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教师的碎碎日常
作者: 李美桦1
即便时光漂洗了半个世纪,至今我也无法想象,当年不胜酒力的父亲,让村上一帮人灌得酩酊大醉,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15里地,是怎样把一锅羊肉汤端回家的。
每年,乌地吉木小学毕业聚餐,都是一次盛会。
父亲是民办老师,年年教毕业班。每年,他班上学生升入镇中学的人数,让镇上的公办老师也感到汗颜。人所共知的是,村小的娃娃基础差,就是天天手把手教这些孩子,也未必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
“士兵看环数,学生看分数”,说这话的,是村支书老赫。可惜,能够领会这句话的就只有父亲。和只会结结巴巴念教学参考书的同事不一样,父亲从学生的字词句入手,得了空,和学生唱唱歌,给他们讲讲故事,课堂因为有了歌声和笑声而变得生动无比。正是如此,父亲和同事关系变得一天比一天微妙。父亲在同事的嘲讽下地位日渐衰落,在一些乡亲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牛皮哄哄只会跟娃娃打打闹闹的孩儿王。
父亲很沮丧,却也无可奈何。那年月,要升入高一级学校,全凭推荐,成绩好坏不重要。
可恢复高考后,父亲就成了香饽饽。
凡升入区中学、镇中学的,得从高到低用分数量化。天天让学生背中心思想的同事很快现出原形,考试成绩寒碜得连自己都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在县城读过高中的父亲就显示出他的实力,毕业班的成绩一出来,让那些年年刷光头的村小只有眼红的份儿。
因为父亲,寨子里的乡亲得了最大的实惠,也给支书老赫长了脸。
“李老师,你松不得手啊!岩蜂坪、蚂蝗箐那两个村小,老师天天守着给娃娃开小灶哩!”老赫得空会到学校转转。老赫披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有一口无一口地吸着旱烟。临走,老赫还会咧着嘴,露出一口黑牙,说:“毕业会餐的大骟羊,村上早就准备好了,那肉香不香就看你们的了!”
那个敦实得如同石磨一样的老赫的话,就是一记无形的鞭子,时时在父亲的耳边炸响。每年,老赫都会想办法杀一只羊。学校里6个老师,毕业班40来个学生,加上村上的领导和生产队的队长,共享那只肥羊。那只羊,就是对老师辛苦付出的最高奖励。
毕业会餐这天,孩子们来得比往常早。学校才空了几天,操场边的草就蹿出了一大截。孩子们忙进忙出,拔掉操场边的草,把教室收拾干净,将课桌围成一圈,把带来的瓜子花生一堆一堆地摆放在课桌上,配上老师寝室里的玻璃杯搪瓷杯,看上去氛围很温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装饰了一番,有孩子扯了几把刺玫瑰、野蔷薇和山茶花,插在讲台上的陶罐里,再把村上大功率的收录机搬过来,悦耳的音乐就呜哇呜哇地唱出欢愉。
那一天,是父亲一年中最为惬意的日子。父亲理了发,刮了胡子,精精神神地坐在讲台上。他乐呵呵地跟大家拉着家常:乌地吉木的赵家老大去年考上了师专,毕了业就不会像他父母一样捏锄头把了;磨盘湾陈家的丫头,前年考上了卫校,今年出来至少也要分在区医院;苦竹沟刘家小子,别看平时调皮捣蛋,三年财贸校出来就可以去找个好单位上班……美着哩!
那正是午后。几朵洁白的云,挂在山巅的树梢上,慵慵懒懒的,半天舍不得挪动一下。山谷里的鸣蝉,在热辣辣的阳光中尽情鼓噪着,一浪接一浪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教室里有些闷热,但一点不影响父亲的好兴致。来参加活动的生产队队长耳朵更竖得笔直,眼睛放着绿光,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他们文化不高,但都知道进了大学中专的门槛,就成了国家的人,以后日不晒、雨不淋,每个月拿现成的工资,三亲六戚都跟着沾光。
也有队长咕咕一笑,说:“这些话都是说来香嘴的。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旮旯,想出大学生,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县上每年考上大学中专的,有几个?”
对这样的话,父亲是不屑回答的。父亲依然对孩子们说,考上中专当然好,早几年出来工作,能减轻家里的负担;考不上中专读高中也好,考上大学更有出息。父亲用身边一个个真实的事例,无可辩驳地告诉孩子们:“考中专考大学这样的好事,就看你们了!”
教室里就躁动起来,孩子们的脸都被他撩拨得红红的。那些天天和土疙瘩打交道的生产队队长,也高兴得咧着嘴。事实确实如此,父亲所教的学生中,每年都有人考上大学中专。
太阳渐渐西移,教室里的桌子一拼就成了餐桌。就是一盆羊肉,外加一盆羊汤炖的小瓜萝卜。孩子们畅快地吃着羊肉,村上的干部、生产队的队长则轮番向老师敬酒。不胜酒力的父亲,这一天放开了,乐呵呵地和这些浑身泥土味的汉子喝得酩酊大醉。
酒醉饭饱,老赫已经安排人找来几口大铝锅,把没有吃完的羊肉连肉带汤分成6份,瞪着眼睛对几个老师说:“赶紧端回去!你几个吃得安逸,总得让家里的婆娘娃娃喝口汤吧!”
老赫那张麻脸黑里透红,哈着酒气喷出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浓浓的火药味。
2
对于考中专考大学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父亲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常常说,对于山旮旯里的娃娃,不要指望他们都长成栋梁和柱子,能够长成檩子椽子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就是那些又弯又丑不成材的苗子,慢慢敲打成扁担抬杠锄把,总比枯死在山上强。
父亲知道,要把这些孩子打磨成才,得靠时间和耐心。和父亲一样,学校老师都是当地的民办教师。人在讲台上,心却想着家里的婆娘娃娃,还有自家名下那几分自留地,以及圈里的牲畜。早上把一家人的饭菜弄好,把家里的牲口侍弄好,紧赶慢赶冒着一头热汗赶到学校,早已经疲惫不堪。每天早出晚归,有一大半时间花在路上,哪里还有精力把教学搞上去?
有次老赫到学校来,父亲大着胆子跟他诉了半天苦,说:“要是有个伙食团,把学生收进来住校,白天晚上守着他们,哪怕这些娃娃是一摊烂泥,我也有办法把他们扶上墙去!”
老赫的脑袋从腾起的旱烟中伸过来,说:“不就是给娃娃办伙食嘛,这有啥难的?”
“说起粑粑要面做哩,别的不说,水的问题、柴火问题、人工的问题怎么解决?”父亲还是摇着头。
“你们只消把那些娃娃教好。其他事,不是你考虑的!”老赫在桌子上磕掉烟灰,乐呵呵地说。
老赫请人在教室旁边搭了一间偏房。垒灶,砌烟囱,买锅碗瓢盆,备办甑子筛子筲箕簸箕木桶,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老赫还找到乡林管站,软磨硬泡要了点儿砍伐林木的指标,派人把歪脖扭腰的松树砍倒劈成柴,整整齐齐地堆码在操场边。
老赫的雷厉风行,让父亲感叹不已。伙食团还没开业,父亲就提出来,既然村上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就得把毕业班的娃娃撵来住校。父亲把家长召集起来,请老赫过来镇场子。不等父亲把开场白讲完,老赫就瞪着眼睛,满口的唾沫星子飞溅出他的威严:“村上出钱出人,请人给学生娃开办了伙食团。但是,伙食团不是白吃白喝,咱得约法三章。第一,粮食自己从家里带来,学校提供场地,免费为大家加工。第二,吃菜怎么办?学校旁边划五亩地,自己种菜种洋芋。第三,吃肉怎么办?学校想办法养几头猪,每天伙食团剩下的泔水,菜地里的黄菜叶,地坎上的野菜,都是喂猪的好东西!咱当家长的,也不要指望那块地和那几头猪,咱该掏的伙食费还得掏!大伙放心,学校每个星期公布伙食账,让大家吃得明白,吃得安心!”
往常鼓噪的风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天空越发清朗辽阔。太阳像一个大大的橙子,静静地悬在西边的山头上。丝丝缕缕的彩霞,用点点余晖在天边涂上淡淡的红晕,让傍晚的大山变得更为柔美恬静。老赫粗大的嗓门,或悠扬,或顿挫,或激越,或咆哮,在静寂的操场里跌来荡去:“我还要给大家讲,老师是啥?是蹲在我们香火板上,和家里老祖宗平起平坐的人。我们当父母的,只给了娃娃的肉身,老师教娃娃读书认字,教孩子如何做人,他们才是娃娃的再生父母。既然老师是供在咱们神龛上,和列祖列宗并排坐的活菩萨,咱们就得把老师当亲人看。咱地方小,没有集市,老师吃的肉啊蔬菜啊水果啊咋办,还用得着我教你们吗……”
“那个龟儿子,精得很!”
父亲对老赫的评价精准无比。老赫当过兵,解放初到大山里剿过匪,那是一个杀得猴子剐得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个家伙,一招就把老师和学生死死拴在学校了!大家住在学校里,早上要做操,晚上要上自习。把这些时间都利用起来,教学质量拿不上去才怪!”父亲支了这样的招,才觉得有些后悔。明明就是自家挖个坑,把自己推下去埋了,而那个做事干脆利落的老赫,正蹲在沿坎上,看着他哧哧发笑哩。
这就苦了我的母亲。她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要经营那几分自留地,家里还养了猪和鸡,还要照看我们兄弟姊妹,里里外外就她一双手,怎么也顾不过来。这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忙了屋里忙屋外,脾气一天天看涨,经常在关门的时候一用力,“砰”的一声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
3
父亲教书的村小,母亲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那正是午后。低矮的天空点缀着几朵白云,显得犹犹豫豫,有气无力。密密匝匝的蝉声席卷而来,纷纷扬扬跌落在山谷里,给闷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烦躁。
舅妈家女儿出嫁,作为姑姑,母亲得去送亲喝喜酒。舅妈家离父亲任教的村小不远,母亲想顺路去看一看。父亲天天和学生住在学校里,一个月才会回去一次,到底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母亲心里一直不踏实。
可是,当父亲把母亲让进自己的屋里,母亲就觉得走错了地方。
那就是一间紧邻楼道、光线阴暗、空间逼仄的房间。进门是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大米、面条、花生、猪油、腊肉等吃的东西。桌子中间的隔板上是重重叠叠的碗筷,桌子下面的坛子腌制着泡菜、咸菜、豆瓣。墙角的蜂窝煤炉上叠放着锅和盆子,旁边堆着洋芋、红薯、南瓜和豆角,墙壁上还挂着大大小小装满了草药的口袋。凸凹不平的地上,还散乱堆放了些柴火。唯有靠窗的床上,散乱的书和学生的作业本,让寒碜的房间多少有几分文化气息。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老天,这到底是杂货铺还是猪圈,连脚都跨不进去呀!
父亲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了几分不快,讪讪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是班上娃娃的,没办法!”
“你们不是吃伙食团吗?还要这些东西干啥!”
“嘁,做厨的师傅很辛苦,下午四点过卖完饭就回家了!”父亲摇摇头,苦笑着说,“毕业班娃娃造孽。夜晚这么长,还得想办法给他们开点小灶!”
“哪个弄?”
“我嘛。”
母亲不再说话了。母亲默默收拾着屋子,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父亲带着几十个孩子,在这个孤庙一样的学校里,如何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其实,母亲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乡下人淳朴厚道,在他们眼睛里,老师就是最尊贵的人。如今父亲教着毕业班,不能随便走动,孩子的家长就会经常来学校看娃娃。当然,家里出了新鲜的小瓜、茄子,地里的豌豆、胡豆熟了,总会有人给老师捎一点来。猪蹄膀、老腊肉、香肠、鸡蛋,洋芋、红苕、南瓜、嫩苞谷,酸菜、豆豉、豆瓣、泡菜,只管往父亲屋里塞。几个大坛子就派上了用场,那些一时吃不完的菜蔬,就让父亲腌制成了泡菜咸菜。
学校伙食团就一个厨师。每个学生带的粮食不一样,背大米的蒸米饭,背苞谷的蒸苞谷饭,还得炒上两个菜,一天两餐能按时把饭菜弄熟,到点儿打给学生,他就回家休息去了。这就苦了娃娃,还不到天黑,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月亮就像一个大大的玉盘,静静地悬挂在山上。皎洁的月光流水般簌簌地倾泻下来,溢满了大山上的每一处皱褶,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银霜。学校没有专门的寝室,孩子们就在低年级教室里打地铺。有的孩子打开床垫被褥早早睡了,有的孩子却一直在油灯下苦读。差不多每周都有三四个晚上,夜静更深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走进教室,对催促了几遍还没有睡觉的孩子说:“走,到我寝室去!”
孩子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赶紧合上书本,全部聚到了父亲简陋的屋子里。
那是一盆焖饭。食材很简单,洋芋、红苕,瓜瓜豆豆一类土得掉渣的东西,经父亲的手做出来,就变得美味无比。父亲最拿手也最为实惠的是焖各种饭:焖洋芋红苕饭、焖豌豆蚕豆四季豆饭、焖南瓜洋丝瓜饭。放少许油,在熊熊大火中把菜炒香,撒上盐和味精,把做好的米饭苞谷饭盖在上面,倒上大半瓢水,退掉灶里的明火,用零星的火炭和滚烫的灶灰把锅里的菜饭焖熟煨香。再掏一大把泡菜碎碎地切了,烧上一大盆热腾腾的酸菜汤,撒上一把姜末葱花,还没有入口,那股特有的浓香就像一只手,酥麻麻地挠得人嘴里清津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