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光
作者: 于德北1
长白山的早晨悄然来临。
虎丫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打了一个盹儿,她太累了,按照人类的话说,这一个盹儿打得很沉,也很香。是一只早醒的鸟儿的跳跃惊扰了她,她猛地竖起耳朵、睁开眼睛,甚至想翻身站起来,警惕地观察一下周围有什么情况发生。啾啾、啾啾——鸟儿在清嗓子。哗啦啦、哗啦啦——鸟儿从一个枝头跳上另一个枝头。一片叶子落下来,轻轻打在了虎丫的头顶,她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脖子,试图把那片树叶甩下去。可是,树叶虽然柔弱,却也沾染了夜雾的潮气,加之虎丫的头皮上也有亮晶晶的、细小的露珠,树叶平稳地躺在那里,像躺在自家的毛毯上一样,竟没有意识到虎丫的驱赶,心安理得地放平了身子。
虎丫没有再理会这些,她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四个孩子吸引去了。看看吧,这四个可爱的小家伙,虎丫知道,长白山区里那些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专家,应该早早给这四个孩子起了名字,这些专家是她和她的同伴们的保护神,她时时都能够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这四个小虎羔子——一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男孩儿的耳朵大一点,且花纹多,应该叫他花耳朵吧?虎丫自己是这么想的,花耳朵,听听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淘气呀。淘气不说,而且还很霸道,吃奶的时候很有力气,一点儿也不知道让着姐姐和妹妹,只要他伸伸头、扭扭屁股,小尾巴一甩,甭管是谁叼着奶水最足的奶头,他都可以蛮不讲理地抢去,咕嘟咕嘟吃饱为止。
虎丫抬起爪子,在花耳朵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他是把头拱在她腹下的,屁股却撅得高高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睡姿呢?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萌态吧?虎丫听见花耳朵呢喃了一声,不知是梦呓还是撒娇,总之,那声音很好听,让她的心很幸福、很舒坦。
再看看这三个女儿,分别叫她们大妞、二妞和老妞吧,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有点土气,但实在,容易记,也好养活。大妞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天生性格就随她,安静,喜欢观察周围的事物,尤其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偶尔还会摆动身姿模仿一下,虽然动作不是十分精准,但是那一脸认真、庄重的神态,还是让做妈妈的心里很安慰、很自豪。二妞的性格和花耳朵差不多,三姊妹当中只有她敢和弟弟争斗,比如吃奶的时候,她如果实在抢不过弟弟,就会咬住花耳朵的尾巴,用力往后拉。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是这个样子吧?姐弟俩扭打在一起,最得便宜的就是老妞,她会趁机扑上来,抱住奶头吃个够,等那姐弟俩反应过来,她已经可以拍拍肚皮睡大觉了。
虎丫想,就是这个小老妞,自己大概要多带一些时候,等她的两个姐姐可以独立生活了,她和花耳朵仍需跟在她的身边,把身体养得再壮一点儿。对于大妞和二妞,她是非常放心的,别看她们现在还是幼崽,还是孩子,但是,她们身上的“虎虎生威”已经有所显露。大妞的机敏,二妞的闯荡,在三年或四年之后,是有助于她们创立自己的领地的。花耳朵是男孩儿,按照习俗需要在自己的身边多历练些时日。至于老妞,她太弱了,天生营养不良,将来势必要留在自己的领地上觅食,一点一点地强大自己,直到可以完全独立自主生活为止。
把领地分给自己的小女儿,虎丫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还是希望孩子们快点儿长大,长大之后去更遥远的地方开疆拓土。
长白山太大了!
每一只东北虎都应该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梆梆梆,梆梆梆——敲击树干的声音纯粹又清晰。
虎丫知道,啄木鸟醒了,树干里虫子们的噩梦开始了,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啄木鸟的长喙就如听诊器,无论虫子隐藏得多深、伪装得多么巧妙,啄木鸟只要晃晃脑袋,就会扯下生病的树皮,向虫蛀的小树洞里一探,大树的病灶就解除了。
风吹过,送来缕缕潮湿的树香。
虎丫知道,那是大树在向啄木鸟致谢呢。
她想,大树有病了,也会疼痛。
一定会的,只要是生命,都会有欢喜和痛苦。
这是虎丫生的第二胎虎崽了,可以说,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妈妈了。从怀孕之初,她就勤于狩猎,绝没有一丝一毫懒惰。她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比她更需要营养。另外,她必须保持良好的作息,这样才能有好的体力,她的身体强壮,奶水才会充沛,那样她的孩子们就能健康地长大。
长大!
想一想这个词,每一个妈妈的心里都是美滋滋、暖洋洋的吧?
她一怀孕,孩子们的父亲西里姆就走了,去了哪里,只要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东北虎种族不成文的规定。虎妈妈一旦怀了宝宝,必须由自己亲自抚养孩子三到四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她的全部情感只会浇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上天赋予母亲的职责,这种传承,从她的妈妈,从她的外婆,甚至从她们的远祖就已经开始了。
虎丫现在大部分时间还留在丈夫西里姆的领地,但她自己也已经开始拓展属于自己的领地,那领地目前有几十平方公里,她一两个月就能巡视一个遍。这大概也是胎教吧?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自己的孩子们——肚子里的孩子们,老虎是王,就像他们头顶的烙印一样,王者是高贵的,对自己领地是有绝对的掌控权的。面对那些逾界者,最有效的驱逐不一定是虚张声势的虎啸,而是沉默中的威严。
想象一下那样的场面!
你嗅到了对方的气息,感知了对手的存在,那么,静候在一片树林的浓荫处,或者蹲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凝视来者的一举一动,用目光中的刀锋杀掉偷猎之徒意识深处的侥幸心理。
这就是王者之风。
斑斓的树影,那是多么好的隐蔽之所,自己身上的花纹迎合了阳光的细碎,粗心一点儿的香獐啊、鹿啊、狍子啊、野猪啊,一不小心就进入了她的伏击范围,插翅难飞。在这样的攻击距离里,她基本上十拿九稳,一击即中,胸有成竹,大获全胜。
那一日,虎丫捕获了一头小野猪,饱饱地美餐了一顿。虎丫喜欢吃野猪,在她的食谱里,野猪肉是她的最爱。当然,怀孕期间,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去和公野猪对阵,尤其是那种龇着大獠牙的野猪王。公野猪的獠牙实在厉害,弯弯的上翘,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和野猪打斗,伤到自己无所谓,可是万一被他剐了肚子,孩子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虎丫时刻提醒着自己。
虎丫带着自己的四个孩子在领地慢慢地行进,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落在后边的老妞,同时又得用沉稳的低吼,提示着花耳朵不要跑得太远。花耳朵实在太调皮了,他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棵野葡萄藤绊了他的脚,他马上停在原地,小心又认真地研究起来。那一串豆粒大的紫色的小圆球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管他那一套,先尝尝再说。他刚把这些小颗粒含到嘴里,马上又吐了出来。哎呀呀,这是什么肉?酸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虎丫笑了,她跟过去,用身子轻轻地顶了一下花耳朵。野葡萄长得可真快呀,才几天工夫,新生的藤蔓已经爬到老椴树的树冠上去了。她多想告诉花耳朵和她的三个女儿,这山葡萄要等到下霜之后才能吃呢,那时候,它依然酸,可是酸中还带着一丝丝甜,颜色也是黑紫黑紫的。
不过,着什么急呢?秋天不是已经来了吗?
虎丫不急,什么事情都得慢慢来,功夫要一点点练,本领要一样样学,着急有什么用呢?她记得住自己领地内的一草一木。一个山鸡窝、一个灰鼠洞,就算一条小蛇从她眼前经过,下一次再遇见,她也一眼就能把这家伙认出来。是啊,不着急,等山葡萄真正成熟的时候,领着孩子们来吃一回,他们就明白了。他们会知道,身为老虎的自己,不光是吃肉的,等这山中的浆果丰收了,他们也是可以一饱口福的。
孩子们就要断奶了,那时候,他们的食量也会增大,自己狩猎的担子会越来越重。虎丫知道,在橡树和落叶松林那边有一个野猪群,一到晚上,十几头野猪都会哼哼唧唧地出动,在夜幕的掩护下出来觅食。这帮家伙鼻子很灵敏,埋在地下一米多的食物,他们也能循着气味把它拱出来。自己真的那么爱吃野猪肉吗?实际上也未必。狍子肉、鹿肉等等,如果论肉质,其实都不比野猪差。
梆梆梆,梆梆梆——不远处的一棵大青杨树上,又传来了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这一回,是老妞扯了扯耳朵,仔细地去辨听。和对待花耳朵一样,虎丫后退两步,用爪子拍了一下老妞,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想告诉老妞,要学会判断,不要被任何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就说这啄木鸟,他们真的就是森林医生,就是树木的保护者吗?也不完全。她就亲眼看见过,有的啄木鸟会在健康的树木的主干上啄洞,为虫子们创造生存的便利条件,如果虫子选择了啄木鸟开凿的洞穴生活,那么啄木鸟也就不愁自己没饭吃了。有的树木,就是这样被啄木鸟害死的。
我的老妞,你可要擦亮眼睛。
虎丫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小女儿,以示忠告。
老妞听懂了吗?
老妞被哥哥挤眉弄眼的痛苦表情吸引住了,她小跑几步来到哥哥面前,歪着头,盯着哥哥不停开合的嘴巴,他那细细的胡须怎么染上了一点紫色呢?在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花耳朵太坏了。
他抬起爪子,饶有趣味地拨弄了一下另一串山葡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边,同时甩动着尾巴,做出一副生怕被别人剥夺的样子。
老妞当然被吸引。
老妞假装不动,把脸扭向妈妈那里,两个姐姐紧贴着妈妈,好像在等待妈妈和她们也做出一点亲昵的举动,但妈妈没有。一长两幼,三只老虎,她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幅静止的油画,不需要再多一丝一毫的色彩,所有关于爱的美都已呈现在那里。老妞认为自己的诡计成功了,她偷瞄了一眼哥哥,发现哥哥傻乎乎地凝视别处,就冷不防地扑过去,把哥哥拨弄的那串山葡萄一口吞进了嘴里。
哥哥笑了。
她知道哥哥笑了!
那一股苦酸的味道让她知道自己上当了,而这种上当让她意识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羞辱化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了勇气,她突然全力地向哥哥扑去,一下子就把哥哥按倒在自己的身下。当然,哥哥反抗的力量也是瞬间爆发的,他只稍稍扭动一下身子,老妞就十分不堪地被反戈一击了。老妞当然不肯服输,她挥开爪子,托住哥哥的下巴,另一只爪子抱住哥哥的头,同时努力地张大嘴巴,示警一般发出稚嫩的啸声。尽管不能反败为胜,但是她的一举一动迅速得到了姐姐二妞的支持。二妞冲过来,一口咬住花耳朵的尾巴,使劲往后一拽,花耳朵忍不住疼痛,不得不放开老妞,全力对付前来助战的二姐。
三只虎仔打在一处,一时间,石飞树摇,百兽噤声,林间的小鸟都停下了啼叫,藏匿在树叶之间,困惑地观察着或尽情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好戏。
大妞站在母亲身边没有动,但是,她的前爪紧紧地抓着地皮。虎丫假装不经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又抬起头向树梢也遮不住的山峰眺望。
她欣慰地想,其实,每一个孩子不都是这么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起来的吗?
她低吟了一声,提醒孩子们,该走了。
领地对老虎意味着什么呢?是生活,也是生活的意义所在。她不确定自己的这种判断。她甚至也思考过,对于自己,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当她体会着孩子们在自己的肚子里孕育成形的过程,那一百多天里,她是幸福的吧?或者,当某一个孩子在她的腹内踢踏、翻身,让她感知到他们的存在,真实地存在,她是幸福的吧?又或是孩子即将出生的那一瞬,他们将和自己一同见证这山林的存在,并共存于此,她是幸福的吧?
是吧。
虎丫知道,这样的自问自答可以让她忘却所有的疲劳和辛苦。
人类是否知道,虎也是有感情、有思考的?
一定知道。
2
那天,他们母子正在树林里游走,突然,花耳朵发现了一棵树上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这东西他从前是没见过的,不是草,不是树,不是石头,不是泥巴,而是……怪物!它正安静而执着地凝视着他们。花耳朵小心地凑过去,走几步,又担心受到伤害,猛地扭身跳回来。他太好奇了,又不能不小心地提防着它。他进三步退两步,进五步退三步,试探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那个怪物一动不动,不上移,也不下坠,不前进,也不后退,根本无视花耳朵的存在。
哼!什么怪物,应该是个大树瘤子!
花耳朵放心了,一个前扑,两只前爪死死地抱住了树瘤子,把眼睛贴近了瞧瞧,再侧耳听听,探出鼻子嗅一嗅,哎呀,奇怪了,这也不是树瘤子呀,它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