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班

作者: 李利军

老同学招学问打电话给我,问:老戴,后天的读书班我想去听听,可以吗?

招学问是我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现在是河涯区文广局文艺科科长。严格说来他应该是无锡人,父母是50年代末从无锡到我们这个苏北小城支援建设,但是这个人却没有一点儿江南男人的秀气和细腻内敛的性格,身材也不像南方人矮小精巧。相反,他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大:身高一米八,块头大,说话声音大,酒量大,就连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平时我们都叫他大招。同学小聚时,他喜欢用酒壶推(一次喝干壶中酒),几乎每回都要喝醉,一喝醉就摸不到自己家。有一回喝多了,在自家楼下转悠来转悠去,记不清自己家在哪个单元了,恰好碰到一个跳广场舞回来的大妈,他踉跄着上去问人家:请问,招、招学问家在哪里?大妈疑惑地看着他,朝楼上望一眼,回过头来就骂,一口山东腔:你狗日的不就是招学问吗?你住三楼,俺住四楼,二百五,猫尿又多了吧?原来大妈和他是一幢楼的,只是神态不清的大招已经认不出来了。后来我们知道这事,狠狠地笑了他一回。这以后,再有聚会,安全起见,我们总是送他回家。

当然可以,你抓紧把名单报上来吧!我说,你是区文广局管文艺的业务领导,怎么不可以?

市文联一年一度的文艺家读书班后天就要开班,给各个县区安排了名额,河涯区我记得是八个名额,其中区文联系统五名、区文广系统三名。其他县区名单都报上来了,河涯区文联也报过来了,只有大招他们文广局还没报。

可是,可是……大招在电话那头有些犹豫,吞吞吐吐的。

可是什么?你来了对你有好处,多认识几个艺术家,他们到区里活动时给你们领导说说好话,对你以后提拔……是不是?我说,来吧,咱兄弟正好可以聚聚,保证你每晚都有酒喝。

可不是嘛!我刚调整到文艺科,整天要和一帮文艺家打交道,参加读书班可以熟悉熟悉业务,也熟悉熟悉人头,方便以后的工作,大招说,可是,得要我们局长批准呢。

我说:这不简单吗?你跟领导说一下不就得了,你们局长肯定不会来参加这种寡淡的读书班的,你可以作为带队领导参加。

大招说:不这么简单吧?我也不是文艺家,去参加读书班和你们这帮文人骚客在一起,两眼漆黑,刘姥姥进大观园,你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我却大眼儿瞪小眼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好吧?他自己笑了笑,又赶紧说,跟兄弟开玩笑的,主要是,我跟领导开不了口。

我没想到一向干脆的他这么拖泥带水,不耐烦地说:随你怎么办吧,我不相信这点儿小事能难倒你这个文艺科科长。

大招还是来到读书班了。

他跟局长说:局长,这次市里办的读书班给咱区文广局三个名额,但是对人选要求比较高,必须是国家级会员,宁缺毋滥(这可是大招自己加上去的,亏他想得出)。我颠来倒去梳理,只找到两个符合条件的,一个是我区老摄影家朱光明,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另一个是区文化馆沙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眼看这后天就要报到了,你看怎么办好呢?

据大招讲,局长正在签女会计递过来的一堆发票,目光从女会计开得有点低的领口转过来,望了望他问:三个人都凑不齐?大招点了点头,站在那儿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局长说:有什么就直说吧!大招朝前凑了凑说:要不,您作为带队领导亲自去吧?笑话,你看我一天到晚忙得就差脚后跟不着地了,屁都没时间放一个完整的,哪有那个时间?嘁!局长不满意大招的建议,抢白了他一句。大招见机不可失,感觉自己有戏了,又朝前凑了凑,好像要回避女会计一样,附在局长耳边说:要不,我去凑个数吧?局长不吭声,埋头连续签几张发票,忽然问了一句:要钱吗?大招说:费用全部由市里解决,不要咱区里掏一分钱的。局长拍了一下脑门说:那么,那就你去吧。

读书班不仅从省里请来了几位名家授课——有作家、评论家、摄影家和导演,还从京城请来一位全国知名老编剧,据说是市里一位副市长父亲的朋友。第一天晚上,市文联宴请京城和省里来的名家,读书班全体学员都参加,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也要出席。

餐桌上有席卡,各县区的学员和市直的学员基本上是打乱的,我们主办方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学员交流,毕竟平时大家也难得一遇。大招一看,他那桌上他一个人都认不识,就到我们工作人员这一桌,跟我挤在一起。政府办通知说,副市长在另外一个场子参加活动,我们这边要等他一会儿。于是,大家凑成十来个小圈子打掼蛋。我们这地方是掼蛋之乡和掼蛋发源地,民间最有名的风俗是“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饭后不掼蛋,等于白吃饭”。省里几位名家也热衷于和我们一起打掼蛋,兴趣高涨,有的算牌精准,控牌滴水不漏,水平比我们还要高。京城老编剧到底智商高,原本对掼蛋摸不着门儿的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可以上场了,打得也是兴高采烈,大呼小叫,炸的时候不时把牌炸到了地上。掼蛋是发源于本地白马湖畔南闸一带的扑克牌游戏,据说已经作为表演项目,参加了国际智力运动会,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把握可望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正式比赛项目。

快到8点钟,副市长匆匆赶来。他首先表达了歉意,然后致了一番热情洋溢的祝酒词,宴会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我们这里有几个全国有名的酒厂,素有酒乡之称,酒文化底蕴深厚,无酒不成席,有酒方热闹。两杯门面酒一过,不用介绍,互相就开始敬酒,气氛马上热烈起来,推杯换盏,你敬我两杯,我回敬你两杯,热闹非凡。不一会儿,一圈酒就敬完了,第二轮迅速掀起。有的桌上已经掀起小高潮,开始小壶推了。

这个时候,主桌上的领导和嘉宾开始轮流礼节性地到各桌敬酒,说一些祝福与鼓励的话,勉励大家淡泊名利,多出作品,说什么成功都是奋斗出来的,要用文艺精品打造历史文化名城四水的繁荣昌盛,用各种门类的文艺作品来共同谱写四水科学跨越发展的精彩篇章。此地因为有四条河流穿过市区,所以得名四水市。我真的很佩服这些领导和老师的讲话水平,作为一个写材料的老秘书,我也得到许多有益的启发。领导和老师们的讲话收到了应有的效果,这些本地文艺家和几个来自乡村的民间文艺家既无比激动,又热血澎湃,纷纷表示不辜负领导和老师们的殷切希望,努力创作精品力作来向时代报告,向春天报到。

干杯!干杯!一仰脖子,一杯杯热辣辣的酒就下了肚,好像马上就可以转化成满腔的创作激情,继而转化为硕果累累的文艺作品。

大家轮番到主桌上敬酒。主桌上坐着副市长,北京来的老编剧,政协的副主席(格律诗人),政府办副主任(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宣传部副部长,省里四位老师,原文联和作协主席、全国著名诗人艾一氓艾老,文联现任主席、副主席,部分协会的主席、特邀嘉宾等。有人在面对面建群,互相扫二维码。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本市书法美术培训连锁机构碧滔阁老板、书法家汪大华,发了一个二百元的大红包,大家咋咋呼呼地哄抢,然后纷纷发出对汪老板恭维的话。汪大华一激动,又发了一个,完了不忘叮嘱一句:别忘了给我的公众号——碧如洗——点赞,发朋友圈,多转几个群啊!我也抢到他两块五毛的红包。汪大华的红包像是母鸡下蛋的引蛋,马上,其他文艺大咖们接二连三地开始发红包。第二天打开手机查看一下,当天晚上我竟然抢了二百五十元红包。

大招拉着我非要用小壶推一下,我说我还要抢红包。大招不屑地朝我翻眼,恨铁不成钢地抢白我说:别那么没出息好不好?搞得跟一群乞丐似的!来来来,师大中文系高才生,咱哥们儿喝酒!大招又说,我们又有十几天没喝了吧?是不是?我只好收起手机和他喝了起来。

和大招喝完后,我也到主桌和其他四桌敬酒。回来后,见大招还坐着没动,和旁边我们文联的女会计小鹿互相扫着微信二维码,就赶紧招呼大招过去给领导和老师们敬酒。大招附在我的耳边问:主桌上那个白发老头儿是谁啊?怎么这么面熟啊?我嗤之以鼻,挖苦他说:艾老你也不认识啊?著名诗人,原来是省作协副主席,艾一氓艾老啊!大招直拍脑门,连声自责:哎呀,你看我这孤陋寡闻的,原来他就是艾老师啊?失敬失敬!他连忙端起酒壶,过去敬酒了。刚走几步,又回头来拽上我说:老同学,请你跟我一起去,帮我介绍一下吧,艾老师不认识我,我怕他觉得我冒昧无礼呢!我只好起身随他一道。边走我边对大招低声说:你是应该好好敬敬艾老几杯,你们区委书记是他的学生,他能帮你美言几句,效果一定好。大招望向我,听后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声音有些嘈杂,我附在艾老耳边说:艾老师,这位是河涯区文广局文艺科科长招学问,我的同学,他来敬您酒。艾老侧耳细听,见大招端着酒壶毕恭毕敬站在自己身后,马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说:哦,文广局文艺科科长,你是我们文艺家业务上的领导啊,感谢你对我们文艺家的关心和支持!大招受宠若惊,双手端壶,齐眉敬艾老:艾老师,久仰大名!我读大学时候就看过您的许多作品,像《爱》《共和国的春天》我都可以背上来。今天机会难得,我一定好好敬您一壶!艾老听着大招夸赞,谦虚地抱拳作揖,嘴里连说谢谢。等大招讲完了,艾老笑笑说:请稍等。他回过头来问我,小戴,科长大名叫什么?赵……我赶紧回答说:报告艾老师,是招,招待的招,招学问。艾老频频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招的赞赏:管文艺的领导,名字叫学问?学问,好,好一个学问!文艺家碰到有学问的领导,福莫大焉!好好好,我冒昧地代表河涯区文艺家,敬你一杯!大招口说不敢不敢,艾老师,我先干为敬,扬起脖子一口干掉一壶酒。他被呛了一下,转过脸咳了两声,边擦嘴边说:艾老师,您随意就行了。艾老兴致很高,一口就干了一杯,举起空杯子给大招看。大家一致鼓掌,几个美女争着给艾老和大招拍视频,立刻发到朋友圈,蹭起了艾老的流量。大招一见艾老也喝干了,赶紧喊服务员倒酒。服务员过来朝他壶里倒酒,倒一半,我赶紧说好了,大招粗着嗓子说:不行不行,再倒,倒满!我要实心实意地再敬艾老师一壶!艾老一手端杯,一手拍着大招的背,连声夸赞道:不错,年轻人就是有魄力,有激情,有热血,诗歌就是一腔澎湃的热血,是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就是浓缩的荷尔蒙!诗歌离不开激情,生活也离不开激情,我年轻时喝酒也是像你这样的,我看到招科长就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好一个招学问,我记住你了!这里要用一个感叹号,干!感叹号!这就是艾老的讲话风格,激情四射,善用感叹号,自带节奏,不仅感染别人,也感染了他自己。

两壶下肚,我跟着大招回到自己的位置,我说:大招你喝得太猛,歇歇吧,艾老今天好像也很激动啊,他一般不会这样喝酒的,毕竟已经快80岁的人了。大招说:今天真高兴,来参加这个读书班很有收获,不然,哪有机会和艾老师喝酒啊?说着,又端起壶,要和我再推一下,感谢我帮他引荐艾老师。我还算清醒,说算了,小杯意思意思吧。他说不行,非要再喝一壶,同桌的许多人纷纷跟着起哄,小鹿举着手机对着我们准备拍照,嘴里说,秘书长走一个!我和大招讨价还价半天,才改为喝半壶。

我和大招喝完后,示意他说:那边还有许多领导和省里来的老师,还有京城的老师,你也要去敬一下吧?大招抬头朝那桌望了望,转头问我:你怎么敬的?我说我每个领导和老师敬两杯,不过他们没几个喝酒的,几乎都是喝水,以水代酒。大招说:那就算了吧,喝着也不舒心,何况,领导我陪他喝了他也不认识我,我干吗要陪他喝莫名其妙的酒?啊?是不是?我无言以对。他端着杯子和我又碰了一杯,醉眼蒙眬,又说:省里的老师也是的,今天跟他喝酒,明天他早把你忘脑后窝去了,毕竟我们区里和他们还隔着你们市里这一层。他朝主桌望一眼,恭敬地说,艾老师就不一样了,他是我敬重的人,跟他喝,我愿意!来,老同学干了!

我抬头望向主桌,见京城来的老编剧宛如一朵花盛开在那里,本地的一群女演员像蝴蝶一样围在他身边。他左手搭在京剧团当家花旦的后背上不停地摩挲,右手端起酒壶,和淮剧团的女演员干了半壶白酒,却醉眼蒙眬望着黄梅剧团的女演员,鼻头泛红,眼袋耷拉,已经有了醉态。

第二天上午开课前,我在会议室门口照应秩序,和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学员打着招呼。大招来了,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又一个鲜活的大招出现在我的面前。昨晚我也喝多了,就睡在宾馆,也不知道大招是怎么回家去的。

上午本来是京城老编剧的课,可是他昨晚太兴奋,酒喝大了,喝成了胃穿孔,半夜被送进了医院。文联领导临时调课,请艾老讲《文学与哲学》。领导向学员解释说,京城老编剧老师家里突发点儿状况,连夜赶回去了。读书班本来就是松散的,又不收费,自然没人追问老编剧不能上课的真实原因了。艾老的讲座依然保持他的激情四射,善用感叹号的风格,无奈,本地的文艺家们听得次数何其多也,没几个人认真听讲的,看手机的,上卫生间的,在会场外仨一群五一伙儿聊天的,比比皆是。我只得不时到走廊里进行劝导,请学员们抓紧进来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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