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联弹(短篇)

作者: 汪泉

文明路可真文明。甫一入住,便听到邻居家琴声流淌,不绝于耳,还是钢琴。毕竟是广州的核心地带,还有免费的钢琴曲欣赏,整日沉浸于艺术氛围,真是享受。我是乐盲,难为知音,但莫名喜欢。因为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听,它起伏有致,优雅悦人;不听,也就是个响动。作为一个“单身狗”,有点响动,总比没有好,尽管我是一个极其喜欢安静的人。有时候,我也挺烦这琴声,偶或半夜三更,琴声大作,将我从梦中惊醒;继而琴曲舒缓悠扬,诱人入睡。看来这次是遇上真的艺术家了。

不久,我在一场朗诵会上邂逅了一位钢琴教授,她叫佟琴。她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身材窈窕,谈吐雅致,举止得当,正如一架高贵的钢琴。我喜欢她,我们相处了很久,我们总是待在她的房间,她弹琴,我朗诵,很多时候都是即兴。再后来,我们就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管是黑夜还是白昼,我们总是喜欢在黑暗中,我的声音在房间走动,她的琴声攀缘着我的朗诵,声音彼此相拥共舞。一段时间的激情过后,再没有找到新的相处之道。有一段时间,我们若即若离,不知道彼此关系将何去何从。我苦于这种僵持的关系。终于,我想到请她来我的寓舍,听听邻家的琴声。

佟琴进门后,我们寒暄了几句,正当一段小小的空白档,尴尬在即,我正想朗诵点儿什么给她,邻居家的琴声适时响起。我甚为得意,说:“这是我家的背景音乐,邻居在弹钢琴,知道你来了,演奏迎宾曲呢。”佟琴毫无表情地说:“这不是迎宾曲,是德彪西与拉威尔四手联弹双钢琴作品,《六首古代墓志铭》的第二曲,《为一位无名氏的墓志铭而作》。”我惊讶于她对乐曲有如此敏锐的识别能力。

接着她问:“你邻居夫妻都是搞音乐的吗?”我说应该不是,我从来未见他家里有女人,好像也是单身,至少70岁。琴说,那就是播放的乐曲,不是弹奏的。我心想,也许吧,但至少说明我的邻居是一位音乐鉴赏水平极高的人。

我本来要说出一件事,但面对这个教授女友,没好意思出口。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气温高达38℃,我下班进门,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进了厨房。正巧,邻居也在厨房做饭,尽管他头发几乎全白,但他面色白皙,身材瘦削,丝毫也不显老。我们相距不到五米,只隔着空空的天井和窗纱,让人觉得这段距离既远又近。他说:“你好,邻居,我这边有好多女人,知道吗?”这是邻居先生第一次跟我说话。我一听这话,心跳加速,不知如何接话茬,装作没听懂。他说的是粤语。我继续做饭,他又说:“邻居,听到我说话了吗?”我用普通话说:“您好!您是在跟我说话吗?”我听到他家客厅传来钢琴声,清脆悦耳,声声将溽热驱走不少。他说:“是的,我是在跟您说话呢!我家里有个女钢琴师,她一丝不挂,在弹琴,你想见见她吗?”令人惊惧的邻居。他穿着整齐,丝毫不像在家里的样子,似乎是在演出现场,我看到他的衬衣领口系着黑色的领结。我顿了顿,笑着说:“免了吧,邻居,还是你自己受用吧!”他说:“你的穿着,有碍观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裸着上身的,急忙红着脸说对不起,转身溜出厨房,穿上背心,许久没敢出现在厨房。

佟琴在我家里没有待多长时间,只是很客套地给我解说了《古代墓志铭》表达的意境,什么幽思,什么冥界,天人对话,什么《神曲》,等等。在我听来,这曲子和标题毫无关联,好像是一个老人在回忆,一会儿汹涌澎湃,一会儿孤独寂寞,一会儿在倾诉内心的私密,一会儿在评说对外界的观感,凌乱不堪,不知所云。总之,这种东西,在你走神的时候,会引导你更走神,忽而想到一些美景,忽而回想起一些美事,还会让人想起一些浪漫的细节和令人恐慌不安的往事。

佟琴走了,没有沿着我设想的意图谈婚论嫁,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琴声还在,不绝如缕,低回缠绵,似乎是在替我倾诉杂陈的心事。我沉浸其中,一时心绪纷杂,恍然出门,从文明路左转50米,即入北京路。在这千年古道上,人潮涌动,我却独自如在荒野。那块透明的玻璃下面,是北宋的路面,路面的青砖上长着青苔,似乎还散发着宋代的味道,再下面是元代的路面,我看见和我一样的北方人在这路面上走过去,牛皮鞋底钉着铁掌,走在砖砌的路面上,敲打出叮当悦耳之声,正如那《古代墓志铭》的琴声;明代、清代、民国和当下的声音,四重叠加一处,正如那四重奏一般,四只手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在这砖块般的琴键上,弹奏出了两千年之间多少无名死者的跫然足音。

一段时间,我被佟琴和邻居家的琴声感染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两个模糊而美好的所在,遥远而近切,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我的孤独如同秦朝一统百越的50万大军中的一员,猛然来到这异乡的街巷,越是热闹,越显得另类,格格不入。语言不通,习惯迥异,饮食相悖,思维有别。邻居的教训就是最现实的例证。

邻居在五米之外,一墙之隔,我对他的印象实在谈不上深刻,一段时间,被他那一番训导弄得羞愧难当。时常进了家门,马上警惕起来,看看对面邻居先生在不在家,否则不敢贸然脱衣服;即便脱了,也要拉上窗帘;进了厨房,想起他的提醒,急忙退避三舍,穿点什么,再进去。我的厨房似乎成了礼堂一般。甚至有几次,我看见他在厨房里,着装整洁,在做饭,此刻,我尽量避免面对他,尽量拖延时间,或者拿出面板,在客厅操作。很多时候,见他在厨房,我都要等他操作完毕,错峰下厨。究竟我是从乡下来的,虽然也自诩为一个文化人,但遇上这位极端文明的人,我难免滋生不少的羞怯和自卑。

有一次,他看见我进了厨房,急忙喊:“邻居,你是不是也姓董。”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便匆匆出了厨房。我才知道,邻居姓董。说实话,我内心里是怕他的,可是在自己家里怕别人,却又无计可施,这就更令人难堪。

意外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天早晨起床迟了点,我选择从小区后门外的迎恩里出去,如此可以避免与大量的人群相撞,会快点到达地铁站。出了后门,前行不到100米,眼前的一幕勾住了我的目光:一位穿着西服,扎着黑色领结的男子在垃圾桶里专注地寻找什么。我的好奇和意外可想而知,这文明路,还真是文明,捡垃圾竟然如此讲究?正要走过去,转而想,那黑色的领结似乎有点眼熟,我鼓足勇气,偏过头,正面看过去,令人吃惊的事就在眼前:这位捡垃圾的竟然是我的邻居董先生。

是他那黑色的领结出卖了他,确定无疑。他就是我的邻居——董先生。我内心的傲慢升腾而起,对他的鄙夷盎然如岭南的花草,一时葳蕤。我昂首继续走路,脚步端直,身端周正,双目不屑的余光斜睨在他的身上,无法抽拔出来,恨不得看见他手里捡到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也许是一个避孕套吧。我狠狠地望着他,擦肩而过,继而,我竟然停下脚步,悠闲无比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恶意地站在原地,点燃。一缕烟从我的嘴里飘出来,惬意无比,我恶作剧地希望他转身注意到我,对,让他看清楚,就是我,你的邻居,正在看你捡垃圾呢。

他的左手优雅地背在身后,右手空空奓在垃圾箱口,似乎指挥着一场演出,一个微妙而细小的音符正被他的右手提拉起来。我此刻对他真的是鄙夷之极,究竟是一个拾荒者,还拿捏得如此雅致,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感到十分好笑,又无比好奇:住在一线城市核心区繁华之地,这里可是文明路。北宋时,连续多年不见有学子中举,先生们急了,上书官府,在学宫对面开了城门,叫步云门,显然是想让学子们平步青云。到了清代,改为文明门,路就叫文明路,没想到时至今日,这文明路上出了这样一位落魄的拾荒者!他竟然真的是我的邻居,真是无奇不有,还装什么钢琴师。

我想,其中必有故事,我好奇心愈甚。但上班时间在即,我不能如此邪恶地观望下去,只好离开我的绅士邻居,赶往地铁站。

我上班在东湖,离文明路的寓所只有两站路,寓所是单位提供的,免费使用,连同物业费都由单位负责,我感激我的老板。此前上下班,我都是从文明路西行200米,左转进入北京路,直行400米,再左拐,便是北京路地铁站B口,下了电梯,右转直行100米,等待地铁;上了这节车厢,到东湖地铁站B2下车,正好就在上行的扶梯口,不用挤巴,绝对第一个上扶梯,不耽误一点时间,出了地铁站,前行300米,就是单位。整个行程是我反复修改、反复斟酌过的,恰如一段流畅的圆舞曲,疾缓有致,恰到好处。这是我挤地铁的高效攻略。

自从那一次在迎恩里碰到董先生,好奇心作怪,我彻底改变了上下班线路,每次都从窄窄的迎恩里出去,看看是否能再一次在垃圾箱旁边遇到邻居。

还真奏效,每天早晨,我都能碰到他。那时刻,他总是在迎恩里绿色的垃圾桶边徘徊,专注地捡寻,我想,这位可怜的邻居,他是在找早餐吧!我装作毫不在意,仰着头,不疾不徐,缓缓走过去,像个绅士。其实,多少次,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路人,由于太过专注,甚至浑然不觉行人通过。他总是在晨光里背着左手,谨慎地伸出右手,高高抬起,修长的手指向下,正如一只正在探向河水的鹤头,寻找鱼虾虫草;很奇怪,我发现他总是用右手翻检,有时候,左手或者放在前胸,动作甚是优雅,完全不像拾荒者那般伏在垃圾箱口,大手大脚,脏乱不堪。他手指轻柔,似乎在琴键上寻找一个难觅的音符,又似在捉笔书写,正在描绘一幅精妙的山水画;那白皙的手指细长优雅,在阳光里像几束温柔的光柱,忽而交叉,忽而分离。他的身材笔直,西装革履,在晨光的迎恩里堪称一道风景。

用翻检这个词来描摹倒不是十分精准,应该用搜寻,对,搜寻更加贴切,因为搜寻有从心而觅的意味,而翻检的动作太大了,像抄家。他不是在翻检什么,因为我从未看见他翻检出什么东西拿在手上,譬如摞起来的纸箱、旧的衣物、过期食品等等,什么都没有。

一日清晨,我七点起床,单位当天有活动,要赶早集体乘车。迎恩里满树的荫翳中,鸟儿早就婉转啼鸣,我看见他已经站在一棵树下,洁白的鸡蛋花次第绽放,树下是一个垃圾桶,他站在垃圾桶边,嘴里叨咕着: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我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过,我的恶意有所收敛,他的专注也从未被外界任何东西所干扰。

黄昏,北京路口,那栋橘黄色的转角楼,灯光渐次亮起来,灯光的黄晕,纷纷下披的绿色藤蔓,纠缠在一起,映着夕阳,煞是迷人。向后转,就是迎恩里,我不断回头欣赏那景致,并未在意前方。及至迎恩里最西头的垃圾箱边,邻居董先生已经在我身边。夏日的垃圾箱散发出非同一般的臭味儿,他笔直地站着,在黄昏的阳光中,我看见他的左手背着,右手五指有节律地伸屈着。我没敢多看他,一时忘了身后的美景,继续前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从右前方的楼口向我跑来,那孩子的身后是一个老妇人,踉跄追来。我夸张地张开双臂,迎上那小孩儿;小孩儿见我拦着他,歪歪扭扭回了头,又向那妇人跑去,我在他身后笑着。那妇人在前面张开双臂,接住了那小孩儿,一边看着我,友善地说:“就怕他。”那妇人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我身后的董先生,“他有病,很长时间了,怕孩子吓着。”

“哦,见他总是在垃圾箱边,什么病?”我问那妇人。

那妇人指了指楼口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下来。一缕金色的斜阳正从北京路口的黄楼顶上洒过来。那妇人刚要开口讲故事,却示意着远处高张着臂膀的邻居,惊恐地说:“看看,又犯病了,快走,快走——”那妇人还没有开始讲故事,便抱着孩子进了楼门。

我回头望,董先生站在洒满金色的巷口,恍若站在巨大的舞台中央。他面对黄昏的残阳,挥舞着双臂。

秋日的一个周末,佟琴再次来到我的住所。她长时间对我若即若离,一方面她对我的诗歌近乎痴狂地欣赏,只要我在微信朋友圈发出一首诗歌,她几乎在瞬间点赞;另一方面,对于我本人,她却显得有点冷淡,甚至漠视。我对她一往情深,她应该最为清楚,人却恍若隔世。这次,她来了,除了诗歌,就谈我的邻居。我说:“我的邻居是个优雅的拾荒者、行乞者。”她吃惊地说:“不可能,在北京路有房子住,不可能是拾荒者,你知道你这房子值多少钱吗?”“我不知道,这是单位的房子,给我过渡,在这地段,肯定很高了。”她说:“起码六万过了。”我想,这地段的房子价格定然不菲,北京路是广州文明发源地,这房子正好在文明路,可想而知。我迅速搜索文明路房产,正好有一套精彩大厦的房子,内部转让价是九万五一平米。我惊奇地说:“按照这个价格,他也是一个千万富翁了,还捡垃圾。”琴的脸色沉郁,她走到客厅窗口向对面邻居家看,看了半天,她没有搭腔。她打开手机,似乎是在拍照。我说:“你小心,他是好像精神有问题,这是他的私人空间,这样不好。”我走近她,才发现她使用手机拉近了镜头,看邻居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她说:“天哪,他是钢琴师,好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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