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复:微笑是一种力量

作者: 陆天

20世纪70年代末期,“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百废待兴,许多蒙冤受难的知识分子逐渐落实政策,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但是住宿成了很大的问题。辽宁省文联、辽宁省作协及《鸭绿江》编辑部回到了“大灰楼”办公,一楼二楼全都是办公室,一部分家属住进了三楼,整个“大灰楼”挤得满满当当。后来回到沈阳安排工作的,实在没地方住,辽宁作协就在“大灰楼”南面的院子里盖了一些红砖简易房。确实简易——红砖上面都没有抹灰,房顶用的是油毡纸,那些房子看起来就像现在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如此简陋的住房对曾经下放过农村的人们来说,还是比在农村的居住条件好多了,所以他们欢天喜地搬了进去,单复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我出生于1961年,那时候单复已经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劳改农场改造,所以我小的时候并没见过他。1978年单复重新回到《鸭绿江》杂志社工作时,我才在院里那一排简易房门口见到了他。那天父亲带着我去看望刚刚乔迁进入简易房的单复,单复的个头不高,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眼睛弯弯,嘴角上翘,右手一直插在兜里,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右手在上中学的时候打篮球受了重伤,因家庭困难没能够得到有效医治落下残疾。单复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南方人,但不像某些乡音不改的人让我们根本听不懂,仔细听来还是能懂的,据说这是南方普通话。后来我又结识了单复的儿子单明,他脸上的微笑跟单复非常相像。再后来我又认识了单复的老伴康秀芳和他们的女儿,二人脸上也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单家人,就同时见到了他们脸上的微笑:一个都不能少,一刻都不能少。受尽苦难冤屈的家庭,全家人还能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内在的涵养!当时我问父亲为什么要领我见单复,父亲说单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散文大家,一个敢说真话的正直的人。听了父亲对单复的评价,我十分不理解,问道,那这样的人为什么能被打成右派呢?我父亲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说,他这种类型的人被打成右派的不止他一个。父亲当年没说出其中缘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如今老父亲93岁高龄卧病在床,更无法说清了。

单复本名林景煌,生于1918年,祖籍福建泉州。福建地处东南沿海,与东南亚各国隔海相望,泉州是著名的侨乡,早在清朝时期很多人就为生计下南洋谋生,成为华侨。单复的祖父早年去菲律宾讨生活客死他乡,其父在他刚刚出生之后便去了菲律宾,目的是把祖父的骨灰运回到故乡安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丈夫杳无音信,单复的母亲独自带着他们姐弟生活。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命题。在那个年代有成年男人的家庭生存都很艰难,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困苦可想而知。在人们的认知里,侨乡出来都是富豪,其实不然,漂泊海外的大部分华侨生活很艰难,李嘉诚那样的人物属于凤毛麟角。

单复稍微懂事的时候听到村里的人风言风语,说他爸爸在那边找了一个菲律宾女人并且有了孩子,不要他们母子三人了。懂事的单复并没把这些消息告诉妈妈,他清楚地知道爸爸是他妈妈的精神支柱,妈妈每天不管多忙都要上炷香,逢年过节还要搞一些祭祀活动,这是海边渔村所有妇女在丈夫出海后必做的事。单复的母亲主要靠织渔网养家糊口,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她的手就像机器一样,左右翻飞上下舞动,偌大的渔网像工艺品一样,很快就织成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单复的姐姐从小就帮着妈妈干家务,带弟弟,减轻妈妈的负担,可以说单复的童年是在姐姐怀里和背上长大的。单复的母亲要像一个男人一样承担家庭的全部,所以她展现更多的是男子汉一样的刚强、坚毅和担当。她每天除了织渔网以外,鱼市上有什么零活儿她都干,每当出海的渔船一靠岸,村里就一传十、十传百响起吆喝声,这吆喝声就像冲锋号,村里的妇女们立即拿起扁担箩筐向岸边码头奔去。船上的人把鱼装到筐里,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扛起扁担,把鱼送到市场,两个箩筐里鱼的重量有百八十斤,渔乡的妇女普遍个子矮,箩筐的底部几乎贴近地面,扁担被压得弯弯的,一走一颤,重担压在肩上,妇女们却没被重量压倒,肩扛扁担行走如飞,一边走还一边聊着天,说笑着家常。她们平时没有时间聊天,这段负重前行的路程,被她们赋予了娱乐性质,是她们一天中最欢快的交际时光。

在单复的记忆中,母亲因为生活重负平时不苟言笑,而且很严厉,真正带给他童年快乐的大都是姐姐。南方夏季炎热,姐姐每天都会从家里的树上摘下熟透的荔枝装进竹篓,用绳子拴着放到水井下,单复在外头跑热了,回到家里,姐姐就从井里把篓子提上来,让他美美地吃一顿清凉的荔枝。那荔枝在水井里浸泡后,咬上一口又凉爽又甘甜,让人终生难忘。姐姐非常知道母亲的辛苦,从十几岁就开始帮着妈妈编织渔网,“渔家姑娘站海边,织呀嘛织渔网。”这首歌肯定是没织过渔网的文人编的,音乐听起来轻松欢快,就像外人看起来编织渔网动作轻灵优美,其实不然,渔网的绳子非常坚固,大人的手都会被磨出厚厚老茧,何况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姐姐还没长成的小手经常被磨得裂口出血。母亲心疼女儿,不让她干这个活儿,懂事的姐姐坚持要做,很快就练成了编织能手,满手厚厚的老茧,已不像是一双小姑娘的手。待到姐姐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地跟在妈妈的后面去市场挑鱼了,从码头到鱼市挑一趟可得两三角钱。第一次挑鱼时,姐姐一直藏在妈妈的后面,直到过秤时才被妈妈发现。妈妈死活不想让女儿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同样倔强刚强的母女两个人推来搡去互不相让打成一团,最后两人又抱在一起放声大哭。生活给母女俩的担子太重了。最后倔强的小姐姐还是帮助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纤小的身影,汇入往来穿梭的人流中。姐姐担鱼的第一笔收入就给单复买了学习用品,姐姐比母亲更懂得学习的重要性,而且姐姐坚信聪明的弟弟会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单复后来成了一代著名作家,最想告慰的就是姐姐。

每年的端午节是小渔村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姐姐带着单复包粽子。南方的粽子里面会装上很多好吃的,有用桂圆干、莲子、红枣包的甜粽子,也有用火腿、叉烧肉、红焖肉包的荤粽子,还有什么佐料也不加的淡粽子,这三种粽子都要包,不然邻居们会给家里送来,刚强如母亲的姐姐不想给邻居们添麻烦,也怕有伤自己的脸面。姐姐织渔网的手包粽子也巧夺天工,两片竹叶子一叠一折变魔术似的,一个精巧的三角粽子就出来了,再系上一根五色丝线就更好看了。

孩子们从端午节这一天起开始下海游泳,渔村叫作“游龙王水”,目的是讨个吉利。单复最喜欢的一个水中游戏,是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兵捉贼”。一群孩子扮演“兵”,一个孩子扮演“贼”,“兵”把“贼”围在中间,“贼”用潜水的方式想办法逃出围堵就算胜利。南方人水性都好,特别是单复天生就像大海里的鱼,他扮演“贼”时,一个猛子潜入水里,很快就能从另一个地方,也就是“兵”的背后钻出水来,那些“兵”还傻傻地在到处找他。母亲怕单复溺水断了香火,从来不让他去游泳,只有姐姐偷偷地给他打掩护,但是有一次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于是单复被关进小黑屋,妈妈用棍子把单复狠狠地揍了一顿,姐姐拦不住,无奈只好找邻居大妈才把妈妈劝住了手。

小渔村的人结婚都早,姐姐16岁时就嫁给了一个缅甸华侨,单复送别姐姐大哭了一场,他知道最爱的亲人今后很难再像过去那样整天和他在一起、呵护自己了。姐夫一家都是好人,也能善待姐姐,但是好景不长,缅甸排华时,姐夫一家在缅甸的所有资产都被抢劫侵占,最后没法继续在缅甸生活,姐姐只好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香港,过上了打工的生活。20世纪80年代初,姐弟俩阔别数十年以后,单复才有机会在香港与姐姐见了一面。

单复在乡下的小学毕业后来到了泉州平民中学读书,正是这所中学的教育,让他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这所中学的校董是一批有情怀、懂教育的爱国人士,他们深知要想办好一所学校,首先要请一批好的老师,于是陆蠡、丽尼、吴朗西、静川等先生都被这所学校聘为老师,巴金也经常作为学校的客座教师来学校上课。学校的文化氛围非常浓,这所学校最值得称道的是有各种学生社团,其中文学社团更是人才济济。学校文学社团的领军人物就是陆蠡,他主持办了壁报,经常在上面发表一些文章,他以《海星》为题的系列散文都发表在壁报上,最后集册成书,羡煞众人。陆蠡与单复亦师亦友,陆老师的创作成果极大激励了单复的创作热情,他也开始频繁投稿,每天都要写上几百字,写不完不睡觉。

随着创作水平不断提高,在壁报上发表已经不能满足单复,年轻狂热躁动的心情促使他把一篇名为《替》的散文投递给了当时大名鼎鼎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没想到居然发表了,而且还是头条。单复接到了编辑的来信,附寄几块大洋的稿费,这是一个大数目,够他交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单复喜出望外,明确了一生从事文学工作的方向。他喜欢《庄子》里的故事,给处女作起了个笔名叫“梦白骷”,白骷就是人的缩影。单复认为自己是块当作家的料,处女作在《大公报》一战成名也给了他自信,单复就不断地写,同时也不断地发表,很快他就小有名气了。

单复觉得在泉州偏于一隅难以发展,就同几个小伙伴一起来到了文化比较发达的大城市上海。巴金当时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曾给单复上过课,对单复的文学创作才能也很认可,当时出版社正在招兵买马,单复顺理成章进了编辑部。单复的朋友韦芜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他觉得梦白骷这个笔名灰颓,不够阳光,就帮他改了另一个笔名,这就是后来沿用终身的单复。韦芜说,单复就是矛盾的意思。当时茅盾已经名满天下,韦芜信心满满:谁说我们单复将来不会成为茅盾一样的大作家呢?

在出版社工作一段时间后,单复发现那么有名气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其实只有十来名工作人员,巴金一人身兼数职,重要的稿子都亲自校对,按照当时出版社的出版量和产值,至少要有上百员工才能完成工作,可见那时巴金领导下的出版社多么神奇。单复当时很年轻,一会儿跑印刷厂一会儿约稿,杂七杂八甚至打扫卫生的活儿都干,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在上海期间,他认识了许多文化名人,其中同黄永玉交往密切,成了一生一世的朋友。

在忙碌的编务之余,单复又挤出时间搞创作,他写了很多作品向巴金请教,巴金每每都像对待自己的学生作业一样,字斟句酌帮助修改,修改完成后还亲笔写信推荐给相关报社或杂志,到后来日积月累达到足够文字量,巴金又提议单复出版散文集。单复的第一本散文集《金色的翅膀》就这样在《文化丛刊》中出版了。

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单复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除了巴金等师长对他的教育关爱和培养外,他还常同许多文艺青年生活在一起,比如黄永玉、韦芜、阿湛等等。他们是同龄人,都二十多岁,恰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每天在一起不是喝点小酒,就是来杯咖啡,从文学说到艺术,从天文讲到地理,无所不谈,无所畏惧,仿佛全世界都在自己手中。黄永玉会画画,生活条件略好一些,卖画有钱了,大家在一起吃一起花,过了一段财产共有、平均分配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单复的姐夫在缅甸事业上有所成就,也积累了一些资产,姐姐对弟弟思念心切,就多次给单复写信,希望他能够到缅甸去团聚。单复也产生了去缅甸的想法,一则他特别想见分别已久的姐姐,二则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单复熟悉了出版业,他想在缅甸华侨中筹一笔钱回国办一个出版社,于是离开上海返回家乡办护照。

单复在厦门等待护照审批期间,经好友介绍出任了厦门《江声报》副刊“人间”的编辑,当时正值解放军渡江前夕,国民党呈溃败之势,大量的国军主力部队,其中包括宪兵三团都跑到了厦门。厦门大学当时有很多进步青年办的报刊,抨击社会时弊,宪兵三团对这些报刊开始进行疯狂的打压。很多进步青年被抓捕,单复对国民党的恶行非常痛恨,便用自己主持的副刊发表文章支持声援学生的反暴政活动。

1948年宋美龄赴美,请求杜鲁门给国民党军援,单复就此选登了一篇讽刺文章《新哭秦庭》,这下捅了马蜂窝,国民党当局对报社发出了警告,同时盯上了单复。厦门已经无法安身,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单复不得不远走香港。这时黄永玉携夫人梅溪也在香港,但他不像单身时,可以和单复同吃同睡。黄永玉把单复介绍给端木蕻良,当时端木蕻良和方成两个单身汉住在一起,单复去了就变成三个单身汉搭伙过日子。三人租住在最便宜的出租屋里面,条件很差,尽管如此,房租还是不能按时缴纳,搞得包租婆经常打上门来讨要。三位文化流浪汉全靠卖文为生,没有什么稳定收入,饥一顿饱一顿便是常态。闲来无事便去海边,捡拾一些海货充饥,不论是谁有了稿费,三人都下大馆子美美地吃上一顿。三人吃饱,三家不饿,原本没有家,也无须养家,三个单身汉就这样过了一段原始公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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