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成行
作者: 赵杨第一章 开篇
1
1993年春天,榆钱巷的榆树枯硬的枝干还没缓过来,方孔钱已经上了天。风水最差的岔道口黑压压的,一具男人的尸体停在狭窄的院里,头顶抵着仓房门的花绳把手,盖尸体的白布挂着米浆,很硬,没有褶皱,那是逝者的墓志铭。可惜短了一截,只盖到男人的脚脖子。
艾晓雅烧着纸钱,薄薄的黄纸蘸火就着,孱弱的火苗和她的长脖子一顿一顿地在干冷的空气里费力地喘着气。艾晓雅抬起头,眼帘刷过的是父亲那双劳保翻毛鞋,鞋帮上有一道黑色的烫痕,那是去年冬天不小心踩到炉钩子留下的,父亲说没事,在厂办浴池洗澡总穿错鞋,正好打个记号。
多亏这个记号,父亲是唯一穿鞋回来的。艾家小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哭喊声、嘈杂声、叫骂声……复合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仿佛父亲生前用胶布绑住的各种颜色的电线。
一个带来了光,一个淹没了艾家。
“赔钱。”两个穿着朴素的妇女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艾家唯一的主事人杨秀云号叫。那高挑而狭长的哭腔里流淌着悲愤的情绪和两个男人的命。一个是家里的顶梁柱,一辈子没享过福,出事时鞋都丢了,光着脚丫子;一个正在医院抢救,大夫说眼睛保不住,他是个焊工。
命运的无常突如其来,改命是那般的可笑。可怜人只为难可怜人。
杨秀云出生在漫山樟子松的山坳,结婚在遍布大烟囱的榆钱巷,她的性子和落户一样,反反复复地拿不定、落不下。此时的变故令这个家庭妇女彻底崩塌。
死了容易,活着真难。如果没有三个儿女的牵绊,她想一头撞过去,至少落个守妇道的好名声。
杨秀云护住两侧的大女儿和小儿子,单薄的身子几乎贴在地上。她认命地闭上双眼,等待着世人的谴责、审判。
卑微者的忏悔和顺从并没有得到宽恕,反而助长施暴者的气焰。两个妇女已经火气冲冲地翻身了,她们将生活中所有的疾苦、不易、怨恨和本不应遇到却遇到的、本不应承受却承受的……那些重得像千山的力量汇聚在一根看不见的神经上。她们死死地薅住杨秀云的头发,摁住她的肩膀,熟练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拿起工作台上那些等待打包装的味精一样,发力地晃,泄愤地捏。
杨秀云半跪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个坠落的松塔的模样。她睁着眼睛,不知道是大脑给的指令,还是自己的意愿,视线从立体磨成平面,一个由无数破碎画面缝合的平面。
那里有她家的半个蓝色铁门,门板上满是橘皮样的细纹,早就应该刷遍漆,国利总是拖;门后的角落里藏着半个烧焦的“二踢脚”,年三十晚上崩玻璃的凶手找到了;门下的红砖鼓包了两块。当年她就说过,干活儿要用自家人,外面帮工都是糊弄了事。这回好了,国利走了,艾家的活儿以后都是帮工的。
杨秀云眨过眼睛,耷拉的眼皮碾碎一个画面,又缝合一个新画面。那里有黑压压的翻毛鞋,每双翻毛鞋似乎散发着味精的气味。她的鼻子下意识地抽了两下,看到那双带记号的鞋。她的男人冰冷地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再也不会打呼噜了,她能睡个安稳觉。
好冷,天上没有太阳,云层比煤坯子厚。以往这个时候,二女儿晓雅在跳舞。从前,对这个女儿,是亏欠的。那只是从前。
天一下子黑下来,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那条缝补的线头,看似完整的平面像褪去的裤子,零碎的镜片仓皇飞溅,每个微小的镜片上淬着一粒灰,那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杨秀云倒下了。
大女儿艾晓华和小儿子艾晓宝吓得哭声都停顿了。艾晓雅捡起炉钩子,第一个冲过去护住晕死的母亲。她瞪了大姐艾晓华和小弟艾晓宝一眼,艾晓华和艾晓宝没有看到,两人的胆子早就吓破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艾晓雅发狠地扔下一句话,甩出炉钩子。
2
艾家的灯亮了整夜,三个孩子挑大梁。艾晓雅迎来送往着亲戚里道,操办着父亲的丧事,艾晓华照顾着倒在炕上的母亲,艾晓宝跪在院里守灵。一切在黑幕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宛如昨日。
后半夜,起风了,天色阴冷得厉害,灵棚、白花、闪动的灯泡晃悠着悲伤的气氛。艾晓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在门后上了锁,将一根松木棒子顶在上面。
又一阵风,铁门、锁头、松木棒子和艾晓雅的嗓子连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共振,发出嘶嘶的声音。艾晓雅嗓子很干,想找口水喝。她一回头,看到艾晓华和艾晓宝直挺挺地站在院内,两人的头发随着风一动一动的。
天要下雪,艾晓雅从仓房抱出一捆塑料布,张罗着盖在父亲的棺材上。三个人各拽一角,压得结结实实的。艾家连着两顿没开火,艾晓华递给艾晓雅一个苹果,艾晓雅咬了一口,递给艾晓宝,艾晓宝咬了一口,递给艾晓华,艾晓华咬了一口,哭了。
一个苹果转了两圈,还剩半个。
“二姐,我听你的。”艾晓宝啃完了剩下的半个苹果。艾晓雅没有吭声,嗓子干得更厉害了,她从棉袄口袋里掏出那双缝制半个月的舞鞋,直接扔进烧纸的盆里。艾晓宝的腮帮子鼓鼓的,他手疾眼快地将舞鞋捡出来,两只舞鞋都燎出醒目的记号。
艾晓华哇地哭了,艾晓雅一把堵住她的嘴。杨秀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像夜猫子似的站在门口,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甩了艾晓雅一记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
艾晓雅站着没动,细密的雪粒从天而降,她想起离开林场前一晚的梦,也是这般的天气,她爬了一夜的瞭望塔。如果人生能够选择,多好。
艾晓雅站得更直了。杨秀云软塌塌地扑在棺材上,哭成泪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不公的命运。艾晓雅听得出,母亲是打心眼儿里埋怨她的。
如果她和李好一样,通过厂办歌舞团的考试,艾家能够分到新盖的暖气楼,搬离榆钱巷,能够更改穷命。那样,她就不用为了来年背水一战,花大钱到北京学舞蹈;父亲就不会为了挣钱,领着工友在外面干私活儿;父亲就不会死,工友不会出意外,艾家不用赔钱,更不会受那些打骂和屈辱。
如果、如果、如果……
艾晓雅觉得自己如果变成一个雪人,像瞭望塔一样站在山顶,也是好的。在艾家她本就是多余的,有艾晓华和艾晓宝就足够了,儿女双全。
雪粒越下越大。三月的雪丢弃了严冬的轻翼,洗涤着土地的根须。命运和雪一样,有人生来轻巧,有人掷地有声,有人来不及绽放就融化成雨滴了。杨秀云哭哑了嗓子,软弱的声调却硬实起来。她站在棺材旁边,好像并立在丈夫身边。为艾家更改穷命,是丈夫毕生的愿望。全家的宝都压在老二身上,已经走到绝路,她更要继续走下去。
杨秀云做出人生中的第一个自主决定,她要求大女儿艾晓华找个好人家嫁过去,轻工市场的宁波小裁缝是首选,小裁缝手艺好,性子软,和艾家人对夹。他对晓华心生爱慕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去做衣服,都给最好的里子,连布料都剩得比旁人多。以前,国利活着,铁了心不同意,嫌弃小裁缝没有铁饭碗,连集体工都不是。如今,国利走了,艾家摊了事,恐怕集体工也不愿意娶晓华。
小裁缝虽然是外乡人,但是比轻工市场的小货郎还是好的。其实,杨秀云还有另外一层的心思,她很早就想买一台缝纫机,像邻居老姜家那种有小飞人的,一边转、一边踩,线头捋得长长的,咯嗒、咯嗒,比录音机里的歌好听。她可以给小裁缝打个下手,而且……
“就这么定了。”杨秀云直接替晓华做了主,艾晓华的眼睛红红的,抿着唇,憋着低泣。
杨秀云又做出人生中的第二个自主决定,她要求小儿子艾晓宝放弃考厂办的技工学校,和她一起去小裁缝的缝纫铺干活儿。她老了,眼睛花了;晓宝年轻,脑子灵,学裁剪做衣服很合适。以后,都是一家人。生意做大了,将旁边卖磁带的摊位也租过来,那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整天放听不懂词的曲子,哼哼唧唧的,太闹腾。缝纫铺多安静,一串串的针脚工整又好看,再取个财源滚滚的名字。
艾家缝纫铺。杨秀云欣慰地看一眼棺材,顶梁柱走了,艾家还在。国利没有完成的心愿,她来完成。她们娘仨供晓雅去北京学舞蹈。艾晓宝面无表情,没有反驳。杨秀云提着一口气靠在棺材旁边,仿佛站在丈夫的阴翳下。眼底的红蔓延而下,整张脸颊都红了。
“不行。”艾晓雅没有等来母亲对自己的要求,意味着她要继续穿着舞鞋站在母亲、大姐、小弟的背上为艾家改穷命。姥爷说过,变天了,鸟都知道提前筑巢,人怎么能糊涂呢?以艾家目前的处境,连眼前的坎儿都过不去,她怎么能继续跳舞?
她不能再跳舞了。艾晓雅的口袋里装着一张有味精厂字样的黄皮信封,父亲艾国利所在的江北味精厂以慰问家属的名义来过,当时母亲正在哭闹、折腾。工会的宁主席和她寒暄几句套话,一同跟来的小徒弟叫陈明宇,年纪不大,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对艾晓雅交了实底。以味精厂以往的惯例,进厂的指标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家里长辈如果在退休前去世,等于空出一个指标。杨秀云和她们姊弟三人都有接班的资格,艾晓华虽然已经在厂办食堂上班,但是属于集体工,可以转正为全民工。指标只有一个,极其宝贵。所以,宝贵是有条件的。
艾家想要这个指标,必须和今天闹事的那两名工友家属签下和解协议,保证拿出每月工资的一半作为事故赔偿金。
“毕竟是艾国利挑的头,别闹得太难看。有困难,找工会。”临走前,宁主席和陈明宇一唱一和地将信封塞给艾晓雅,里面是五张硬邦邦的票子和那张和解协议。
和解协议写在一张稿纸上,落款没有红戳,却有江北味精厂字样的统一制式。这是江北所有工厂默认的秩序。哪个职工有了事情,无论大小、曲直、好坏、红白……一律找厂子。厂子在这里是具象化的大家长,投射到每个车间、每个家庭、每个职工。
目前,事情已经调查清楚。起因是在动能车间工作的父亲领着发酵车间的管子工秦光辉和焊工田大军在一家小面馆干私活儿,后厨的煤气罐爆炸,父亲当场没了,秦光辉和田大军在医院抢救。
这一点上,艾晓雅心里有数,父亲的徒弟黄柏松偷偷去医院看过,秦光辉和焊工田大军都没有性命之忧。发生爆炸的时候,两人正在切割钢管。秦光辉的双手剩下六根半手指,右手的食指、小拇指和左手的半根中指、无名指都没了。田大军的左眼球受了伤,余生要靠眼镜生活。出事之后,秦家和田家去找过饭店老板,是河南的一对小夫妻,男的在医院昏迷不醒,女的抱着吃奶的孩子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钱都压在没开业的面馆里。
秦家和田家只能找厂子做主,来艾家讨说法。此刻的惨剧,艾家虽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人都没了,但是私活儿是父亲联系的,据说秦光辉和田大军本不想去,父亲还劝慰几句。出了事,由艾家承担,是说得过去的。
艾晓雅松了口气。这种普通职工之间的矛盾,厂办是轻车熟路的,一碗水是端不平的。毕竟大家长也是家长,遵循的是大孙子、老儿子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有看似不公的、约定俗成的、世人还都接受的准则。事情的处理结果将会成为全厂、榆钱巷和整个江北工厂的参照。
艾晓雅认真看过和解协议,秦家和田家的赔偿要求都是五位数。艾家人不论谁顶着指标进厂上班,要给秦家和田家干二十多年。
艾晓雅将信封递给母亲。杨秀云迟疑地接过信封,她没有看和解协议,而是反反复复地数着五张票子,嘴里嘟囔着陈书记最抠门、安厂长太小气,人家江北重型机器厂给高楼坠梯的职工可是十张慰问金。
为啥同人不同命?杨秀云哭得凄惨,有气无力地打开那张和解协议。“抢钱啊。”只看一眼,她悲愤地将信纸撕成两半,艾晓雅急忙夺走。
杨秀云一屁股坐在棺材的前面,一会儿扯着沙哑的嗓子指着秦家和田家的方向破口大骂,一会儿抹着鼻涕和眼泪仰头痛哭,一会儿拍着棺材板埋怨自己瞎了眼,一会儿对着空气数落艾晓雅、艾晓华、艾晓宝和躺在棺材里的艾国利。
艾晓华、艾晓宝手足无措,似乎站着喘气也是犯错。艾晓雅收好和解协议,朝着艾晓华和艾晓宝使眼色。三个孩子将给棺材盖塑料布的动作重复一遍,架走母亲。
夜干冷干冷的,艾晓华、艾晓宝留在屋里生火,艾晓雅回到灵棚。盆里的火早就熄灭了,纸灰里滚动着挣扎的雪粒。艾晓雅划根火柴,添张黄纸。她郑重地跪在棺前磕了三个头。
“爸,我不想跳舞了。”火烧得正旺,舞鞋和雪粒缓缓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