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

作者: 离响

餐厅很亮。江小凡看见赤裸的男男女女在餐台前挑选食物。她知道这样很奇怪,却控制不住想起这些。

为什么网民对桃色新闻那么感兴趣呢?是太压抑了吗?她独自撇撇嘴,觉得很无聊。想象出的场景并没有影响她的胃口,她低头继续吃盘子里的甜点。

走过的男人大都会看她几眼——一个有姿色的女人独自在酒店吃早餐。而她早上起来化妆一个小时,只是为了自己感觉好,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更愿意自己悦自己。此刻,齐肩的黑发柔顺地扫着锁骨处的肌肤,黑色露背裙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的蝴蝶骨。她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盯着她的目光,就回视他,坏坏地笑了一下。

找个男人,还是自己过?还是自己过吧!

她想到了吉晨瑞。她离婚后,偶然又见到了吉晨瑞,两个人又走得近了一些。她这次来度假区是作为临时外援帮吉晨瑞来追一个项目,职位是业务经理。在来这里前,她和吉晨瑞待在一间咖啡馆里足足两天,以全面了解他那个行业的情况。她总算不辱使命,项目基本敲定。

她吃光了盘子里的甜点,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一个盘子一个杯子,她觉得没必要吃个自助早餐换几个盘子和杯子,她认为这是间接的自我嫌弃,这逻辑有点儿费脑,不是谁都能理解的,她认为真正干净的人不会把盘子弄得一塌糊涂,让自己看了都恶心,这是一种自觉,这想法就跟她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一样傻气,她不想要一分带着怨气的钱,只图一时痛快的精神洁净,她自己倒没真正后悔过。她想过了,到了年老,如果无法忍受,她会果断地了结自己,在她看来这也是一种自觉。妈妈骂了她,说这不吉利,让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前不久吉晨瑞约她一起去一个农庄吃饭,在高速路上拐进加油站时候,她也对吉晨瑞说过。他听到了,没说话,她知道他自然是做不到,当时,她就哈哈笑起来。本来吉晨瑞还要说什么的,但她忙着跟加油站的小哥说话,他就作罢了,他会说什么呢?

一大早想这些旧事让她有些伤感,于是她逃一样地匆匆离开了餐厅。从餐厅到停车场有一段路,一些地方正在施工,条纹防尘布突兀地围挡着里面的疮痍。江小凡走到停车场就看到了吉晨瑞的车。她昨晚已经打电话告诉他客户同意签合同了,几十万的项目不大不小,他没必要赶过来的,他当时说了一句要过来陪她玩一天,她听了很开心,但也不敢当真。

他从车里出来看着她笑。这一刻,江小凡的心又动了。他儒雅外表包裹着做大事业的野心,学识、胆识、外貌都是她一直欣赏的,但差了什么呢?仿佛灵魂缺了一个角,让她没有飞蛾扑火的动力。若是他能放开了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多好。

“我说了今天就回去的。”

“我来陪你再玩一天。”

她又陪他返回餐厅吃早餐。餐后,他们租了一辆小游艇,在山湖上荡着,起伏的浪脉环着一面镜湖,湖心岛上的绿树掩映着一处高档别墅,湖上的波光微微跃动。她一时开心起来,跟他说笑,他抓住时机耐心地给她拍照,他总能拍出她喜欢的状态,只是抓拍,完全不必她配合着摆姿势。她发现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

她看着湖面的波纹,一时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个清楚,转念之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她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在他的未来里有没有为她打算过,就算纯粹出于关怀也好,一直以来他都显得儒雅而克制,可在她刚刚又爱上他时,世俗男人的一面总显露出来——精于算计,又无担当,于是他变得猥琐、矮小,那是他作为生意人的另一面。她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说,心里失望又嫌弃。

“我们回去吧。”她突然间失去了这么游荡的兴趣。吉晨瑞和眼前的山湖都无趣起来。

“我要回去弄合同。”她又说。想到即将到手的项目提成,她的心又安定了,虽然没多少钱,但总算进账。

他看了看远处,开始回返。归还了游艇,江小凡失去了在度假区停留下去的兴趣。于是就两辆车,两个人,各自返回同一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说一个朋友有块地请他去看看,商谈合作,请她一起去,也可以散散心。他说脚痛,让她开车。她开车到他家楼下,坐在车里等着。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森林绿的商务T恤衫,灰白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镂空的驼色皮鞋,状态很好。他还真是一直舍不得让自己邋遢,他的高傲还没被现实消磨殆尽,这是她一直欣赏他,愿意跟他保持联系的重要原因,甚至会感动于他的雄心和拼搏状态。他一直维持着体面,即便是公司运营不容易,他仍然像一只风雨中的蜘蛛,不停地编织自己的网,坏了就修补,全烂了就重新来过。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的倔强让她动容,内心也有了拼搏的动力。然而她心里是没底的,因为他是吉晨瑞。

“向右,向右。”

“你不要跟我说方向,我知道。”

“我是怕你走错路。”

“我开车,你就不用说话了!”江小凡的火气猛然蹿起。

“干吗那么大火气?”

她觉得他把一切归结于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车身猛然晃动了一下,江小凡双手用力地抓着方向盘,调整状态。

“什么叫走错路,我用的是导航,导航怎么说就怎么走!”片刻后,她说。“走错路”这三个字隐隐地刺痛了江小凡,她感觉弥合未久的心又开裂了,屈辱感乘虚而入。

他说他只是提建议。她紧闭着嘴,车开始提速,再说就一定要争吵,她厌倦争吵。

江小凡开车时左右这两个方向都在脑子里,她理所当然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如果有人告诉她右边,她得先看向自己的右手,找到右边,这很费劲。确定左边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江小凡努力说服自己,怒火源于以上这些看似可笑的理由。

她放开了车载音乐。两个人都沉默着。他自然是在手机上处理工作,她怀疑他睡着觉都在想工作的事情,故意不让大脑停下来。

“男人就是要搞事业。”他当初就是这样说的,那是十年前,他刚离婚,她还未结婚。现在她完全能理解这句话,他曾经为爱情放弃了仕途,如今也不过是生活而已,但她仍然感到失落。为什么要比较,为什么想要在别人心里重要呢?别人是他,也可以不是他,但一定要有个别人。

她一边开车,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直到拐进农场的小路,他们才开始交谈。

农场主是一个执拗的中年男人,热情而自我。他的200亩地半荒着。

“我已经有规划了。”农场主以此作为开场白,开始讲述他自以为是的规划。

江小凡看出这个农场主没钱,也没赚钱的方法,空有一块还有25年租期的地。吉晨瑞手上也没有足够的钱投资这块地。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商谈,像真要做什么大事一样。

吉晨瑞说要做一个举办一个全国行业论坛,请农业口的领导过来。总是喜欢搞大场面,她想。他为了这些搭了多少钱进去,恐怕自己都没认真算过。

农场主带他们在地里转,他强调他的水果都是没打农药的,天然无害。黄皮树稀稀拉拉地长在野草中间,枝头还有一些黄皮果,他摘了几个送到江小凡手里,她剥皮吃了一个,很甜,就把手中的都吃掉了,黄皮的果汁黏在手上,她放眼看了一遍,整片黄皮树也摘不出几斤黄皮果来。木瓜树上挂了半熟的果,同样处于野生状态。她看了一眼农场主,又惋惜地看着荒草乱长的土地,若是她拥有这片土地,一定是另一番风景,她一定会让它丰硕、繁茂、生机勃勃。土地跟人生一样不该随意荒芜,要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离开农场时,江小凡知道他们大概不会来第二次,吉晨瑞不会在这个没油水的项目上浪费时间。回来后,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一男一女,几盘小菜,未见隔阂,气氛和谐。

“我常想,吃饭这么重要这么私人的事情,我都经常和你一起,你得多重要啊!”隔着桌子,江小凡认真而坦诚地看着吉晨瑞。

他哈哈笑起来,“我还不是一样陪着你。”

“我对你很好吧。”她说,“一直以来我对你都很好,至少从未想过伤害你,更不会背叛。”她也希望后期他能把更大的项目给她做,拿提成也好。吉晨瑞跟她谈过到公司上班的事情,她没想好,毕竟朋友跟员工有区别。

他又笑了。“我们都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像家人一样。”他说。

这回轮到江小凡笑了。他买了单,又一路搭车到公司。他请她去办公室坐坐。他们一进公司,助理陈青很勤快地忙碌起来。

陈青给他们泡茶,动作娴熟。

后来,陈青出去忙别的事情。只有吉晨瑞和江小凡在办公室里。

“我现在缺人才。陈青不错,但学历低,接待那些领导,说话终究要有些内涵才得体。你来公司上班,一起做事业不是很好吗?按月给你工资,还拿提成。”他再次提议。

“我想想。”这次她没一口回绝。

江小凡回到租住的公寓时,妈妈正在厨房里整理冰箱。她又抱怨江小凡离婚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得到,现在还要租房子住。

“还能怎么样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要这样呢?不管干什么都要表现得像个没饭吃的难民。”江小凡说。

江妈停下手中的活儿,顿了一顿,看着江小凡说:“就会说风凉话,到你为难的时候你别叫。也没个工作,真愁人。”

江小凡笑了,她又被戳到心窝子了,这一刻她憎恨前夫和婆家。有时候她真弄不懂这个世界,她曾因为长得不丑被男人看中结了婚,而离婚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容貌深受诋毁和质疑。知道她离婚的人都以为是她出轨了,看上了别人。其实,她只是想过像真正的人的日子而已。江小凡没有小心思,当年只是因为真爱,和前夫认识三个月就结婚,没要彩礼,没主动要车和房,当然车和房是夫家准备好的。婚后她也主动分担家庭开销,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只是她慢慢地发现前夫竟有那么多小心思,处处防备算计,为人很小气。她看不上这些行为,觉得他品行不好。她醒悟到婚前交往时他这种品行就有端倪。真相让人失望,也让人变得淡然,没有情感支撑,婚姻在时间中一点点坍缩。于是他怀疑她要出轨,又时时控制指责,争执到她放弃了工作,颓废地过日子。但最终她还是决定离婚。

“总得要有个落脚处。”江妈的口气软了下来,充满担忧。

“我自己就是我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她说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些赌气,她早就明白父母的房子一定会留给哥哥,她还是期望父母考虑她,但母亲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她多少还是有些受伤,但也就这么过去了。离婚后,她是可以回家跟父母住的,但她担心哥嫂以为她要赖着父母的房子。她懒得惹猜疑,虽然手头钱不多,她还是租了房子,自己生活。不过,这点儿钱也撑不了多久。

两天后江小凡出现在吉晨瑞的公司里,画着精致的妆容。她必须展示出足够的资本进入职场,吉晨瑞不会白发工资给她,她不会选择坐办公室,她要学着做业务。

开公司例会的时候,她表现得收敛谦虚。

“我会把工作做好。”会上,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上班的第二天她就跟吉晨瑞出差。江小凡当司机,吉晨瑞坐在后排不是接电话就是发消息。刚好江小凡也没什么话要说。一整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见客户,直到晚上8点多两个人才找了一家酒店安顿下来,出门找了一个小店吃饭。见客户的时候江小凡几乎不说话,冷淡,礼数周到,俨然一个美女司机,客户总忍不住多注意她。每当吉晨瑞说起全国农业论坛时江小凡就觉得虚无,留意着客户的反应,有些客户热情附和,她也不由得反思自己,也许是格局不够,还要多见识,总体上她觉得这一天的收获很大。她跟吉晨瑞说话也不多,至少从形式上她真把自己当员工了。

吃饭的时候,吉晨瑞一直念叨着要买降压药,嗓子也不舒服,还得买金嗓子喉宝。江小凡心里同情他。在不熟悉的小镇上,虽然知道有药店,但也要找,她就打开地图导航,搜索药店。两个人走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一家药店。吉晨瑞进店买药,江小凡就站在路边等。

回酒店的路上,她一直走在前面。他看着路边的车说要买一辆越野车给她开。她没说感谢的话,也没推辞,只是回头对他笑了。虽然知道他说的车也必将是公司的财产,不会记在她的名下,她还是心怀感激。她被婚姻算计惨了,如今,只是一点点的善意就会让她感动。她只是记在心里,事实上,对于吉晨瑞的话她并不当真,但好听的话毕竟会让人心里舒服。她难以再信任男人了,就算她心底对吉晨瑞有暧昧,也带着犹疑和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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