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
作者: 蜀虎晨曦,那柔和的色彩中,目力所及的山坡上,葱郁的树木在风中摇曳。四周静寂得有些古怪。我的目光越过高墙就能触及通电的铁丝网外面的景色。这片建筑群,据说是在一大片坟地上修建起来的。建筑群中,有四幢三层楼高的大框架结构的生产车间,有五栋四层楼的宿舍大楼,楼下是本监区的活动场所,有篮球场、乒乓球台、羽毛球场和吸烟区。属于全监狱共享的还有室内体育场、室外宽阔的操场(也供重大节日开大会、升旗和表彰会、文艺会演用)、可容纳三十人住院治疗的医院、可容纳一千五百人同时吃饭的食堂,还有连接监区通往外面亲情接见与帮教大楼。监区建筑的外墙面与外面的毫无差异,监区内每个监室都窗明地净,走廊宽阔笔直,每个监室都有卫生间,四座上下铺,还有带编号的储藏柜。
这片建筑群唯一让人觉得诧异的,亦是比较显眼的地方,就是每个窗户外都有一个结实的铁栅栏(包括走廊上),以及厚到可以并排走三人的围墙顶,加上那镶嵌在墙里的不时闪着绿光的高压网。五座监区宿舍大楼顶上飘扬的旗帜下,分别竖立着“仁”“义”“礼”“智”“信”五个红色楷书大字牌。
我来这个监区不久。这个监区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也未有打架、偷窃、拉帮结伙、欺负新来的同改(在同一个监区劳动改造的简称)等恶习泛滥成灾。我看见的是,每天劳动归来,除了几个人在走廊边走边唠,大部分人不是默默地抽烟喝茶,就是看书读报写家信。不过这只是我们四楼,偶尔从三楼甚至二楼也会传上来吵架声。我还注意到,有两个人虽形影不离,却又不像关系密切,一个是脸色青肿的中年汉子,老是站在铁窗下,目光越过高墙铁丝网,茫然地盯住某个地方;另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青筋凸现的壮汉,跟在中年汉子身边不停抱怨咒骂。由此,我对这两人便多了一点关注。
那个脸色青肿的中年汉子身材魁伟,四肢裸露出的体毛格外浓厚,看上去总在凝神思索(后来,我才了解到在他沉默的外表下,有一颗细腻柔软的心)。根据我到监区一个月后结识的绰号叫“孔乙己”的介绍,这个中年汉子曾是一个乡镇的科级干部,妻子病故,他把女儿送到南方沿海某市的姥姥家上高中,自己申请下乡到一个偏僻山村当村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他上任伊始,就四处募集资金,励精图治,修通村子连接乡镇的十三公里路、两座桥梁和三条涵洞,改变了山村的交通面貌,山村由此摆脱了闭塞与贫困。在公路剪彩通车后的礼拜天晚上,他被人从本村一个寡妇家里逮住,直接送到县纪委监委,加上公路工程结算中出现的瑕疵——中年汉子获刑四年,入狱已两年了(据说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案子才定性)。逮住他的是寡妇家一个远房堂弟,是个小包工头,曾找他这个新上任的村主任要工程做。他问小包工头有资质证书吗,答案是没有。他又问小包工头有自己的工程队吗,答案是没有,但可马上拉一帮人组队。村主任对小包工头说:“修路、架桥、挖涵洞都需要有资质的专业工程队干,是技术活儿,已被县交通局城乡建设局专业工程队承包了。”小包工头不耐烦了,问:“那土石方活儿总能搞点儿吧?”村主任无奈地说:“有管我的领导打招呼了,早把路段划好了,只让我在合同上代表村委会签字,别的不便多问。”小包工头恼怒地扭头就走,临了撂下一句:“既然你这么想装清廉,那好,我也能找个管你的领导,对你进行监督!”村主任说:“你这样讲就不像一个村民的口气,路通了后还有其他由村里说了算的小工程呢,比如导水沟、灌溉槽和贮水池……”估计小包工头没听见(也没兴趣)吧。
总之,他这个村主任原打算干一届五年,女儿一年后高考,四年后大学毕业工作,父女团聚。没想到只干了一年村主任,其余四年要这么度过。监区的同改们曾调侃他为“最低职务犯”,因为监区里厅、处、科级公务员职务犯与刑事犯都是统一着囚衣,只能从称呼上才可辨认身份,村级干部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在监区里的刑事犯眼中,仍然是官员。况且,不少刑事犯就是和同村领导发生矛盾,而触犯刑律获罪入狱的。“孔乙己”告诉我,村主任姓袁名朴行;那个老跟在袁朴行身旁抱怨咒骂的壮汉,外号叫“犟驴”,姓郜,南方沿海某市人。
不过,大家都没觉得袁朴行是脾气乖戾的人,他平常从不怨天怨地,也不愤世嫉俗,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菩萨好敬,小鬼难缠”。当然,他把愧疚之心与忏悔之意化为实际行动,就是对警官的绝对服从。但就这么一个人,却因“严重违规”而受到扣分加禁闭七天的处分。
事情还得从栀子花开的时节说起呢。
那天上午八点,监区几百号人列队唱歌,精神饱满地走向劳动车间。谁能料到,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细雨来。随着带队的迟警官那铿锵有力的口号,队伍依然迈着整齐的步伐,一点儿都没乱。
细雨中,队伍来到车间大门前。望着高大厚重的双扇大门上的铁挂锁,队伍前面的迟警官用对讲机呼叫后面押队的闫警官把锁打开。我真切地听到迟警官的手持台中传来“我也没带钥匙”的回答。迟警官疑惑地“嗯”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迟警官瞬间镇静下来,神色凝重地向队伍喊道:“昨晚交班时出了点岔子,为了不耽搁劳动任务,也为你们不被雨淋感冒,经请示上级(监控指挥中心)同意,可以采取开锁手段,以节约时间。看,哪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在政府批准的情况下尽快解决我们监区现在上工遇见的难题!”
细雨中,几百号人静静地站着,像支训练有素的野战部队。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迟警官的讲话,而且理解得十分透彻。过了不到一分钟,队伍出现了骚动,继而有人低声私语起来。于是,只听见“犟驴”的声音:“那个‘跛脚三’,你赶紧去响应政府号召,服从迟警官安排,露几招绝技!”
“犟驴”的喊声在队伍里引起一片嬉笑。后面的闫警官铁青着脸走到队伍前面来,他咳嗽一声,瞬间队伍恢复安静。两个警官凑近交谈着什么,帽檐上的雨水都滴到对方的胸肩上了。这时,队伍里已有人在咳嗽,听得出来,尽管压低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星火般呈燎原之势。带队的迟警官果断地对着队伍喊了一声:“陈一强,政府命令你把劳动车间大门上的锁打开,给你记完成一天的生产任务。执行命令!”
只见从队伍中挤出一个跛脚青年,微黑的脸上显出一副滑稽的样子。他走路虽然跌跌撞撞的,上身和脑袋却竭力保持直挺。他面向两个警官金鸡独立般立正,鼓起劲儿喊道:“报告警官,陈一强奉命执行打开劳动车间大门锁的命令。保证完成任务!”
迟警官命令道:“执行吧!”
队伍又出现一点小骚动,大家都仰起淋湿的头,伸长湿漉漉的脖子,看“跛脚三”如何完成政府下达的任务。哪知道,队伍面前的“跛脚三”仿佛比平常跛得更厉害了,他身子左右摇摆,一会儿又前仰后翻,身上的雨水宛若晶莹的水银。他几乎是跌倒在门锁下,右手在地上拈起一根——我在前面看得真切——丟在地上不惹人注意的细铁丝。他将站不稳的身子扑向那把大铁锁,“咣当”一声响,“跛脚三”歪倒在大门下,似乎瘫软成了一堆烂泥。大家看见“跛脚三”脚跛得比平常厉害,而且被雨淋湿后,似乎犯了某种隐疾,大家都叹惋道:“不自量力……这小子今天完蛋了!”
迟警官又让队伍前面的大组长去打开劳动车间的大门。
这时,队伍前面的人才发现那把足有五公斤重的大铁锁不见了,而跌倒在地上的“跛脚三”似乎还在气喘不止。队伍急速向大门走去,在路过大门时,只见那把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大铁锁,正被“跛脚三”抱在怀里,锁鼻子早就伸出来扭在一旁。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跛脚三”不知是用什么魔法把那把大铁锁撬开的(我看见是用细铁丝捅开的),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跛脚三”那歪东倒西的步态上了,纳闷儿却又生怕他摔倒在地。谁知道这正是遐迩闻名的开锁大盗陈一强需要的效果,他把人们的注意力都成功转移了!
“跛脚三”见命令他开锁的迟警官走到身旁,朗声道:“报告警官,政府的任务已完成,请查收!”只听闫警官威严地说了一句:“表演结束,回到劳动岗位,继续接受改造!”只见“跛脚三”最多迟疑了一秒钟,满脸得意地跃身而起,把大锁挂回门上,挺直身子快步进入劳动车间。
晚上七点半,当集体看完《新闻联播》后,人们陆续走出监室来到走廊,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自由最惬意的时段。突然,走廊广播里传来值班警官的声音:“四楼袁朴行,到值班室接受处罚。由楼长和劳动车间第三小组长送下来。马上!”
大家听到广播通知后,面面相觑,无不觉得茫然。今天早上冒雨上班,午间回监区午餐,一小时后返回劳动车间,五点半收工返回监区,彼时天气晴朗,可以说这一天都秩序良好,无大小事故,无违章聚集,更无单人行动,两个警官加大组长三人轮流巡视,谁都没有犯错违规的空间,为何一向无违规的袁朴行要去“接受处罚”?他犯什么错了?哪个时间段犯的错呢?或许是弄错对象了吧,但值班警官是不开玩笑的。况且,在这里,任何一位警官的指令都代表政府,接受劳动改造的服刑人员必须毫无条件地立即遵守执行。
晚上八点,到值班室去的三人回到了四楼。我看见袁朴行的脸上竟然洋溢着满足的神色,楼长和小组长却满脸沮丧,两人那灰色的囚衣皱巴巴的,显得格外龌龊,而且小组长还不住打哈欠。袁朴行回到他的监室——我们同一个监室——就收拾洗漱用具,抱上枕头,拿上纸笔(写检讨用)。临行前,袁朴行故意站在监控镜头前对我说:“我去接受七天的处罚了,这周四来的百货你帮我收好,回来再谢你,这是我的订购清单。茶叶、烟一定放好!方便面和卤菜你帮我吃了,春天不比冬时,吃了比馊了强。”说完,他朝着等候在走廊上的楼长和小组长走去,他们三人消失在拐角处,楼层值班员“咣当”一声就将铁栅门关上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趁大家还在看电视时,把袁朴行给我的字条展开,看看他都订购的啥东西,打算日后参考。我刚来监区不到两个月,还没有资格订购东西呢(入监后两个月才可以订购规定范围内的食品物资)。这时,“孔乙己”幽灵般飘过来,坐在床边。我烦他,正要让其走开,他对我谄媚恭维地说:“知道袁同改是犯什么事了吗?是‘犟驴’向政府告发的,他哪是‘犟驴’,是‘阴(险)驴’!”“孔乙己”的话让我一下来了精神,忙盯住他问:“究竟怎么回事?”“孔乙己”神秘而缓缓地答道:“我目睹全过程!此事只有我、袁、‘阴驴’三人知道。我没检举,难道老袁傻到要检举揭发自己,真想去禁闭室待一个礼拜?”我乍一听如跌入迷雾里,就让“孔乙己”别文绉绉地说些无头无尾的话,拣干货讲。
于是,“孔乙己”说了如下一段故事:
上午出工时,大家在细雨中等候打开大门铁锁之际,队伍后面的闫警官走到前面去,同迟警官商量如何处理忘记带钥匙的问题。袁朴行、“孔乙己”和“犟驴”三人刚好站在最后一排。“犟驴”指着道旁树荫中一株栀子花树,对袁朴行讲:“喂,最低职务犯,你看那株树上的栀子花,好白好艳哟!”袁朴行其实也瞄到了栀子花,但他提醒道:“别乱嘀咕,被听到有你受的。”但是,袁朴行也被犟驴指着的那片栀子花吸引了,他抹去挂满脸上的雨水,痴痴地看着那片洁白的栀子花,整个人的神态像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慈祥长辈,蜡黄的面孔变得容光焕发,他咧嘴笑了!
“犟驴”用肘子撞了一下“孔乙己”,说:“袁朴行成花痴了!”
“孔乙己”斥责“犟驴”:“是袁同改让我替他交家信给民警,我偷看信时才知道的!”
“犟驴”听后便朝魁梧的袁朴行嚷嚷道:“快去摘一朵栀子花,拿回监室插在矿泉水瓶子里。”
“孔乙己”也附和一句:“这就像女儿伴在身边。”
“犟驴”又刺激袁朴行道:“你是不敢去摘吧?”
袁朴行突然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缩身低头离开队伍,蹦到那株树前,摘下一朵连带着碧绿枝叶的栀子花,满足地跳回队伍里。“孔乙己”说他看到袁朴行的胸脯直到进入车间后才渐渐停止起伏的。
我盯着“孔乙己”的红眼质问:“如果是你,为了女儿,你敢去摘花吗?”
“孔乙己”低声肯定地说:“哪敢!这里面最忌讳的是单独活动,队伍少一个人是天大的事!你以为每天醒来就列队报数,吃饭报数,出工收工报数,午休晚睡也报数,为啥?这里面清理人头数是第一要务。报数多出一个无关紧要,重报一次就行了。要是报数真少了一个人,那得拉响警号!全监区封锁!”
我还在替袁朴行辩解:“不就离队几十秒,这么严重?”
“孔乙己”鼓着眼睛喊叫道:“脱离监管几秒钟都是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