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牛山

作者: 周继松

腊月十八清早,四安家的牛丢了。双牛群里说,估计又是熟人干的。大家就回想起了那桩事,也想起了那个人。

十三年前的正月初五,四安家的黄牯不见了。四安的心,像牛栏一样,空荡荡的。他横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慌乱地来到堂客玉凤面前。

玉凤白了他一眼,跑进祠堂,叮叮当当敲响了铜锣。锣声急促、绵密,像玉凤此刻紧张的心情。

听到锣鸣声,大家赶到牛栏前,说牛应该是昨晚丢的,雪又下个不停,一个脚印子也找不到,不好找。

四安应为四伢,叔伯兄弟中排老四,湘西将伢发音为安,就叫四安了。见大伙儿都来了,四安就感动了,嘴唇哆嗦着。冲天炮拍了拍四安的肩说,只要我还在这里当一天支书,就是把双牛翻个底朝天,也要帮你找到。

双牛村是块插花地,北边接益阳,西边挨怀化,解放前,时有土匪打抢。冲天炮身材敦实,性格火暴,当过几年兵,入了党,是四安未出五服的弟。他环顾漫山的白雪,稍思忖,挥手带人走了。

玉凤早就预感到会出事。大年夜,万家欢喜,她鬼压床。初一清早,左眼皮一直跳,今早在神龛下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死老鼠,正准备用火钳夹走,又发现牛丢了。

都是凶兆。玉凤就想要破一破,她要去请仙娘打时。打时是湘西的习俗,谁丢了牛羊,丢了孩子,都找仙娘。

仙娘叫有山嫂嫂,六十多岁的娭毑,男人叫有山,是个木匠,早年得肺癌死了。仙娘结婚十多年没破身,大家以为她是只“铁牛娘”。有山嫂嫂求神拜佛,祈求菩萨赐一儿半女,没想到就真生了,取名晚桃。有了晚桃,还想要个男丁,但肚子没再起来。在双牛,没男孩儿,就没势力。有山嫂嫂在外说不起话,有山对她也没好脸色,她闷在家里,对照各路神仙,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自语,不知从何开始,不停打嗝,流泪,眼角白乎乎的,慢慢就成仙娘了。

晚桃十八岁那年,用八音锣鼓,“娶”了魏奎。魏奎是安化的,尽管双牛是山区,但安化是老山区。有山把魏奎招进来,看中的,是他高大、标致、有文化。有山的表弟在教育办当主任,他给主任女儿做了两套嫁奁,高中毕业的魏奎就成了村小的民办老师。

魏奎拿起教鞭的那天,是有山最快乐的一天,这个平日里不曾抬头的男人,想到自己的女婿成了老师,心里就无比快慰。他喜欢拎着“奖给优秀教育工作者”的铁桶赶集,喜欢拿着“教师节纪念”的茶缸喝茶,这让他觉得有面子,也让曾经学过打屠的魏奎看到了希望。但双牛人不喜欢魏奎,魏奎越优秀,越不喜欢。当然,如果孩子在魏奎手上读书,当面还是称他魏奎老师,但私下里,叫他魏奎部。部是母的意思。魏奎写得一手好字,但红事没人请他作礼书,白事没人请他当都管。

有人请就去,没人请就不去。爹娘不在旁的时候,晚桃用手拍了拍丈夫身上的粉笔灰,越发觉得魏奎英武。有点儿好吃的,要等魏奎回来;买新衣服,先给魏奎买。老师嘛,要有老师的样子。俗话说,嫁给屠夫翻肠子,嫁给先生当娘子。魏奎曾当过屠夫,但现在是先生,尽管是民办,但民办也是先生。

晚桃穿着月白小褂、蓝裤子、黑布鞋,身体轻盈,走起路来,两根麻花辫在肩上一跃一跃地……在魏奎看来,晚桃的五官算不上多好,但合在一起,就觉得亲亲的、甜甜的。人人都说招郎不好,但魏奎觉得很好。很快,他们就好出了女儿望云。

望云粉嫩嫩的,小拳头粉嘟嘟的。魏奎抱着望云,心里暖融融的。望云可爱,但是女孩儿,有山时不时叹息。也许,二胎就是男孩儿了。有山嫂嫂像是安慰有山,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求菩萨保佑,二胎给我送个猴(男)子来。

两年过去,望云已经会说话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圣生日那天,有山嫂嫂早早地敬了香,净了手,抱着望云跪拜之后,指着晚桃再次大起来的肚子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望云不假思索地说。一旁的有山变了脸,明明是弟弟,怎么是妹妹呢?看着大人们的脸,望云哇的一声哭了,魏奎赶紧将孩子抱了过来。

全家一时无话,只有望云的抽噎声在堂屋里回响。稍后,魏奎将望云交给晚桃,自己去做饭。吃饭时,有山用筷子指着正在夹辣椒的晚桃,酸儿辣女,怎么还吃辣呢。晚桃脸一僵,收住了筷子。

随后的日子,有山家没再吃辣椒。晚桃吃了李子吃杨梅,吃了杨梅吃橘子,什么酸吃什么,似乎要将肚子里的孩子酸回来。魏奎读过书,对晚桃说,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晚桃还是吃酸,有时吃得反胃,一口一口地呕,呕得大半双牛人都听得见。

应该是崽。双牛的妇女们私下里说。不一定。玉凤比画着自己的肚子说,你们看到了吗,晚桃的肚子是尖的,我当初怀的两个女,就是尖肚子,冲弟嫂的是圆肚子。玉凤说话的时候望着冲天炮的老婆,笑盈盈的。刚好放学的魏奎路过,当作没听见。望着魏奎远去的身影,其余人都不再搭腔了,玉凤还是大着喉咙。我能把肚子看个透。

晚桃二胎生下秋云的那天,玉凤对着在井台边洗菜的妇女们说,三四个月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女。玉凤的声音很尖,很脆,很亢奋,银铃般响亮。

秋云生下没多久,有山死了。死的时候双眼睁着。

过年了,天半阴着。双牛人的春联上贴着“春回大地”,而大地却在冬天的睡梦中恍惚着。魏奎没贴春联,也没放炮仗。吃过年饭,他带着糍粑、白酒和香纸去上坟,请有山吃新年的饭。魏奎烧纸、敬茶、斟酒、跪拜,在额头磕到坟头的时候,微闭双眼,和脑海中的岳父对话,他清楚地听见有山对他说,千两银子买不到一个崽……

双牛虽说都是刘子刘孙,但牙齿和舌头在一起,也会碰撞。他们争土地,争山林,争坝水,甚至谁家的鸡跑到谁家的菜地,都有可能引来口角,有了口角就骂,挑最毒的言语来骂。什么话最毒——绝代户。双牛人将绝读作欠,四声,骂起来咬牙切齿的,像是给对方下最毒的咒。

四安和玉凤生了两个女儿。玉凤不甘心,她不想被别人骂作欠代户,她要在双牛村挺起腰杆做人,但政策紧,四安不敢。我们还有两个女儿,很多干部才一个女儿呢。人家是干部,你是什么狗屁,你也配跟干部比?玉凤就骂四安,说四安是缩头乌龟。但从此之后,玉凤的肚子再没大起来。

四安家的牛时不时吃了别家的庄稼,别人找上门来;四安家的牛犊跑到别家的晒谷坪里撒野,也找上门来。难免就吵,就骂架,骂这骂那,但没人骂欠代户。

但晚桃就有人骂欠代户了,你这辈子是欠代户,下辈子还是欠代户,最狠毒的话,像一枚枚子弹,击打在晚桃和魏奎的心尖尖上。想起岳父的话,魏奎的心就硬了。他戒了烟酒辛辣。没多久,晚桃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四个月以前,晚桃穿着宽松的衣服,旁人看不出来。到了五个月,有点藏不住了。魏奎将她送回娘家,锁在鸭棚里,鸭棚的侧门通向洞穴,一有声响,就缩回洞里。

每天都悄无声息。每天都提心吊胆。四个月后,魏奎在心惊肉跳中等到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

魏奎进入了公示名单。公示的第六天,有群众举报晚桃怀孕了。要饭碗还是要孩子?魏奎的心,刀绞一样疼痛,耳朵里呜呜地响,响得自己都快眩晕了,公办教师,国家编制,民办教龄算工龄,转正就是小教中级,可以调到中心小学去。这是前途,只要他把晚桃交出来,就能实现。

离开讲台的那天晚上,魏奎跑回娘家,跑到后山的洞穴里,见到了已经破了羊水的晚桃。彼此泪流满面。

屋外已墨黑,又下起了暴雨。晚桃的疼痛加剧了,脸色苍白,像蜡纸一样。晚桃的头胎二胎都是在家生的,现在已不允许私自接生,必须到医院生才能开出生证。魏奎要让自己的孩子有出生证,一定要到派出所光明正大上户口,至于罚款,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岳父不是说千两银子买不到一个崽吗?想到这些,魏奎的步子就大了,就急了,临近卫生院时,晚桃已经在魏奎的板车上生了。

受了半夜的罪,疼得山崩地裂,知道是男孩儿,晚桃的眼角滚落出一颗豌豆大的泪珠来。这一刻,不要说是疼,就是死,她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魏奎双手托着儿子,静静地看,一抹微笑浮在嘴角,喜悦从内心徐徐上升,幸福和感动将他紧紧裹住。病房床头的小台灯将妻儿照亮,影子打在墙上,温馨而宁静。娘家人围着他们,轻轻说笑。魏奎翻了半天字典,也没想出一个匹配儿子的名字来,医生在催,要填出生证呢。魏奎想,雨地里边走边生的,就叫雨航吧。大家就乐了,就雨航雨航地叫了。

有山嫂嫂打扫屋舍,敬了香茶敬酒,点了天灯。魏奎和晚桃刚到门口,有山嫂嫂就接过雨航,抱到堂屋的神龛前,三鞠躬,保佑孙儿长命百岁,富贵一生。随即,魏奎娘家的兄弟挑着鹅公来道喜,鞭炮一响,看热闹的就来了。玉凤提着一篮子红鸡蛋,说是来看晚桃的月子,目光却在雨航身上,叫什么,雨航,好名字啊。玉凤面带微笑,声音丝滑滑的,从喉咙里拐着好几道弯。你看这雨航头大大的,耳垂厚厚的,是个大脑壳呢(大官)。大家就咯咯咯笑,风摇银铃一般。魏奎侧着身也笑,眼眶里噙着泪花。

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

玉凤拎着香烛粮米来到有山嫂嫂屋外,屋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魏奎当老师时的光景。屋柱中间的棕绳上胡乱晾着几件衣服,都冻上了,硬邦邦的,有小冰凌垂下来,还有一条镶着两道白边的红色运动裤,尽管早已掉色,但在雪光里一闪一闪的,很显眼。四安家辈分小,玉凤推开堂屋门,叫了声有山叔娘。

有山叔娘坐在茶闹屋里烤火,茶闹屋是双牛的叫法,相当于客厅。藕煤炉子上面放着一个水壶,炉火很旺,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湿润的水汽在屋子里蒸腾开来,混合着煤炭的硫黄味儿,有点呛人。玉凤正准备说明来意,有山嫂嫂连忙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知道了。随后将双脚从桌下腾挪出来,走到堂屋,来到香案前,净了手,正了色,烧了纸,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端端正正在那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又转头向后扫了一眼,玉凤也赶紧跪到后面的草蒲上。香烟在堂屋里升腾弥漫开来,玉凤看着神龛香案上方挂的诸神,层层叠叠,森然庄严,像是在看着远方,又像在看着自己,只觉得头皮子发麻,后背上簌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扑通通跳个不停。

有山嫂嫂微闭双眼,左手端半碗清水,右手持点燃的香纸在清水上比比画画,嘴里轻声念叨各路仙家,语速越来越快,快得像拨算盘珠子。忽然间,她变成了沙哑的男声,鼻涕眼泪也出来了,双牛话也变成了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比如“说”这个字,已经变成了“学”的发音,并且尾音拖得很长,随即又打了几个响亮的空嗝,双眼迷离地对着那碗清水,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甄别,在判断,最后才慢吞吞说,在西北方。玉凤连忙问,西北方那么大,到底在哪里?玉凤还要问,只见有山嫂嫂额头沁着汗珠,嘴唇颤抖,神情疲惫,十指交叉着挽了一个结,声音逐渐变回了尖细的女声。

玉凤在香案的米升里插了二十块香火钱,道了谢,转身离开。刚出堂屋门,贸然撞上那条冻得硬邦邦的红色运动裤,刚想骂,回头看到有山叔娘正望着自己,再看里边的菩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牯在村小的楼梯间里,侧身匍匐着,牛头上盖着一件红色运动上衣,如果不是旁边有一大摊凝结的牛血,还以为黄牯只是蒙头睡着了。民警看了看刀口说,杀牛者是个左撇子。

相对于双牛,村小确实在西北方,玉凤把有山嫂嫂打时的话说出来,大家就觉得有山嫂嫂确实开了天眼,是个活菩萨,十里八乡找她的人就更多了。

魏奎是左撇子。魏奎被抓后,双牛村安静了十三年。十三年后的今天,四安家又丢了牛。双牛村的人自然想起了魏奎。面对民警的盘问,四安说魏奎三天前曾到他牛栏前看过黄牯,问要多少钱才卖。四安说黄牯已经被隔壁村的建新买了,放了定金,说好腊月二十来牵的。魏奎就不甘心地走了,走出去老远又回望,像回望年轻时的晚桃。

民警来到魏奎家,魏奎家在村南,这些年,双牛建了不少新房子,外墙都镶了瓷砖,冲天炮家还用了玻璃幕墙,在村里明晃晃亮堂堂的,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魏奎家还是岳父在世时的老房子,相比而言,显得更加破旧、低矮。望云和秋云高中毕业后都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制衣厂,一个在学美发。民警进屋时,有山嫂嫂蜷缩在茶闹屋的火炉前,堂屋里供奉的各路菩萨神仙依旧在,只是红披上落满了灰尘,房间里隐约能闻到一股檀香味儿,让人感觉到一丝人气。今天见到魏奎了吗?民警问。没有。有山嫂嫂擦了擦眼,迟疑了一下,抬头问,你是哪个?民警望着她满是白内障的眼睛说,我是他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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