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是蒙古勒津的胎记(外一篇)

作者: 娜荷芽

翻开《蒙古贞历史》,有这样的概述:在茫茫卧龙般的医巫闾山之北,波涛滚滚的库昆河(今北大河)之南,峻拔险峭的伊柯翁格勒古山(今大青山)之东,蜿蜒曲折的鹞鹰河(绕阳河)之西的广阔的地域上,居住着一个蜚声漠南的蒙古族古老部落——蒙古勒津,而这个名字,之后逐渐演变为地域名称。

辽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史称蒙古勒津,今称蒙古贞。

千百年来,蒙古勒津部落屹立于众多的蒙古部落之林,驰骋在蒙古大草原上。渊源于肯特山,游牧在斡难河,迁中亚,回新疆,驻河套,迁徙宣化大同,辗转来到辽西,逐水草以游牧,垦荒野以农耕,生息繁衍,竹苞松茂,与各族人民成为良田沃野的开发者、灿烂文化的创造者。

艾里是蒙古语,指村屯、村落、村庄,也有户、家的意思。在水草丰美的蒙古勒津大地上,散落着繁若星辰的蒙古艾里。这些艾里是长生天护佑下乳香沁人的蒙古毡房,是燃着牛粪火星袅袅青烟的蒙古族聚居村落,是屋子西北崇高位置供奉着佛像、窗户雕刻着吉祥的乌力吉(吉祥结)图案的家家户户。艾里是蒙古勒津额头上的胎记,我认为额头是人体最尊贵圣洁的部位,也因宽阔适宜生存美好想象,于是蒙古族老人对晚辈深沉的爱便是吻在额头。

艾里于我是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字眼儿,它连着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连着我祖先的墓地,连着希日塔拉草原,连着渐行渐远的勒勒车和毡房,连着头戴珊瑚银簪的祖母优雅老去的背影。

早先,蒙古勒津地区的蒙古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哪个地方的水肥草壮就搭起毡房居住。有一两户或几户在一起定居,就称为艾里,户数不多也不固定。后来发展到农耕时期,蒙古勒津人修筑房舍定居下来,有了院落,成为第一群“有围墙的”蒙古族人。在定居的艾里,很多是同姓氏族或家族宗室在一起居住。

据史书记载和口头流传,蒙古勒津曾经有300多个蒙古艾里,每个艾里都有自己纪念意义的名字。自然界的山水、奇岩异石、姓氏部族,官衔、职业、行政设置、矿产资源等具体名词都可用来命名,这是蒙古勒津地区艾里名称的特点,也是古时蒙古族人命名村屯名称的习惯。如以矿物命名的其乎台(火石)艾里,据传清朝乾隆时期,这里的火石(玛瑙石)手工艺品非常精美,名扬四州。以部落、姓氏、人物名字命名的如查海(部落)、泊力各秋(姓氏)、白音昌(人名)等。以生产生活特点命名的村屯有必勒车各日(牧舍)、马尔侵(牧人)、马牛虎(巡牧)等。还有表达深情厚爱的,如现在阜新市郊区的黑水营子、他本扎兰乡的巨力克村、红帽子乡的好四家子,这三个村里居住的斡特尔氏(武姓)是同祖三兄弟,当时分三处居住,为了表达血脉相连永不分离,就取用心(巨力克)、肚脐(黑水)、胃(好道四)等身体器官命名艾里。后来,汉族同胞大量迁入,也出现了汉语名称的艾里,并且也有些蒙古艾里名称演变为汉语名称,同时记录着蒙古勒津从游牧到农耕的历史轨迹。如三家子、七家子、旧贝营子,八吉营子,也出现了平安地、福兴地、卧凤沟、富荣镇等寓意吉祥美好的地名。艾里的蒙汉同胞不仅在语言上相互学习,并且蒙汉通婚,在生活上风俗习惯上相互影响,艾里更加兴旺发达。

艾里也曾一度被改头换面。我家住在衙门村,但这里的衙门却不是官府衙门的衙门,而是蒙古语的押木,是陵墓的意思。我们村因有一座公主陵墓,由此得名。“文革”时改称人民村,后来又改回来衙门村了。原意为庄园的浩绕被改称解放,原意为白色岩石的查干哈达被改称常青,等等。不过,即便在当年,这样的命名和称谓也只出现在官方公文上,民间依然称呼其原来的蒙古语名称。后来,官方也改回原来的名称了。约定俗成的力量是巨大的,血脉传承滋养的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其天生遗传的基因模样。

艾里有乳香的味道,有晨起拎着奶桶挤牛奶的阿妈,有弯腰拾牛粪的阿爸,有马背上挥着套马杆的小伙子阿尔斯楞,有巧手刺绣的乌仁阿巴亥和宝勒德尔花。艾里人杰地灵、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有书写《兴唐五传》的文学家恩和特古斯,有天文学家图不丹宁布,有著名蒙古医学家古纳巴达拉,有勇敢抗击沙俄的海公爷,有反抗开垦蒙古草原的六十三,有在抗日战争中战功赫赫的蒙民大队……出门在外,不经意间听到蒙古族老人互相打唠:你是哪里人?蒙古勒津(浩硕)人。哪个艾里的?某某艾里。简单的一问一答,就会牵出千丝万缕的乡情:葛根苏木(佛寺)、诺彦各日(王府)、亥儿台敖勒(海棠山)……唠着唠着就变成了沾亲带故血脉相连的人。

艾里居住着会说同样的语言、守着同样的风俗习惯的蒙古族人。家里来客人了,首先给递上一杯热茶,嘘寒问暖,让你有如沐春风的亲切和温暖。艾里依然保留着比较完整的蒙古勒津接亲、迎亲、送亲的婚礼仪式。接亲时,接亲队伍启程前,在男方家摆上桌子,请来家族中几位长者,斟好美酒,新郎跪下祈求祝福。祝词之后,接亲队伍去接亲。在女方家门前进行“门前对辞”“祭祀火祠”“敬献聘礼”“讨名问庚”“送女出阁”等程序。当送亲队伍到女方家后,在男方家还要进行“篝火迎亲”“结发拜天”“堂门祝福”“祭拜火祠”“侑酒献歌”“饯送新亲”等程序。送走新亲后,男方家引新娘拜见各位长辈并馈赠礼品。新婚满三天娘家人来看望,然后,新婚夫妇回娘家省亲。仪式虽然有点繁复,但热烈庄重,充满仪式感和浓浓的蒙古民族文化气氛。在我年少时,经常争着抢着要求父母带我参加这样的婚礼。等到我自己出嫁时,虽然省略了很多程序,但接亲、迎亲、送亲的三大程序依然在继续。如今当千篇一律的西式婚礼在蒙古艾里上演时,我的艾里也唱着洋不洋土不土的歌谣,而我经常走神,怀想着蒙古勒津婚礼那独有的优美祝颂和婚礼宴席上酒酣而起的祝酒歌。

艾里生长祝赞词,人与万物沐浴福瑞吉祥的祝颂和谐共生。资深长者口吐莲花,虔诚祭拜日月星辰、山河、敖包,祝福江山永固,日月星辰永恒。新出生的婴儿、满月的小马驹、同样尊享这美好祝福。“蓝蓝的苍天永恒,茫茫的大地永生;巍巍的高山永固,滚滚的长河永清;祝这四永间结成的姻缘,像那大山般永远稳固,黄牛双角般形影与共,太空明月般明亮夺目,芙蓉荷花般旺盛火红……”这如诗如歌的婚礼祝颂,多么美好,让人心生幸福欢喜。

艾里一年四季飘荡着蒙古馅饼特有的香香味道。艾里的蒙古族妇女都会烙皮薄如蝉翼的蒙古馅饼,那烙饼用的油是艾里人自己种植千挑万选的黄豆榨出的纯正豆油。蒙古馅饼是上等地方美食,是蒙古族人家招待贵客的主要食品之一。据史料记载,明末清初馅饼面食从民间传入王府,由干烙水烹改为用豆油、奶油煎制,并用白面做皮,成了王府中经常食用的佳品。它以面稀、皮薄、馅细为特点,烙制后形如铜锣,外焦里嫩,饼面上油珠闪亮,透过饼皮可见里面肉似玛瑙,菜如翡翠,红绿相间,很是好看。用筷子撑开饼皮,热气升腾,香味扑鼻,吃过的人走到哪儿身上都会散发着那蒙古馅饼香喷喷的味道,传颂着艾里人的热情、慷慨、真诚、友善。

艾里的蒙古族老太太都有长袍短褂,有几件心爱的首饰,白银镶嵌绿松石或珊瑚的头簪、戒指,珊瑚翡翠耳坠子,美丽静好如萨日朗花。

艾里是民歌的发源地,蒙古族人张口诵诗出口为歌,他们把艾里发生的故事编成歌曲,世代传唱,如《翁山颂》《乌云珊丹》《云良》《达那巴拉》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们在茶余饭后或逢年过节或在劳动休息时,只要几个人坐下来,就有歌声响起来。

艾里是蒙古勒津历史风情画卷,铭刻着蒙古勒津无法忘却的文化记忆。艾里是一个地方一群人共同维护的名字、尊严和荣誉,艾里在,故事在,子子孙孙讲述着这美丽的胎记来历。

玉簪花

“让那百花含羞的哟,是那凤凰的羽毛;四邻八村姐妹不能比的哟,是那阿拉坦其其格的容貌品德。”

——蒙古勒津民歌《阿拉坦其其格》,以此歌献给我的祖母赛音其木格。

1

2001年,祖母85岁。春节期间,远亲近朋都前来看望我祖母,并向她道贺。我们一家人也各尽所能地忙乎着。小弟请来了说书艺人和秧歌队,还试着让她老人家用手机与亲人通话。让饱经沧桑的老人晚年得到应有的幸福与快乐,不要再有什么遗憾,这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在我们蒙古族聚居的地方,人老了,有条件的都要给备好棺木和寿衣等用品,以防不测,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

祖母从花甲年龄起,就希望自己的子孙能为她做好这一切。可她的棺材备好一个,就被村人借去用一个。等到我小弟为她做第四个时,棺木也从过去的榆柳变成红松,并画上五彩祥云、莲花等图案,祖母看着心里踏实。据说,借棺给他人吉利,人能长寿。

记得1998年春节,祖母重感冒,病倒了,她把我们姐弟四个都叫到身旁,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和首饰分给我们。看着祖母安详的神色以及超乎寻常的清醒,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我们心头: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个抱着她的头,声泪俱下:“你不行的时候,去祖先的坟地还是换个地方?”祖母喃喃低语:“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这个家族,死了当然要跟他们去的。”

因为祖父让我祖母空空地等待了一辈子,让她备尝了人间的艰辛,所以,我小弟总想要为祖母找一个更好的安身地。

医生来了,在给我祖母打针输液。她依恋地望着我们,却说道:“你们该上班就上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没事。”

显然,那是一场虚惊。

可2001年暑假,我领女儿回家。祖母已吃不进什么东西,身体也不听自己使唤了。但她依然记着念着所有的亲人,清晰地呼唤着我们的乳名。

她想吃什么,我母亲就不厌其烦地不管白天黑夜地动手给她做什么。其实,我母亲也已是个需要人照顾的花甲老人了。

“你们的奶奶,恐怕真要不行了,我自己照顾着,心里有数。”父亲痛苦地说。

“不会有什么吧,连续几年干旱,夏天太热,等立秋天凉了,奶奶的身体也许能渐渐好起来吧。”我这样安慰父亲也安慰自己。

在家住了几天,要往回走。屋子里只有祖母安详地睡着,一口痰不知什么时候吐出来的,挂在祖母嘴角。我轻轻地用面巾纸揩去,听听她均匀的呼吸,在她额头轻轻地印上一个吻,悄悄地出屋了。我怕她逝去,怕再也见不着她,认为这样也许会对自己有点儿安慰。

两天后回家,祖母安在,我很放心。

再过四天,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回家时,我的祖母真的不行了,永远地闭上了她那闪着温柔、恬淡的美丽的眼睛。

那时已个把月没有下雨,祖母去世的早晨,天气却忽然转阴,细雨蒙蒙。等到出殡送葬时阵雨转小雨。入土安葬时,雨已停。等送葬的人们从墓地回来后,一股洪水沿着送葬必经的河道由北向南滚滚而去。这一天,天气就这样神秘莫测地变化着。

村人惊叹:“真不简单啊,一个普通女人的死,能这样感天动地。”

“一个人,能像你奶奶这样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然后这样寿终正寝,就很值了。”

“好山好水好地方,奶奶,您安息吧,无牵无挂地走吧,您一生品行端正,老天爷也被感动,泪雨纷飞为你送行。爷爷已经与你同葬(象征性地把名字写在木板上),来生你不会像今生这样孤独的,你会找到爷爷,会白头偕老的……”我跪在坟前,不由自主地哭诉。

2

微笑,永恒地挂在那极富弹性的好看的唇上,闪在那美丽恬淡的眼神中;头发,永远在头顶挽成一个小发髻,佩戴着镶嵌珊瑚、绿松石的银簪,一丝不乱。这是我的祖母,一个85岁的老人。

祖母是富人家的小女儿,虽不识文断字,却长得异常秀美,父母为她取名赛音其木格(美丽的花朵)。因为有个漂亮聪慧的姐姐,她在家时也未做过什么活儿。十五六岁时,她的父亲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我的祖父。

据说,我的祖父长得英俊、魁梧,为人豪爽、仗义。一个富家独根,不知钱来之不易,谁有为难遭灾的地方,随手掏出钱给出去。他上过国立高中,读到半道,不知怎么着又跑到外地读书了。他在外面结识了很多人,知道了很多事。他会骑马,能打双枪。“百米之外,立根蜡烛,他都能一枪打中。”“与人打赌射击,他总是赢家。”因为他的名气,一般小土匪都不敢骚扰那个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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