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锁匠

作者: 李铁

哔叽去找老钳工王庆祝,看他制作一些工件或修理一些机器。哔叽是细纱车间的机修工,修理的对象相对单一,无非是对纱锭、送纱板、机头等纺织机上的几样部件定期检查、维修、更换。钳工是万能工种,啥都能做啥都能修,手头的活儿五花八门,具有一定观赏性。王庆祝看着看着,嘴里总会吐出个好字。

好!哔叽说。王庆祝斜他一眼,说,不好好干自己的活儿,总跑这儿干吗?哔叽笑嘻嘻说,喜欢看你干活儿呗!王庆祝说,不喜欢干机修?哔叽说,也不是不喜欢干机修,就是机修的活儿技术含量差,没法跟钳工比。也别说我们机修工,也别说咱纺织厂,把所有工厂所有工种都算上,哪个能跟钳工比?钳工才是真手艺人干的活儿嘛!王庆祝也笑了,腾出一只手指着哔叽的鼻子说,算你小子眼力好,能看明白事,我跟你讲,论手头的功夫,还真没有一个工种能跟钳工比,都说机床越来越多,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可能取代钳工吗?取代不了,就说划线、刮削、研磨、磨具等等数不过来的活儿,机器干得了吗?干不了,只能钳工干,咱就讲划线,那平台、划针、划规、样冲、线盘、分度头、方箱、V形架……哔叽知道王庆祝讲起他的活儿话头就会像纺织机上的纱线没完没了,他打断王庆祝的话头说,挡车工是最累人的活儿,你咋不托人给闺女调个工种?王庆祝脸上没了笑容,叹口气道,她刚入厂时还能调,现在她都这个身份了,没法调了。说到这儿他冲哔叽瞪起眼睛道,你小子成心添堵吧,你明知道她调不了还说这个?哔叽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摇头道,我是看她太累心有不忍,才顺嘴说这话,不是故意气您的。

从王庆祝那儿出来回细纱车间,哔叽在厂院一条林荫道上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正是吃晌午饭的时间,人们从各个车间或办公楼出来,都往食堂那边走。跟他打招呼的大多是年轻女性,说话间脸上带着可人的微笑,不乏明眸皓齿者。20世纪90年代纺织厂还是个美女如云的所在,拿他们厂来说,八千多名女工,凭概率也该出不少美女。纺织厂男工少,属于万花丛中一点绿,物以稀为贵,只要这男工长相和人缘说得过去,就会有女性搭讪和抛媚眼儿,女追男也不算稀奇。哔叽单身,长相说得过去,有不少主动追求他的,他不为所动,皆婉言谢绝。

他心里早有人了。这人叫王小双,年龄和他相仿,单身,挡车工,是个美女。不过也没美到厂里数一数二的程度,她的美是有争议的。身材修长,干净利落,五官秀气,这是没有争议的部分,有争议的部分是她眼睛,她眼睛明亮而冷冽。有人把这冷冽讲成了杀气,说正和她爱爱呢,猛然间看了她这眼神说不定会阳痿。也有人把这冷冽讲成挑衅,越是挑衅,越能激起攻击和征服欲,这眼神也就愈发显得珍贵。哔叽当属后者,在这种争论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正方,也是最能把论证观点在想象中无限发挥的人。

哔叽的心思只有几个人知道,这几个人之中的一位老大姐劝他,别净想没用的,要想就想现实一点的。这老大姐是挡车工,她把王小双说成“不现实”,显然没把哔叽和王小双看成一个档次的人。哔叽不服气,说,咋不现实了?老大姐扳起指头数着说,你看吧,你就一个普通机修工吧?王小双是啥?厂劳模、市劳模、省劳模,还是安全生产先进个人、万米无次布标兵、技术革新能手、三八红旗手,对了,还有全省纺织战线一面旗帜的称号,你说人家能看上你吗?哔叽梗起脖子说,看上我的人多着呢!老大姐说,别看咱厂女多男少,别看常有人跟你套近乎,可王小双肯定看不上你。哔叽说,那她能看上谁?老大姐说,她能看上谁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看上你。

哔叽揣着受伤的自尊心躲了这个老大姐,躲一边瞎寻思去了。他知道老大姐说得有道理,王小双是厂里名人,是省里树起的典型。厂里更是大树特树,号召全体职工向她学习,还把她的照片放大到夸张的程度,挂在厂大门口一侧的围墙上。哔叽多次站在那堵围墙边仰头望,看她的眼睛寒光闪闪,眼球有足球那么大。哔叽还知道,要想拿下王小双,只拿下王小双个人或她父母是不够的,据说组织上是要替她把关的。拿下她个人他还有一些勇气,拿下组织,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想下来,对王小双的渴望也就大打折扣了。

有一次,哔叽在王庆祝那儿遇见了王小双。哔叽没话找话跟她套近乎,王小双的眼睛朝他寒光一闪,他心头立马有了一种疼痛感。王小双嗯嗯啊啊敷衍几句走开了。哔叽朝她走去的方向眼神发直,王庆祝抬眼看他,问,你想啥呢?他收回眼神,说,没想啥。

王庆祝是王小双她爸,这也是哔叽常找王庆祝的原因。

哔叽有个粗浅的认识,男人的人生无非三件事:手艺、喝酒、女人。工厂里混,没有好手艺是吃不开的,拿不到高档的奖金是物质方面的损失,人家看低你就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了,属于不能承受之轻。哔叽心灵手巧,别说修细纱车间的机器,就是修全厂所有的机器也不是难事,手艺好是他一个标签。工厂里的人大多好酒,别说所谓大老粗的工人,就是技术员工程师,也大多好酒,酒桌上逊于人大都觉得是件没面子的事。哔叽不好酒,酒量却不错,只要上了酒桌,从不比别人少喝,也从来没有醉过。好酒量也成了他一个标签。女人是厂里男人永恒的话题,岂止厂里人,女人是地球上所有男人永恒的话题。哔叽1995年以前从没真正碰过女人,可这不妨碍他谈论女人。跟他谈论女人的人,大多数的观点是,好女人是价格昂贵的龙虾或帝王蟹,都想吃,吃不起时,吃点小葱蘸酱也不错。哔叽的看法总是与这些人相左。他想女人毕竟不是食物,人不吃食物活不了,男人没有女人却死不了。他宁可没有女人,也不要他看不上眼的女人。

年轻人春心荡漾,可并不是个好色的年龄。男人越老越好色,反而是年轻男人大多眼眶高,不肯屈尊或将就。90年代的哔叽就是这样的年轻男人。

哔叽的大名叫毕春辉,哔叽是伙伴们给他起的外号。哔叽是他们厂的产品,是一种斜纹毛织物,光滑平整,适合做西装,穿起来挺括。他人干净立整,走路挺胸昂头,叫他哔叽就觉得挺贴切。叫开了,他大名反而被很多人给忘记了。

从前都是哔叽去王庆祝那里,这次是王庆祝主动叫他去的。以往哔叽不请自到,都是在工作时间。机修工不像纺织工那样,八小时内离不开织机,机修工的时间相对宽松,织机不出毛病时,机修工便有了自己可支配的时间。这次王庆祝叫他,约的是下班后。上班时,王庆祝把电话打到机修班,说下班后你来我这儿一趟。哔叽脱口道,我现在就可以去。王庆祝说,现在我这儿不方便,叫你下班来你就下班来。说话有命令的成分,哔叽听着不顺耳,可他还是爽快地应了一声,好。

下班铃声在厂区悠长地响,哔叽逆着下班的人流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说,我有点儿事要去处理一下。有人打趣道,是处理人呢还是织机呢?他咧嘴一笑,不再回答,笑容中带有诡秘的成分。

去的是钳工班休息室。每个车间都有机修班,钳工班全厂只有一个,休息室的环境比一般的班组要好一些,除了一面墙的更衣箱,还有桌子和凳子。哔叽进去时屋里只有王庆祝一个人,和王庆祝一样显眼的是一个薄铁皮做的地炉子。炉火熊熊,炉子上烧着的一壶水呼呼地响,要开还没开的样子。

坐着的王庆祝起身相迎,哔叽有了一种异常感。平常他来,坐着的王庆祝是不会起身的,有时他看都不看哔叽一眼,任凭哔叽或站或坐,他只管保持原来的姿势。王庆祝说来了哔叽,脸上浮出一层似笑非笑的热情。哔叽说,有啥大不了的事,要下班后找我呢?王庆祝说,坐下聊坐下聊。

都坐下。王庆祝说,有些事总是难以启齿,可还得说。哔叽说,到底啥事呀,把我都整紧张了。王庆祝拉下脸,像落下一面帷幕,笑容和热情都被挡住了。王庆祝先叹口气,说,跟你讲一件气得我七窍生烟的事,有个坏蛋把我闺女强暴了。哔叽问,哪个闺女?王庆祝说,我就一个闺女。哔叽说,王小双?王庆祝说,是王小双。哔叽有一种暴雨淋头的感觉。

炉子上的水已滚沸,水壶打起响鼻喷出一股股热气。在燥响中静默片刻,哔叽说,抓到了吗?王庆祝说,跑了。哔叽说,跑到哪儿也得抓他。王庆祝说,那是警察的事,我的事是咋安顿闺女。哔叽说,是呀,她肯定受不了,得好好开导她。王庆祝说,开导安顿不了她,得办妥一件事,才能安顿她。哔叽说,啥事?王庆祝说,她怀孕了。哔叽又有了一波暴雨淋头的感觉。他脱口道,刚被强暴就怀孕了?王庆祝说,半年多了。哔叽虽是未婚男人,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怀孕半年多已经过了打胎期,也就是说王小双是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

王庆祝又叹口气,说,闺女太要脸面了,啥事都自己硬杠,要不是显怀了,还不会跟我们讲,现在说啥都晚了,只能想个万全的法子来安顿她。哔叽说,这哪是要脸呀,是不要脸呀!王庆祝瞪起眼睛说,是坏人强暴她,不是她强暴坏人。哔叽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早讲,早点儿采取措施,这才是要脸呢!王庆祝也摇摇头,不吭声了。

水壶还在炉子上哗哗地响,热气喷得愈发汹涌。又在燥响中静默一阵,哔叽想,他为啥找我谈她闺女被强暴的事呢?怎么说一个父亲都该为闺女保守秘密吧?这样想过后哔叽浑身一抖,一种预感水蒸气似的升腾起来。

王庆祝率先打破静默,抬头盯住哔叽说,我早知道你喜欢我闺女,不然你也不会隔三岔五往我这儿跑。我也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找女婿就得找你这样的,你明白我意思吗?预感落到实处,哔叽又感到有一波暴雨淋头。在狂风暴雨中哔叽想,求之不得的王小双就这样送上门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和愤怒?

王庆祝像才发现水开了,起身奔过去,提了水壶朝桌上的两只搪瓷缸子倒水,把其中一只推到哔叽跟前。一股热气扑脸,哔叽低头看了看,缸子里是茶水,茶叶浮在缸口,一股茉莉花茶的香味儿随着热气飘出来。

王庆祝说,我知道你父母没得早,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说了算,只要你点个头,这门婚事就定了。哔叽挠了挠头皮。王庆祝又说,一切都我来张罗,不要你一分钱彩礼。哔叽说,不是彩礼的事。王庆祝说,孩子生下来我们老两口管,你们可以过二人世界,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哔叽还是挠头皮。王庆祝说,是爷们儿给个痛快话。哔叽咬了咬牙说,我承认我喜欢你闺女,也同情她,可这都不能成为替别人顶包的理由。王庆祝拉下脸说,就是说不行呗?哔叽说,不行。

哔叽去黄永存那里。黄永存是细纱车党支部书记,黄永存找他,也就是组织找他了。

推开黄永存办公室的门,哔叽一屁股坐到一旁的长凳子上。坐在办公桌后边的黄永存说,把门关上。哔叽起身关门,又坐回到原位置。

黄永存三十多岁,是全厂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大家背后议论,都说他前途无量。黄永存说,受旧的体制制约,咱厂的包袱沉重,进入市场了,哪受得了呀!别看现在各车间机器都转着,大家都能上班,跟你讲吧,用不多久,就会有机器停运,就会有工人下岗,下一步企业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也就是说,企业要改制,要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该破产的破产,该下岗的下岗……哔叽打断他的话说,这是给我一个人开会吗?黄永存说,不是开会,是跟你聊形势,很快咱车间就要有织机停运了,到时用不了那么多机修工,估计有一多半人要回家……哔叽又打断他的话说,这一半包括我吗?黄永存说,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是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一股倔强上脑,哔叽昂起头说,我有技术,这儿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黄永存苦笑道,你太天真了,咱东北的纺织企业都面临破产,这儿不养你,恐怕也不会有养你的地方,你的技术不过是修理纺织机,你仔细想想,哪儿还有纺织机让你修呀?哔叽听着听着倔强劲儿散了,耷拉下头来。

黄永存说,如果你给咱厂做出特殊贡献,那十有八九你就能留下来了。哔叽说,我能做啥特殊贡献呢?黄永存说,咱厂要想活下去,靠的是啥?哔叽想了想,想不出答案。黄永存自问自答,靠的是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全厂学王小双嘛,王小双是纺织系统的典型,更是咱们厂的典型,这个典型不倒,企业就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哔叽又有了暴雨淋头的感觉。黄永存接着说,如果王小双未婚生子的消息传出去,大家会咋样想她,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坍塌了,这种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帮她扛事,这个人就是你。

一个通俗的顶包故事开始摇曳。类似的情节哔叽在小说里读过,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在现实生活中也听说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样一个男主角。他迎着黄永存的目光,脑海里浮现出王小双的模样。

黄永存说,这样,你就成了为咱厂做过特殊贡献的人,这样,只要厂里还需要一个机修工,那个人就会是你。哔叽说,我还得想想。黄永存说,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你再到我这儿来一趟。

两周后,哔叽和王小双结婚了。婚礼是在厂食堂办的,摆了几十桌,钱是王庆祝出的,据说厂长批了条子,食堂按半价收的钱。哔叽穿西装,王小双穿婚纱,婚纱选的是肥肥大大的那种,能成功盖住已隆起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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