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 (中篇)

作者: 女真

1

虎年春节后的一天,下午三点多,他精神溜号,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道再干点儿什么。以前不这样。他是个勤勉的人,手和脑都闲不着,干活儿不偷懒,单位有紧活儿、急活儿需要加班,他从无二话;没做完的,带回家里点灯熬油、默默加班的时候常有。可做的事情太多了,项目不断,研究无止境,完成手头的活儿,还必须想一想将来能做什么,现有技术哪方面还有漏洞、瑕疵,可以改进提高。他在行内的一个专利,最初的思路就是泡澡时灵光闪现的。现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坐看年轻同事忙,插不上手。熬到四点多,接到公司人力资源部小崔的电话:“张工,明天开始您就可以不来上班了,恭喜您光荣退休!”

他心里动了一下:“我距离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还有三天,不来合适吗?”

小崔说:“刚查了下,您还有几天串休没歇,您如果还来上班,工资没法算呢。”

他又问:“那退休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完?”

小崔回他:“我们先给您办退休证,办养老金手续时,可能还需要您去银行开一张新卡,然后您拿着退休证去提取公积金。大概流程是这样,后续还需要做什么,会随时给您打电话。最近因为社会面有病例,办退休手续可能不及时,您别着急,万一耽搁,也不会影响您的待遇,顶多晚几天;我们肯定尽量往前赶,争取不耽误……”

放下电话,他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像在医院体检照CT时,听从医生从小窗口那边传来的吩咐。终于尘埃落定了。一晃儿,大学毕业来公司已经三十九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理解不了,他这辈子居然只在这一个单位工作过,还是毕业时学校统一分配的。从多年前日本人建造的窄小破旧老厂区,到搬迁以后视野开阔的崭新厂区;从20世纪80年代初参加工作开始职业生涯,跨越到新千年也已经二十二年。坚守、辛苦多年,能熬到正常拿养老金真好。是的,熬。这些年公司效益每况愈下,从潜亏到明亏到巨亏,员工从他报到时的三万多缩减到现在不到四千人,附属医院、学校先后转归地方,挂靠的大小集体单位解散。经过多轮精简,他身边搞设计的研究所同事还好,也有不满待遇调走的,多数是正常退休;分厂车间里干活儿的一线师傅,有提前回家或者转岗的,提前回家时如果不到法定退休年龄,还需要自己继续交满社保。跟他们相比,自己从烟熏火燎的分厂一线车间调进研发大楼,上下楼有电梯,办公室有中央空调,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社保、医保、公积金、年终奖金、采暖费、体检卡、逢年过节的基本福利一样不少,算幸运了。现在回想,年轻刚毕业那会儿,在车间当技术员时是最艰苦的。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厂房里,淬火炉高温可达一千二百度,现场工人必须喝加了盐的汽水才能补充身体不断丢失的盐分,下班后不彻底洗个澡,根本无法出去见人。车间厂房冬天四面漏风,干活儿接近炉子时要穿特制防护服;离炉子稍远些,又会感到冷风刺骨。人像淬火炉里正在加工的钢铁材料一样,在冷热交替中反复锤炼,没有好体格和毅力,在车间里坚持不了。那些一辈子在车间里的师傅不容易。搬到新厂区后,虽然上班距离增加,但车间工作条件比原来好多了,新厂房宽大明亮,地面干净整洁,通风和保温条件比原来好很多,就是每天需要更早起床,因为单位离家更远。好在他马上退休,再不用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以后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想钓鱼就钓鱼,想出去看风景就去旅游,想儿子就去大连看儿子,顺便吹海风、洗海澡、吃海鲜。作为一个出生在蒙汉交界地带的内陆人,他对各类海产品有一种无条件的喜爱,没有新鲜鱼虾可吃时,拌小鱼干、小虾皮也是好的。哪儿都不去,午后睡一小觉也是他渴盼多年的。三年前公司完成混合所有制改革,虽然接近退休年龄,但他每天还像以前一样,早晨第一个出现在所里,冬天也主动跟年轻人去划定的分担区挥帚除雪。坚持早到,不是想在新老板面前故意表现,而是早出发路上不堵车,汽车能省些油;也是习惯了,在家里再待不住。年轻那会儿他觉多,每天早晨硬着头皮起床,十冬腊月,外面零下二三十度,想到要顶北风烟雪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上班,得咬牙才有勇气爬出被窝。五十岁后,觉明显少了,每天四点就醒,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身掉个儿,躺到五点就再躺不住,想睡回笼觉却不敢,怕一觉睡过去上班迟到。他一到下午就困得不行,总想找张床眯上一觉,恨不得坐椅子或者趴工位桌上睡一会儿,哪怕打个盹儿也好。工作时间打盹儿、睡觉要罚款的,他的工位恰好对着监控摄像头,困意一来得赶紧站起来找事情做,下车间监看经手项目的进程,或者上厕所挤点尿——真是挤,他前列腺肥大,上厕所频率高到自己不好意思。总之得把困意赶走才敢回来。因为打盹儿被罚款,经济损失是一方面,面子不好看。年纪大了,坚持上班真不容易。现在是三月,河面、鱼塘都还结冰,没有鱼可钓,因为疫情的缘故也不方便出门旅行,但至少从明天开始,他可以尽情打盹儿、睡午觉了。养老金肯定比上班时少,还不算工资卡体现不出来、进了个人账户的住房公积金和年终奖金。知足长乐吧。跟他同一年大学毕业分来的工程师刘小影,体检查出输卵管癌,刚办完退休手续人就殁了。一晃儿刘工离开五年了。刘工据说有家族遗传史,她亲姐之前也得这病去世的。年龄相仿、同事多年,互相见证过年轻时的模样,刘工早早离去对他触动非常大。年前他请小崔帮忙测算养老金,小崔说大概六千块钱,要等社保确认,每一年的社平工资都不一样。跟媳妇田竹相比,他养老金不算少。田竹技校毕业,工人编制,五十退休,养老金每月三千,跟他这种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没可比性。20世纪80年代的本科毕业生,不比现在的博士差多少吧?那时候考大学多难。他高考那年,老家全县只考上两个本科生,一个是副县长的女儿,一个是他这个农民的儿子。他小学、中学同学后来大多留在老家种地,个别人外出打工,像他这种考上大学、进大型国企工作的,是山沟里飞出的凤凰,他的故事至今在家乡流传。听说同在公司工作、去年退休的大学同学老邓养老金达到九千,但他不跟老邓攀比。老邓在大学是班长,来公司后,早早离开技术岗位,提拔到公司高管层,拿年薪多年,收入比他高一大截,养老金自然高。他只是普通技术人员,虽然有两个专利,但一直没到管理岗位,没操过老邓那种心。老邓头发可是五十岁时就掉光了。经过不断兼并重组,多轮精简留下来的身边同事,大都心存忐忑,不知道公司哪一天会不会进入破产程序,或者下一轮精简会不会涉及自己。破产对他们这种年龄大的人不友好——年轻人重打鼓另开张没什么;中年业务骨干、技术尖子,外面有私企挖,出去干可能比现在累,但收入普遍比原来高;他们这种接近退休年龄的,可以拿到工龄买断补贴,自己再交几年社保,最后也不耽误拿养老金,但心理上的打击比较大——干了一辈子,接近退休时单位破产,你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白付出了,会有一种虚无、荒谬感吧。万不得已,谁愿意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折腾、看私企老板脸色?能在国企拿养老金最好。即便已经正常退休的,曾经工作的单位没有了,也像一个人失去父母,来处已断,会有无法言说的空虚感。万幸,在他拿养老金前,公司没破产黄铺,但三年前被收购重组。从国企变成民营公司控股,管理层变动巨大,对大家心理有影响。普通职工的待遇倒基本没变,重组头一年,每个在职员工还发了五千块现金过年给大家鼓劲儿,发钱时现金堆了一面墙,看上去红红火火,相当喜庆,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公司以前效益好的时候,过年职工最多发两千,那些年票子更值钱些,两千块钱能买挺多东西。来重组的这家公司,隶属一个大集团,经济实力和开拓野心不一般,特别热心公益,前几年武汉有疫情,包括后来河南发大水,捐款过亿。跟精简下岗的一线车间师傅比,跟去世的刘工比,他知足,没大遗憾。放下电话,他在工位上坐会儿,耳中萦绕着小崔的电话余音,脑子里似翻江倒海,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等心情平复,他去跟小高讲人事的电话通知。小高是他徒弟,80后,研究生毕业时公司招聘来的,他手把手带过三年。新管理层提拔一批年轻人,小高从普通工程师破格提拔为所长,他挺自豪——徒弟有出息,他有成就感。看见他走过去,小高站起来,笑说:“师父,我也接到电话了,恭喜您,也羡慕您!我们现在要忙死啦,您这一退休,新人顶不上来,我们肯定更累啦!等您办好全部手续,社会面也没有病例了,我请您和师母喝酒!技术方面还得经常请教您。咱们再联系,您就等我电话吧……”小高跟师父说话之前正在键盘上忙着敲打,他看徒弟忙,不再啰嗦,赶紧离开了。

五点下班前,他把工位上的个人物品最后清理一遍。春节过后,小高已经不给他安排设计新项目,他经手的风电配套项目收尾完成,该交接的已经交接完毕。工位上留下公家的计算器、订书器等办公用品,桌面上只有一家三口的合影还属于个人。镶在镜框架里的合影是儿子硕士毕业典礼时拍的,当时他们两口子特意去了哈尔滨,顺带着去五大连池、黑河那边旅游,坐游船跨黑龙江,过境去游览俄罗斯远东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汉语的名称叫海兰泡,曾经是中国领土,是著名的江东六十四屯所在地。田竹以前没去过黑龙江,也没出过国,那次是夫妻俩头一次一起出远门,虽然只在海兰泡住两晚,一江之隔就是国内,也算一起出过国了。就是那次旅游过后,他告诉媳妇,退休以后一定带她多出去玩。哈工大毕业的研究生找工作还算顺利,儿子大力进了大连的一家国企。大力本科读大连理工,对大连有感情。研究生临近毕业,大力说,哈尔滨冬天太冷了,还是去大连定居比较好,海边城市,冬暖夏凉,有海鲜吃,将来爸妈也一起来大连生活吧。儿子知道爸爸喜欢海,定居时考虑爸妈,他心里很是慰藉。田竹回头跟他讲:“幸好大力没想去深圳、上海,那边房价真心接受不了。大连离咱们不远,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大力娶媳妇有了孩子,咱们也方便过去照顾……”他在心里嘀咕,听老同学说,大连那边房子也不便宜,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跟深圳、上海相比,大连的房子还不算天价吧,估计儿子也考虑了房价的因素。从儿子身上,他看到现在的孩子比他们年轻时明显务实。他们毕业时国家统一分配,学校让谁去哪儿,乐乐呵呵打行李卷就去了,没听说谁拒绝分配,哪怕分配的单位不理想、不够满意。现在的孩子自己找工作不容易,但可以比较、选择,对优秀的孩子不一定是坏事。大力考大学、读研都没用他们夫妻操心,找工作只是象征性征求他们的意见。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儿子没读博士。儿子读研期间发表了五篇论文,在国内应该不愁找导师,不是疫情影响,申请国外的学校应该也能拿到奖学金。同学自费出去读博,大力回家讲时,貌似顺口说说,但他感到儿子话里其实有潜台词。如果他们两口子能大方地、有底气地告诉孩子,没有奖学金他们也可以资助他出去读学位、开眼界,他相信儿子会下决心的。出去开眼界是好事。他问过媳妇家里有多少钱——他的工资卡一直在媳妇手里,他真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储蓄。媳妇说出一个数字,他沉默不语。这些储蓄,加上他退休后可以取出来的积攒下来的住房公积金,给儿子买房,付两三成首付还够用;自费出国留学,一年至少得三四十万的花费吧?三年至少百万,不用想了。儿子的选择也不能说就不行,像徒弟小高,研究生毕业就工作,多积累工作经验,边干边学,也有前途。年轻什么都好,一切皆有可能。属于他这代人的拼搏岁月已经过去,他要回家钓鱼、旅游、睡午觉,不操这种心了!

把相框装进挎包,确认没落东西,将台式电脑关机,保险起见,连电源都拔掉。离开研发大楼时没忘刷脸。忘记刷脸,一次扣一百块钱。三年前开始上下班考勤刷脸时,他几次忘记,前后扣过三百。被扣钱的感觉,心里不爽,就像一天的劳动白付出了。他下楼,开车回家。车是七排座的,后两排放倒,可以放行李住人,方便将来出门旅行,遇到特殊情况可以在车里过夜。他答应田竹退休后带她多走走的。老邓比他富裕,退休买了房车,去年底开车带媳妇去南方,因疫情隔在云南瑞丽,头些天在同学群发过消息,大家还纷纷安慰老邓。他在大学同学里年纪最小,是唯一没有第三代的。这事不急。急也无用。车出公司大门时,照例有保安检查。后备箱是空的,没有跟单位有关的物品,符合离厂标准。安全杆抬起又落下,他忽然想在大门口停一下,想在公司牌子前拍照片做个纪念,又担心熟人看见,笑话自己矫情。犹豫的当口,看一眼后视镜,下班出厂区的车已经跟紧排队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买头一辆自行车时那种高兴劲儿,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天天把自行车擦得锃亮。他骑车带儿子去小河沿动物园看长颈鹿,看猴山猴子打架。现在公司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上班,年轻人一半自己开车,有通勤班车也不稀的坐,嫌班车时间固定,板人,不方便。公司大门外是一级马路,没有合适的停车地方,违停要罚款的。想到过几天肯定还要来办相关手续,他打消拍照念头,踩油门,赶紧离开。他当然不会想到,过几天他并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拍照纪念——因为社会面病例增多,城市静默了。

2

路上不出意外,仍旧堵车。老厂区在铁西区北二路,离家不算太远;整体搬到开发区以后,离家不能说太远,而是相当远。坐通勤班车上班最方便,但班车在他家那边没线路。坐地铁的话,二号线转乘一号线,两头走路,单程将近两小时。他宁肯多花油钱,只在冬天下雪、外环高速封道的情况下坐地铁上班。开车正常一个多小时到家,如果堵车,那就不好说多长时间,一切皆有可能。前年入冬时下过一场冰雨,马路上到处结冰,每踩一次刹车都提心吊胆,他开三个多小时才磨蹭到家,回到家脚软、腿抖、后怕,后悔没在单位沙发上对付一宿,哪怕在厂区附近找个小旅店,花钱住一晚也好。那种路况很危险,一路上见到多起追尾、肇事的,有一辆红色轿车竟然骑到绿化带的灌木丛上,不知道司机受没受伤。冰雪路面,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虽然有保险,受惊吓也不值得,当时真没想开。不服老不行,岁数大,反应属实慢了。今天他照例走外环高速,外环正常不堵车,本地车也不收费,只是最近高速路出口核查行程码、健康码,下道口附近堵车成了常态。天已经黑透,车流还没有快起来的意思,连二十迈的速度都没有,但他不再像平时下班遇堵那样烦躁——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晚高峰开车回家,以后堵车这样的事情他可以避开了。他出门会躲开高峰期,不跟上下班的人去机动车道上挤。还差三天,身份证上那个日子一到,他就可以享受公交半价优惠,出门坐公交,省钱又省力。俄罗斯和乌克兰冲突升级以来,油价越来越高,上下班往返平均得五十块钱油费,每多踩一脚油门,他经常没出息地默默算计一下又消耗了几毛油钱。

比正常下班晚四十分钟到家。打开家门,屋里漆黑一片。田竹不在家里,给他留了语音提示,晚饭是萝卜馅肉包子、小米杂粮粥,都在电饭锅里热着。打开电视,他边吃饭边听《新闻联播》,庆幸田竹出去了。自从接了小崔的电话,他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待着,不想跟任何人多说话。田竹话痨,两个人一起吃晚饭,她总是问来问去,像她还在单位当库管,经手的每一颗螺丝钉都得登记入账,包括自己男人在外面的经历。这也算职业病吧?幸好她在家里待不住,风雨无阻出去喂流浪猫,去跟小区里几个年龄相仿的熟人聊天。他们没有一起散步的习惯,多少年了,各走各的。田竹退休后,每天去河边走路,说是锻炼身体,准备将来带孙子。他看她每天走两万多步,劝她少走些,走太多对膝盖不好。她不听劝,每天走路步数不减。大力也劝她:“妈,您跟那些退休的阿姨组团去南方旅游呗,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田竹说她不爱旅游,懒得出门。他当然知道媳妇不单纯是不爱旅游,只是舍不得花钱,也有需要经常去养老院探看田简的因素。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