊,考上了以后就挣工资而不是工分,是国家职工了!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儿啊。所以他老婆才这样急迫地追问他。

梁老师此时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地斜视了他老婆一眼:“妇道人家,你懂个啥,就咱这水平!还不赶紧弄两个菜,我喝两杯。”

老婆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对自己家的老爷们儿,也是信心满满。咱家老梁那可是高中毕业,怎么也比那些什么初中毕业的老师强多了,于是就乐颠颠地去准备酒菜了。

半个月过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梁老师考了58分,竟然没及格。40分的作文,他考了0分,作文跑题了。与转正的分数线仅仅差了两分。

“梁老师,作文跑题了,没转上正。”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很快就在全乡的教育界传遍了,接着就在梁老师所在的村子和堡子传开了。

“梁老师跑题了,这怎么可能呢!”很多了解梁老师的同事和学生的家长都发出疑问,根本不相信这一残酷的现实。梁老师那么优秀的语文教师,教学生们的作文都没跑题,轮到自己竟然跑题了?怎么可能!真是难以置信。

“作文跑题”这个消息对于梁老师来说无疑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就把他打蒙了。跑题了?我写了校长啊?也没写别人呀,怎么可能跑题了呢?再说了,作文也没具体要求是写什么样品质的校长啊,我是实话实说,怎么就跑题了呢?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纠结、懊恼、疑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的内心像塞满乱草,窝心般地难受。因为他深知这一次的“跑题”,将对自己以后的命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就在梁老师一如脱了水分的树苗,蔫头耷脑反复纠结的时候,大队书记和公社的文教助理也得知了此事。他们都相信梁老师语文素养这么好,不可能作文跑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出于对人才的爱护,他俩去了县里相关部门了解情况。

负责民办教师转正招考的负责人接待了他俩,自然也看见了梁老师的作文试卷。读罢,两个人的共同感觉,文章写得的确精彩,“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尤其人物被写得活灵活现,只是写了一个品质不大好的校长而已。“这符合作文要求,也没跑题啊?”乡文教助理提出质疑。

“你看看,把一个校长写成这个样子,说轻了是跑题,说重了,这不是诬蔑和诋毁吗?”这个负责人此时有些情绪激动,接着点了一支烟继续教训他俩,“把一个校长写成这样,这不是间接抹黑我们的教育事业吗?你们基层干部应该提高点觉悟了!”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喷出,在他俩面前弥漫开来……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从县里回来,不过也着实替梁老师感到冤,况且在这之前,大队书记也从一些群众口中听到关于校长对待学生和老师态度粗暴的传闻,他觉得梁老师作文里表述的应该不会有假。

梁老师这边正陷入情绪谷底的时候,他那个平时就急三火四的老婆不但没有安慰梁老师,而且大有火上浇油之势。

“你说,就写个破作文还能跑题了。你看看人家都咋笑话你!还高中毕业呢,有啥用啊,我去考顶多也就考成你这样呗,你就是个废物!”这连珠炮似的讽刺加女高音,还有那写满脸上的不屑和鄙视的表情,让梁老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似乎找块豆腐都能撞死……坐在椅子上的他完全没了刚考完试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倒很像一个受审判的罪犯,深低着头,用两只手尽力捂住耳朵,生怕他老婆更恶毒的语言挤进耳鼓。

也许是喊累了,他老婆出了里屋,丢下一句“离婚”便摔门而出。

老婆跑回了娘家,把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和两个五六岁的儿子扔给了梁老师。说心里话,他还真不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做点儿饭都能做夹生了。三个孩子饿得不行了,就常常去奶奶家混饭吃。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新学期第一天中午放学后,念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哭着跑回了家。原来有一个同学把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转正的消息讲给很多同学听,有几个女同学便找梁老师的女儿来问究竟。

梁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女儿,更没有勇气去找女儿的班主任,事实就摆在那儿,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嘴不让说呀。无可奈何之际,梁老师只好写了一封信给女儿的班主任,毕竟他们曾经共事。信里意思是请班主任爱护他女儿的自尊心,让老师找那些同学谈一谈,别让女儿因为他的事儿影响心情、耽误学习,等等。收到信,女儿的班主任比较上心,特地为此事在班级颁布了规定:谁如果再要谈论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能转正的事儿,就让谁扫地一个月,而且每天都要在班级前面站着上课……这让梁老师跑题的事儿传得更远了。

新学期开学那阵子,梁老师基本是躲在家里,大门不出,就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敢见。一个人借酒浇愁,是那段时间里梁老师的常态。虽然酒量不大,但是逢喝必醉。

赌气跑回娘家的老婆,尽管对梁老师耿耿于怀,但是对于他们父子四人的吃饭问题忧心忡忡。她知道梁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家务几近一窍不通,照顾孩子更是无从说起,再说,毕竟孩子太小了。

梁老师的岳母是高小毕业,知书达理。她仔细观察到那个大饭量的女儿每天就吃不到一小碗饭,经常盯着某个地方发呆,脸上没个笑模样……老妈心疼女儿。“艳子啊,别怄气了哈,干啥还不吃碗饭呀,转不了正,也不是世界末日!”

母亲吧嗒了几口烟袋嘴儿,吐出几缕烟,接着劝:“孩子那么小,不能饿坏了。再说了,自己的男人遇到事儿了,当老婆的需要多多安慰才好。不能一跑了之啊!”

听母亲说到这里,梁老师的老婆终于没忍住,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回到家后,看到消瘦的父子四人,以及“瓢朝天碗朝地”的一片狼藉,这还不到十天时间,就造成这样了,这要是真的离婚了,孩子可得遭老罪了。

这样的情形,如果搁在往常,这老婆肯定又是一通狂喊乱叫。可是母亲那些入情入理的话,让她压下了心头的火,默默地收拾了起来......

梁老师看到老婆,心里释然了些许,他对老婆笑了笑,尽管那笑里还夹杂着苦涩。

老婆也不看他,摸着最小的孩子的头,语气低缓:“你也别闲着了,想想找点儿啥活儿吧。”

“找点儿啥活儿?我想想吧。”梁老师苦笑了一下,之后他在心里嘀咕:我还能干点儿啥呢?

有一天傍晚,我们家正在吃饭,梁老师来了。因为梁老师做过二姐的班主任,加之他的母亲跟我家同姓,顺便也就攀了我们家为亲戚,久而久之就跟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混熟了,偶尔两人还小酌一下。

两个多月没见到梁老师,他的变化让我相当吃惊。原来穿得干净利落的他,现在穿的衣服有些皱皱巴巴的,裤脚上还沾了一小块儿泥巴,脚上那双咖啡色的皮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乎乎、不见了本色的解放鞋……最明显的是原来一张黑里透红圆乎乎的脸竟然瘦成了鞋拔子形,而且整张脸似乎被疯长的络腮胡子给包围了。说心里话,当时我们一家人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尤其原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完全黯淡无光。

其实我们全家都知道了梁老师的遭遇。见他进来,父亲热情打着招呼,说是要跟他再喝两杯,母亲也是一个劲儿让座,然后到外屋特意准备了一个热菜和一个蘸酱菜。梁老师再三推脱,可是拗不过父亲和母亲的热情,便在几声不好意思的客气中,勉强端起了酒杯。推杯换盏中,也少了很多以往跟父亲那种活跃的敬酒词,更多就是默默端起酒杯示意父亲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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