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而行

作者: 杨明

过往

从1991年3月到2022年12月,我业余写作31年了,从二十多岁到直奔六十。

12月15日是我下班的第一天。我不但是个亲近文字的业余作者,还是一名职业铁路员工,怀远市铁路客运总段下属客车卧具及被服车间的仓库保管员,靠挣工资安身立命,下班后喜欢在文字编构中自己领导自己。

2022年下半年以来,按总段及车间这一阶段的临时工作规划——重点防控期间,在尽量降低职场人员之间不必要接触频率的前提下,严格保障正常工作秩序。我近期在三班倒,一个班一个员,丁是丁卯是卯,每个员在车间守岗三昼夜,下班后休息六昼夜。

我离异也有二十多年了,离婚不久离开原籍辽西凌州市,自愿报名经过业务考试调到省城怀远来工作。我出了考场就空着身子来怀远了,一身工作服,上火车时手里咔巴咔巴捏弄着圆珠笔吐缩笔尖的弹簧钮,火车开了才把笔插在上衣兜盖,头抵车窗歪头打盹儿。

一个中年男除了穿戴啥也没带,房子也没带,到了怀远就一直把自己像圆珠笔一样扔在一个画也画不出的五边形里。我租的那个房子离单位很近,租它只为上班方便,充分满足我两点一线的日常需求。房租不贵,一大室一中厅五十多平方米,月租670元,这在特大城市的土地上算得上是萝卜白菜类的农村自留地价了。刚搬进来时总觉得哪地方不舒服,隔靴搔痒缺德巴拉的,仔细数了数,才发现普通的房子除了天棚地板都是四个面,这房子五个面。出门下楼认真瞻仰,原来整幢楼不是横平竖直的,一面主体,两侧前翘,平面图俯视像只浅盘,立起来看像半个中括号。我住的房把房山,就多出一面来,什么人玩什么鸟,什么人安什么居,这房装我正合适,它不成型,我不成器。一晃几年就过去,在一个地方厮混久了,也遇到过比萝卜白菜更经济、其他条件也不差哪儿去的住所,我却已经懒得换自留地了,反正都是下耙犁,哪儿耕不是耕。

第一天如常过去。16日早7点,照例下楼遛遛弯吃早点。外面气温很低,天空落下些雪粒来,跌散在路面上结冰成片。街上车少人稀。早点铺不开大门只开窗口,近来不准堂食只许外卖。拎回三个包子一袋豆浆,回家吃光喝净。听说豆浆含丰富蛋白质,能提高身体免疫力。我无心细考,我喝豆浆纯粹出于北方寻常百姓的口味,只觉得它甘甜润口,暖胃养人,从我小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免疫力时就开始喝了,积年累月,几乎每天都喝。至于提高免疫力,是各种自媒体援引各路专家的说法,在近期的手机网页里才纷沓提到的,主要说牛奶,间或也提它。

手机唱起歌来,有人邀我微信视频聊天。擦擦两腮,撇下面巾纸,抓起手机低头一瞅,是“岁月静好”,实名唐文静,在一家医院传染科当护士长,个儿不高,一米五九,身清瘦,短发头,人干练,四十左右。2020年武汉封城时,她是全院第一个报名并直接即刻入选的,作为怀远市第一批援汉医护队38名成员之一,逆行上万里,坚守两个月,是全国第一批武装到牙齿的医护人员之一,昼夜跨着尿不湿,背上用红笔写着“唐文静”三个大字,在病房昼夜穿梭。她也是孤身一人,自己住在公寓里。她从武汉回来后被授予市级劳动模范,授完就离婚了。儿子十五岁,离婚时没判给她,离婚后偶尔能争取见一见。我就是在劳模大会上认识她的,我作为报社特约的编外通讯员之一,指名分配现场采访了她,写了一稿。

我对手机屏喊了声:“稍等。”忙去找耳机,戴上耳机我才能稍感从容释然,因我耳朵背,程度还不轻,日常接触的人给我留面子的就尽量多对我微笑,少问我话。不屑于给我留面子也不问我话,直接小声管我叫这聋子。耳背的历史比业余创作的经历更悠久,五六岁时因病注射药物导致听力神经中毒,听三不听四的功能就不离不弃地陪伴我终生。我没法在和人视频时端着手机看屏幕说话兼四处扫描让视频对象看实景烘托,没有耳机我只能像打电话一样把机屏紧贴耳朵眼儿,如果像正常人一样直接看着的话,只能顾得辨猜对方口型,啥也听不清,手忙脚乱加上心也跟着乱,完全耽误问话回话,没法顺畅视听。但直接贴耳又会令摄像头失效,让想看看本尊的视频对象盲看庐山,一片漆黑未知其详,还常会让人觉得这人牛哄哄,大老爷们儿还轻易不给人看。误解,同志们,都是误解。

戴妥耳机,看清唐文静一身素棉睡衣,手拿钢匙正对我微笑,我对她点点头。

唐:“哥最近挺好的?”

杨:“挺好的,你呢?”

唐:“行,你阳没?”

杨:“好像还没有。”

唐:“怎么还好像?”

杨:“唉,别提了,就这个班,四天以前我一上班就看见我们车间主任和会计都没戴口罩,光着嘴巴满车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还挺纳闷,这一男一女可是三年以来最铁杆的‘口罩党’啊,那女的平时两个三个地摞着戴,男的更不含糊了,满脸绳道道不说,脸颊脸蛋里外颜色都不一样,都戴出阴阳脸儿来了,今天怎么都卸了套了?我光看他们跟我打招呼对我笑,妹儿,哥我是个一辈子也没出息的闷驴啊,一看领导这么亲自亲民立马心就化了。也忙着还招呼,根本没往别处想,你说我傻不傻?”

唐文静眼光向下,挥匙点点选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频频点头含含糊糊嗯嗯哼哼,仍在不住地往嘴里填,顺手掉转镜头扫一遍她面前小桌上摆得满满的盘盘碗碗盒盒袋袋瓶瓶罐罐,给我看一下她战场上的形形色色。

杨:“你这干吗呢?要逃荒啊还是几天没吃上饭了?”

唐怔了怔,看我一眼,抻抻脖子用力吞咽一下。我怕她噎着,忙说你不忙说话,快喝口水,她摇摇匙笑了一声:“哈,好端端的逃啥,我还能往哪儿逃啊?放心,我天天都能吃饱饭,那也得补充补充。我们科上到主任下到实习,所有医护连同我的闺密,坚守前沿阵地上的几天之内全都沦陷了,除了我。这一段都忙,都慌,我怕你不知道我的消息,放心不下我,来让你瞅瞅。你现在看到的还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女人,你们作家是怎么说的?“

杨:“最后一个莫西干处女。”

唐:“处女我懂,莫西干是啥?”

杨:“过去一个外国民族里的一支,那时候离现在……二三百年吧。”

唐:“少数民族?”

杨:“多数民族,主宰民族,北美哈德逊流域的印第安原住民,在现在美国东北部。有他们的宗教和社会组织,后来灭绝了,到1757年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一个能战斗的人。”

唐:“哪三个字?”

我擎起手机,对屏隔空给她一比一画:“汉字是这么写的,外国有一本书是专门写他们的,叫《最后的莫西干人》。”

唐点头:“行,书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沦陷区群众’全在鼓励我呢,请我一定要纯洁到底,抗战到底。我拿什么纯洁啊,我凭什么抗战啊,要意志没意志,要身体没身体,体弱多病,九十斤都上飘下浮,不行,我得多吃,增强抵抗力,早做准备。哥,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杨:“说我傻不傻。”

唐:“对对,你接着说我听着呢,不耽误我吃。”唐文静撂下匙喝口水,随手摸出一根细细的烟来叼在嘴上点着,深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来,盘起双腿,两手抚着光脚,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杨:“这不前天晚上吗,都快零点了,我正在坐在值班室里打盹儿呢,我们车间主任本来下午五点半就下班回家了,突然开个大黑别克就上来了,吓我一跳,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我俩关系一直还算不错,我是他的‘理论备胎’啊,凡是年度规划工作总结大会发言行政汇报都得我给他写,离了我他活不好,这么多年了他都跟我称兄道弟,从来也没查过我的岗啊。我问他咋了,他说今天晚上太冷了,他不放心车间里的水管汽管,怕冻裂。他说杨哥你快精神精神。别磕头努嘴离拉歪斜的了,拿手灯,咱俩出去检查一圈。我赶忙找口罩,他说别找口罩了,戴那玩意儿干啥,十分钟就检查完回来了,找手灯找手灯,现在行动起来比戴罩戴套更重要。”

唐文静按灭烟头,把视频调成了语音对话。

唐:我收拾收拾,换换衣服,洗漱洗漱,你接着说,说你的。”

杨:“管道没冻,等我们回来了主任直接上汽车,临走的时候问我话,你说那会儿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我根本连人都看不清,更别说口型了。他在车里我在车外,车窗玻璃只落下个小缝,他连问两遍我也没听清。他就把窗户全撂下来了。我把耳朵凑过去,都快脸贴脸了,他问我,你发烧了没?我说没有啊,他说我发烧两天了。明天开始我得歇几天,全车间我就担心你,你要多注意防范啊,有啥事给我打电话。说完就开跑了。”

唐文静在那头的水声中笑了,“哥,你备着常用药没?”

杨:“没有啊,我啥也没有,在网上订购了几种药,连花清瘟啥的,都下单十来天了,一样也没给送来。查询物流,有的从下单第二天就‘准备出库’,到现在也没出来;有的明明已经到怀远了,就是到不了我手。”

唐:“我给你送点儿药去吧,我这儿还有布洛芬和扑热息痛。”

杨:“别了妹子,这种时候,你千万别往外跑了,哥没事。”

唐:“你真的啥也没有?姜有没?”

杨:“葱姜蒜都没有,我平时不做饭,在单位吃食堂,在家吃外卖,这两天外卖也点不来了,不让进小区。我吃面包和泡面。”

唐:“那你有啥?”

杨:“有酒。”

唐:“你天天没别的事儿就一个喝,酒不算,能降温的。”

她这一说我猛然想起来防暑降温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出在哪儿呢?对了!出在单位工会在暑期给职工的劳保福利宣传口号里,6月份曾给每个职工都发了一大袋亳菊,亳菊是大包散装订购来的,没有专用包装袋,工会就用头一年春节时发大米没用完的二十公斤大米袋子充当分发。同事们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快领福利去啊分毫菊啦。抢先领来的说,咋这么轻,这也没有二十公斤啊。我说哎哎兄弟姐妹们,亳菊、亳菊,那个字念亳啊,亳州的亳,不是分毫的毫。他们说你耳朵聋啥也不懂,别乱打岔,快跟我们后边,分毫不会漏了你的份儿。

那袋亳菊我是抱回家来了,往那儿一放就忘了。都半年了,早干透散花了。

唐文静听我一说马上说行行,防暑降温的也行,有就比没有强,现在找出来,准备防寒。好了哥,拜拜。她挂断了。

突发

我坐了一会儿,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写点儿东西。忽觉抬手沉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压迫着我,那手慢慢从头顶向下,探进我的衣服贴肉肆意抚遍我的全身,直到脚踵。那手干燥无润,劲瘦冰凉,抚得我鸡皮疙瘩一粒粒战栗而起。我一向不喜欢被抚摸,还是这种抚摸方式。我下意识看了看手机,9点57分。我抓起电水壶接上水放到卧室床头通上电,去找那袋菊花,在菊花袋子旁还找到了一支体温计。捏了一大撮菊花放进床头柜上的大敞口玻璃瓶里——原本是装黄豆酱的,酱吃光后我洗涮净它用来喝白开水。拉严窗帘拉开被窝打开电热褥,脱光衣服钻了进去,这时已无法自主,颤抖如筛糠,上下牙齿格格碰撞。拿起体温计夹在腋下,在被下缩成一个团,双手抓握双脚,让手脚互相用力,也为保持镇定,不要在天地神灵和自己面前抖成没出息的熊样子。

水开了,被窝里探出半只臂,摸摸索索捉牢壶柄哆里哆嗦沏了一大瓶,拿起手机按号,想给唐文静打个电话,按了两下撇到一边,算了,别给任何人打电话,也暂时停接任何人的电话。拽出体温计瞅了半天才找到那条线,38度4。没跑了这是,我虽然体质比唐文静稍强不多,但也已经二十多年没去过医院,十多年没感冒发烧过了。我忍着烫呷几口菊花水,菊花这东西辛如针,味道比茶重,轻如叶,比重不如茶,在瓶里不沉降,花骨朵直接进嘴,差点吸进喉咙。我咳嗽着退回被窝缩成刺猬球,抱牢自己睡过去了。

睡眠状态时昏时惊破破碎碎,一个又一个梦境的片段无法衔接,像一只又一只升到半空就断线的风筝。总是梦见我的近视眼镜掉落了,身畔过往的人模模糊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伏身从容去拾,不是黑里拾红,在路边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砖头,就是绿中拾黑,在草丛中抓起了一块脏污的布片。总是梦见马路对面有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对我以和正常人交流的音量,用焦急的音速诉说着什么,我泰然地挥手作答:行,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会马上亲自处理这件事。过往人流马上纷纷扭头看我,我知道坏了,又弄成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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