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营堡(外一篇)
作者: 北城要抵达陕西神木市区东北约二十公里处的杨家城,原初的路就只有一条,几乎是从山底直直而上。黄土硬朗得有些泛白,像俯身而拾的人或牲畜的白骨。那俯身而拾的,我们已无从辨清哪是来自英雄、哪是来自敌寇的身躯,以及是哪匹战马的腿骨。光阴早已混淆了它们之间的区别。进入城址,会有躁动的黄尘不时被步履带起,如置身古代的风烟之中。
杨家城便雄踞在这高高的山峁之上。说是山峁,其实完全是莽莽苍岭,尤其城西更是一面高耸的悬崖绝壁,下临奔涌的窟野河水,滚滚而去,不作停留。古人把家园筑在高山之上,想来是为了更好地抵御山下强敌的入侵。如今大地已恢复静寂,几座遥相呼应的长城土墩台,穿过盛大的城池,像猛兽般静静地伏在山脊之间,那样忠诚和勇敢,在白昼更替之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杨家的忠魂。
守护杨家忠魂的,还有城东那株少年杨业亲手植下的五指柏。舞枪弄棒的少年,雄心报国的少年,把根留在故里后,便战袍加身、扬尘而去,留下青柏日夜瞩望着游子的归期。至今,它仍郁郁葱葱地活在英雄的荣光里,虽历经千年风雨,却亭亭华盖,纵横肆生,铁一般的枝干,完全不会让你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叹息和质疑。粗糙的裂痕,呈现着一股沧桑,更洋溢着一种雄蛮的力量。它似已化身为古树的将军,凛凛风骨,飒爽英姿,守护着他的城和子民。
真乃“神木”!
除了杨业柏,据传城东南外还有三棵巨松,所以杨家城在被唤为杨家城之前,叫麟州新秦县,金代为神木寨、元代为神木县,后两个名字,显然因神松而得名。现在我们已经无从知晓神松的确切位置了,也再难睹它的风姿了,但在王维的诗篇《新秦郡松树歌》里,似可览得昔日一番地理丰美的胜景:“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在苍茫的大地与辽阔的浮云之间,唯有满山的松涛,像上苍布下的威武之师,一如一门忠烈的杨家将,守护着这里的黎明与黄昏。如今神松已无从觅得,但它高洁的精神存留在诗篇里,在神木人的骨骼和血液里代代传承,它的根脉已经把每一个神木人紧紧地牵连在了一起。这种韧力深植在人们的意识和灵魂中,并滋生出新的根系和枝丫,这也许就是“神木精神”经久不息的源脉所在吧。
我们已经习惯上称它为杨家城,或者杨家将故里了,而很少再唤它从前的名字,就像母亲一直唤着孩儿的乳名。这座诞生英雄家族的城,提起来让人唏嘘。在确凿的史实里,以及在代代相传的故事和戏剧中,上至老英雄杨弘信,下至杨家众女将,一曲浩歌响彻天地间。尤其杨家将的灵魂人物杨业,骁勇善战,号为“杨无敌”。他在雁门关以数千骑兵马大败契丹,直令顽敌望风而遁。但在陈家谷之战中,被奸人算计,其子延玉战死,自己就地被擒,他誓死不降,绝食而亡。好马最怕失前蹄,好汉难躲暗箭伤。一代英烈,随风而去,永不消逝的是他的大爱和忠勇,一再诠释着杨家将精神之要义。而杨家城,不再仅仅是一座以姓氏称呼的古城,而是英雄的代名词。我们通过实物考证以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领受他们的人生教诲,我们通过这座城来认识英雄、亲近英雄、敬拜英雄,让浩然正气穿过单薄的身躯,滋养我们的精神和灵魂。这便是英雄之于我们的意义。
经过千年的风雨侵袭,城墙已经很不完整了,一段一段颓塌成黄土堆。曾经的铜墙铁壁,如今也毫不费力便跨了过去。它已经成为定格的历史,成为一段壮歌般的遗址,任人凭吊。大块厚实的城砖曾经拒挡了顽寇铁骑的入侵,几时却被村民揭去砌了房屋。那城砖曾经溅了斑斑血迹,却也敌不过阳光的暴晒与雨水的冲刷,敌不过墨绿的青苔爬满它的通身,稠稠的,还原了大地墨绿的本色。
就见那凹凸不平、坚硬滚圆、令顽敌闻风丧胆的礌石,棱角还在,一些边角还如锋利的刀刃,但一大块一大块被村民与其他石片一起垒了院墙。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的使命,安静地伏在大地的一隅,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不再那么轰然作响,就像回到它本来的用途与位置上。在平坦的城池里,如今耕种着大片油绿葳蕤、星罗棋布的庄稼。有三五农人不慌不忙地除草务苗,打理着自己的田禾。偶有瓷片和铜钱被犁铧翻出地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见证着先人的争战与生息。
杨家城究竟发生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已经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曾被无数次入侵,也无数次令顽寇大败而逃。这座抗击契丹、西夏的边防要塞,在历史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北宋著名诗人范仲淹在巡边时,曾在此地写下千古名作《寄调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那孤城紧闭的门早已消失,风在那残破的门洞来去自如,而那白发的将军如今已沉寂地底。顽敌的一次次攻城也早已偃旗息鼓,胜者和败者一起离开了他们以命相抵的城堡。春天的熙光又一次照到杨家城,青草和庄稼又一次覆盖在他们的血泪与身躯之上,多像古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诗中吟到的那样:“我看到一只鸟儿落到图斯城垣,凯卡乌斯的头骨就放在它脚前。鸟儿对着头骨说:遗憾啊,遗憾,再也听不到铃响,再也听不到鼓乐喧天。”
在杨家城西城区点将台的背后,如今重见天日的刺史府,也只有厚厚的顽石地板了。从地基的形貌中,我们大致想象着它曾经的庄严。人们往往花费很大精力来建造自己的宫殿,但最不经时间冲洗的,恰恰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房屋。那些形制宏伟的各异建筑,总是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在大地上消失,留下后人站在他们站过的位置上空叹惆怅。但是,杨家将忠勇的精神、高尚的人格却不会随风而散,将被人们代代铭记,人类也因而在这永不磨灭的精神的感召和指引下继续前行。
在杨家城最高点,城址中部的紫锦城,残存一段夯筑城墙,传言为红楼所在地。宋代名臣文彦博便曾写下《忆红楼》的诗章:“昔年持斧按边州,闲上高城久驻留。曾见兵锋逾百草,偶题诗句在红楼。控弦挽粟成陈事,缓带投壶忆旧游。狂斐更烦金石刻,腼颜多谢镇西侯。”可以想象“曾见兵锋逾白草”的红楼朱木飞檐,独领风骚,戍边的将士在红楼上观敌情于眼底,题诗句于墙壁。但壮观的红楼是如何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中呢?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战争。一部文明史,也是一部战争史。一些人建造,另一些人毁灭。古希腊索福克勒斯有言:“不幸的人啊,彼此动手,造成了共同的命运。”
风总是在高处与我们牵手欢言,它使万物清明,使人类清醒。它在杨家城更刮得充满了劲道和力度,很有几分豪气和侠气,直通通吹向我们的胸膛,呼啦啦吹着绣有一个大大的“杨”字的帅旗凛凛作响。旗子作响的地方,是城址的西面,背靠绝壁,坐落着一座将军祠。据传,在唐代以前,杨家城的山头上有座神庙,供奉着北方神。宋夏对立时,老百姓认为,西夏千军万马多次攻打,但始终没有破过州城,就是因为山上有神灵保佑。出于对杨家将的景仰,后人在此庙址上修筑了将军祠。殿内供奉着金衣绶带的三尊雕像,居中为麟州刺史杨弘信,左右两人是其子杨业和杨重勋。东西墙壁上再现了多幅杨家将生活、战斗的壁画。当人们站在英雄和他们的事迹面前,静默中总是让人们获得失去已久的元气和力量。将军祠成为杨家城内瞻仰杨家将的一处神圣之所。人们在大地上修筑殿宇,便是为了凝聚记忆,不去遗忘。过去是未来的镜子,人们祭拜英雄家族,受其教谕,并把这种教谕一代一代传下去。
英雄,理应是我们的过往和将来。
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影子。古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吟道:“你我出生之前日夜已穿梭轮替,苍穹本就在悠悠运转不息。当心,你的脚步要轻轻踏下,或许美人明眸就在那片地底。”而美国博物学家特丽·威廉斯说:“记忆是唯一的回归之路。”戏剧《百岁挂帅》中,白发苍苍的佘太君声泪俱下地唱道:“可怜我三代伤亡尽,单留宗保一条根。到如今宗保边关又丧命,只落得老老少少冷冷清清,孤寡一门,我也未曾灰过心!杨家报仇我报不尽,万岁!哪一阵不为江山,不为黎民?”
这一唱三叹、寸断肝肠的戏词,不禁让人为杨家捧一把锥心之泪,点点滴滴,抛洒在杨家城干裂的土地之上。
苍茫驼峰山
确切地说,不该把驼峰山只看作是一座普通的山。
像陕北这样多山的地域,巨大的黄土丘一个接一个,一直涌向苍茫的天际。而驼峰山的不同凡俗,称得上集陕北众山之大成。它耐看醒目,灵气飞扬,又不乏厚重静穆的气度。我曾多次登上驼峰山,在高处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想久了,便滋生出一些超拔于现实之上的念头来。遂想,上天给了我们完整的躯体,但并没有赋予我们完整的灵魂,它一定把属于我们的一部分遗留在了大地之上、山水之间。而我们,只有不断地去走动和寻觅,才能破译那些神秘的生命密码,才能在不断的行旅之中,逐渐趋于生命的奇丽和完美。
驼峰山是一座神奇且富有诗意的山。每次走近驼峰山,我都会先在山下逗留老半天。我并不急着到山上去。对于这座山,站在底下望,也许比置身其间更富有意味。位处城西边缘的驼峰山,山下即闹喧的世俗空间。这就是说,这山,每天都要受到各种车辆的轰鸣声、小商贩的叫卖声、工地电锯的刺耳声的侵扰,还有城里工业的浓烟,在山上落下黑黑的尘埃。但这无损山本身坚硬的质地。它依然亘古屹立,像参禅的老僧,或是大隐于市的圣哲,一副大家气派,独守清寂。似乎任何外在的嘈杂,都不会入侵它心灵的高洁。这对人来说,的确是很难企及的境界。
西望驼峰山,顶端两峰凸起,中间稍低下凹,极像一头巨驼,不堪困倦干渴的行途,抑或其他什么阻绊了它行进的脚步。它驻足这里,迎风跪伏。尽管跪着,它还是骆驼。它整体的粗粝令我产生一种内心的贴近感。山头垂挂的烫金山牌,像挂在骆驼脖子上的一串耀眼的驼铃。驼峰山是大自然以鬼斧神工造就的一幅生命浮雕,一种精神之力的象征。关于骆驼,人类对它的感激也许还远远不够。它高迈的头颅,充满了雄性的坚韧;它苍茫的眼神,充满了对严酷环境的无惧;它身躯跪卧,每每要站立起来必定一声长嚎,会让我们眼眶里顷刻间溢满悲怆的泪水。驼峰山,正是这样的一头骆驼,它是这块地域的造化。“要做兽类,也只肯做骆驼,做一头可以俯视人类头颅的骆驼。”这是作家宁肯在《藏歌》中的一段话,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它,这极刚烈血性的句子!
驼峰山是一座传说遍地的山。它因何得名,传说之一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意外走失了一头骆驼。这头载满了一身锦罗绸缎而又不堪远行之苦的骆驼,一路踏着窟野河的水来到这里,迷恋一川美景,见这里山秀水美,人事安和,便不愿再跋足远涉,突然就停了下来,毅然而卧,仰头望天,与这山这水永远地融合在了一起。传说之二,是它又名二郎山的由来。远古时期,神木地势开阔平坦,常有风沙侵袭,由于毁林开荒过度,风沙越来越严重。每年春天,狂风甚恶,卷着沙子飞扬,断断续续,数月不止。有时竟出现咫尺不能视人的沙尘暴,常常吹毁林草,覆压农田,打伤禾苗,人们深受其苦。于是二郎神杨戬便从山西担了两座山,飞渡黄河,准备给神木城西和城北各放一座,作为屏障,守护这一方宝地。他过了黄河,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碰上一位老妪,便问:“您老说我赶太阳落山前能到神木城吗?”老妪回答道:“唉,远着哩,到不了啦!”二郎神一听,火气大发,摔下担子便说:“我人到不了,头也要探过去!”于是使出神威,其头飞来神木城西化为这座山,身体化作了神木南部的天台山。山从此挡住了漫天风沙,人们得以安居乐业。
登上峰顶,极目而望。山北,长城曾经于此斜穿而过,如今只剩下几个修复的古垛台,庄严地立在大漠里,孤寂地讲述着历史的悲凉与世事的沧桑。伸出手,摸摸山上那些屡遭风雨侵蚀的石头,黑渍的颜色,浸着一种无情的冷寂。只有古钟被僧人撞响,钟声悠长,声接远古,荡向未来的时空。
我在山上行走,像骑伏在一头巨大的骆驼身上。一位西部作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精神在高处。”每每想起这样的句子,我的内心就充满莫名的冲动。是的,只有在高处,我们才能心游大野,目及更辽远的地方。但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到站在高处时的壮阔心境,并把行走在高处当作生活的内容。站在高处,我们会突然看清许多现实的迷雾,狭小的心胸会注入海的容量。
山上的路径起起伏伏,如一盘曲折的绳索。有一次时已日暮,我还在山上转悠。我喜欢永无止休地行走。尤其在这种氛围里,感受暮色四合,看一轮丽月轻盈地从山后升起,听秋虫传递着萧瑟的信息,心里的适意和激动,千言万语,竟终归于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