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泳

作者: 贾颖

1

玫瑰湾并没有玫瑰,植物倒是有几株,茂盛的是黄的白的矢车菊。这些欧洲来的小野花,不挑不拣,随便寻一个地方,便落地、生根、开花,野蛮生长。港湾勉强算是应景——从玫瑰湾小区西南的偏门出去,过一条不宽不窄的柏油路,就到了未名江边。未名江流到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子弯。一百多年前,木把子顺着未名江放排,九死一生漂流到这儿,若是活着,便把木排存在胳膊肘子弯里,上了岸,寻到荣安里,找一个姑娘死命地快活。现在,早没了木把子,胳膊肘子弯也弯得不那么急切,被江水冲刷成了一道温柔的弧线。弧线的末端是一个小二层楼,拐过小二层楼,往下游大约一二百米处,有一个大沙矶子。

大沙矶子伸向未名江,涨潮的时候,未名江水一波一波从下游往上游涌,一寸一寸淹没大沙矶子。退潮的时候,未名江水又一波一波地从上游往下游去,一寸一寸将大沙矶子袒露出来。

最先注意到大沙矶子的是高远。

那时候,张丽娟和高远刚在玫瑰湾小区买了房子,还没装修。两个人站在毛坯房子里,规划着这里怎么弄,那里摆放什么。张丽娟坚持在卫生间里嵌一个浴缸。她说,她喜欢泡在浴缸里,“像鱼一样自由,放松。”

高远站在卫生间门口,环顾一眼狭小的空间,说道:“鱼都在江水里,不在浴缸里。”说完,转身走开,站到落地窗前,琢磨着在这里摆一个小茶台,闲暇时沏一壶茶,看看窗外的江水和对岸的景色,再胡乱地想点儿心事。

张丽娟跟在他身后,轻声细语却又不依不饶地说道:“我就是想要个浴缸。”

高远依然看着窗外。道路对面的未名江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有风吹过时,江水里的光亮便长了腿似的四散着跑开,然后又聚到一处。高远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卫生间向外扩了十厘米,才把浴缸塞进去。张丽娟坐在浴缸里,像鱼似的,身子往下一滑,头枕着浴缸的边沿,幸福地叹了口气。

“你别出来了,就睡浴缸里吧。”高远说。

浴缸才固定上,莲蓬头还没安。张丽娟仰躺在浴缸里,鱼一样扭动着,高远被她扭得身体起了反应,一抬腿也进了浴缸,趴在她身上。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嘴堵着他的嘴,胡乱地啃起来。

浴缸太小,可是就因为空间的局促,两个人倒兴奋起来,像是困在茧里的蛹,挣扎着化蝶似的。

“鱼会叫吗?”高远喘息着问。

“会。”

“怎么叫?”

“用身体叫。”张丽娟柔软火热的身子像游在水里的鱼,扭动着,扑腾着。没叫出来的声音憋在身体里,化成汹涌的水,一浪接着一浪,击打着他,淹没着他。待他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浑身上下已变得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跃出的鱼。摊在浴缸里的张丽娟则像是一条被海浪扔在沙滩上的鱼。两条鱼心满意足而又疲惫不堪,软塌塌地挤在浴缸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张丽娟问。

“你笑什么?”高远问。

两个人谁也没回答谁的问题,对视着看了会儿。看够了,又笑。

卫生间里有一扇小窗户,斜对着未名江。高远透过窗户,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大沙矶子,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

张丽娟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高远说:“你看,那个大沙矶子。”

张丽娟侧了侧身子,后背抵着高远的胸,右手杵着浴缸,微微抬了头。窗外,未名江水正在退潮。

“看到了吗?”高远问。

“看到了。”

“像什么?”

“像什么?”张丽娟看了看,没看出什么。

“像胳膊伸了半截儿又停下来了。”高远抬起胳膊,在空中比画一下。

张丽娟特意盯着窗外看了几回,越看越觉得像,尤其是在江水涨到某一个高度的时候,把周边的滩涂都淹没了,只剩下土黄色的凸起。这个时候,如果从卫生间小窗户的角度望下去,看到的大沙矶子像极了刚伸出去又往回收的胳膊,拘谨、犹疑。

2

老万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鱼托生的,虽然十二生肖里并没有“鱼”这个属相,但他在心里认定,自己属鱼,五行缺水,五冬六夏,只要进到水里,他就有了自信,就好像找到自己的命一样,充满活力。

人人都会游泳。这是老万的理论——他说,人没出生的时候,谁不是泡在羊水里,也没见哪个淹死了。等到经过母体那道门槛,一挤压,就把游泳的事给挤压忘了。有的人忘得多,就彻底忘干净了,干脆不会游,怎么学也学不会了。有的忘了一三五,记住了二四六,就又想起来学会了。还有的人压根儿就没忘,你把他扔到水里,他自然地就扑腾起来,各种姿势,仰泳、自由游、蝶泳、蛙泳,什么泳都会——老万就是那个自娘胎里就会游泳到出生也没忘的人。江边游泳的人给老万的理论下了个定义,叫“万氏定律”。

老万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书念得不多,只能去当工人。工人之后,又做过许多别的工作,没有一样可以拿到酒桌上吹嘘。他所有的荣耀都来自高超的游泳技巧,只要一到了江边,在游泳的人堆儿里这么一站,老万对自己都不由得刮目相看。

17号坝门处,老万和他的老伙伴们半裸着从江水里蹿出来,沿着观光步道赤着脚往上游走,走到10号坝门,再跳进江水里往下游。半裸的人群一边走着,一边彼此调侃着。

“老万,你的万氏定律还落了一条。”说话的人外号叫“领导”,六十五岁,有一个突兀的肚子,呈半圆形扣在纤细的四肢上。他职业生涯的最高级别是行政科科长,后来犯了事儿,有的说是贪财,有的说是好色,不管是为什么,结局是被撸了。身份没了,架子却放不下来。

老万没说话,他心里在琢磨事。

“落了什么?”老万身边一个精瘦的皮肤黝黑、满脸褶皱的男人把话茬接了过去。他的外号叫“黑皮”。黑皮在报社校对科工作,还有两年退休。报纸印刷前,大样分一校二校和三校。一校二校责任轻些,三校就得较真儿定夺,某一个字,某一个词,甚至某一个标点符号,记者和编辑到底用得对不对,改得有没有道理,让他做三校,他永远拿不定主意,永远一副征询的表情,反复追问一校二校的人,这样改对吗?编辑应该不会错吧?记者能写错吗?你改得有道理吗?所以,他永远地做一校,顶多做到二校。

在未名江里游泳的人分几个圈子,有玩花样儿的,有拉体力的,还有一群人是长在水里的(比如老万和他的伙伴们),一年四季不离水,即使三九隆冬,未名江结了冰铺了雪,他们想方设法凿个窟窿,也得下水浸一下。先是噼噼啪啪地在身上拍出红印子,像是要唤醒什么似的,手势急促有力。然后,一个个披着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容光焕发地跳进水里,噼里扑噜划拉着游个三五分钟。不管是哪个圈子的人,凡是在江水里游的人,都不喊官职不称呼本名,大家都像是在另一个江湖里行走似的,在别处有别处的身份,在此地有此地的名号。老万不姓万,至于为什么叫了老万,据说是因为很早很早以前,早到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老万张口闭口总爱说“万有引力”定律。老万的定律还有很多,最深入人心的当然就是他的“人人都会游泳”的“万氏定律”。

领导用自己赤裸的肩膀撞了撞老万,老万同样赤裸的肩膀结实地箍着两坨石头一样的肌肉。老万瞅他一眼,没吱声,低头瞅着自己的光脚板,一下一下踩在石板路上,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子,太阳一晒,风再一吹,脚印忽悠一下不见了。

“游泳唯一正确的方式就是裸泳。”领导说。

“什么裸不裸的,就是光腚子游!光呗!”黑皮跷着脚后跟,踮着脚尖走。

“对呀,谁他妈在娘肚子里还穿着裤衩子,不都是赤条条像条鱼似的。”花雕也是裸泳的拥护者。花雕当兵出身,六十九岁,转业回地方后被有洁癖的妻子撵出家门,一个人在外面租了个小筒房,有钱时找一个女人搭伙过一阵子,没钱了就找老战友接济些。至于为什么叫了花雕,已无从考证。

“老万,寻摸个地方吧。脱光了游。”白条说。白条声音尖细,瘦小干枯,长了七十三年仍没把骨架撑开,皮白,像在水里揉搓过的白手绢。白条因为声音、肤色和身材从小到大是被取笑捉弄的对象,也就习惯了被当作靶子承受言语和行为的攻击。熟悉他的人都惊叹他与身材不相称的气度和包容。他自封为《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可人们并不叫他张顺,只用轻飘戏谑的语气喊他白条。偶尔遇到好奇的人,他会郑重其事地解释,是“浪里白条”的白条,不是吃饭不给钱打“白条”的白条。

开江节已过,未名江里游泳的人成群结队。也有不会游的,身上套着个车轮胎或者游泳圈,泡在水里,泅在岸边,身体跟着江水一漾一漾地起伏。有初学会游泳的,穿着橙色的救生衣,顺着江水往下游,岸上一个人手里牵着线,线的另一端就绑在救生衣的某一处,像放在水里的风筝。

老万厌烦地躲过沸腾了似的人堆儿,往江心的僻静处和对岸游。游至无人处,他四顾着看了看,然后麻利地在水中褪了泳裤,缠在手臂上,赤裸着将自己摊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此时的天空在他眼里是倒悬着的海洋。他将自己释放成一根木头,任凭水的浮力将自己托举起来。水波一晃一晃,他的身体跟着一晃一晃。

老万在水中荡漾,犹如婴儿在母体的羊水里自由飞翔。

3

每天睡醒后或者是临睡前,张丽娟例行公事般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她一件件褪去裹在身上的衣物,像解除全身的戒备,又像是卸掉盔甲似的,夸张地将衣物甩到地上,抛到洗衣机上,扔到洗面盆里,从不肯规规矩矩地将衣物归拢到某一处。然后,赤裸着身体,鱼一样滑进水里。

搬进玫瑰湾是在春末夏初,刚过了谷雨。转眼就是立夏,气温渐渐回暖,未名江水日渐明澈,不像秋冬季节那样,厚重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等到端午,就是开江节,未名江里的水温已经升至十七八度,残留在水里的上一个冬天的寒意基本消失。

张丽娟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直接进了浴缸。昨天夜里有些发烧,量了几次,体温在三十七度五左右徘徊,整个人像是被裹在密闭的罐子里似的不舒服。她脱了衣物,把自己晾在毛巾被外面,感觉还是不透亮,闷乎乎烧得难受。翻来覆去间,想起小时候一发烧,太姥就把她泡在水桶里,水桶里装着烧开的热水,兑上凉水,水温略略地高于体温。等到从水桶里出来,身上的体温像是被桶里的热水吸了去似的,慢慢降了下来。整个一晚上,张丽娟在浴缸里泡了三四回,刚从浴缸里出来,体温降下来了,等回到床上再躺下来,一两个小时后,体温就又上来了,还是三十七度五。

高远上班去了,每周三上午编辑部开会评报。纸媒日渐没落,像是最后的贵族,只剩下一个姿态和所谓的业界地位。三月末,《成都晚报》休刊了。这是一家创刊于1956年的老报纸,如今也谢幕了。作为一名编辑,高远的心情有些落寞,虽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晚报还能坚持到哪一天,既然现在还没停刊,就还得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想一想,人生似乎也就是这样,明知道所有日子的终点都是死亡,却又不能不打起精神来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还烧吗?”高远打电话过来。

“还那样。”张丽娟将脑袋向右微微侧了侧,目光穿过卫生间的那扇小窗户,遥遥地看着未名江水。

“去医院吧。”高远说。

“不用。”张丽娟望着窗外,生出一些心事,也湮没一些心事。浴缸像是一个怀抱,无声地接纳她赤裸的肉身,也接纳或者消弭她隐秘的心事。去年底,五六个单位整合成一个单位,她被整合到一个只有名称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内容的岗位,可有可无地上班下班,哪一天不去也没人在意。她假装很享受这样的悠闲,内心里却没有着落地痛苦。单位里的年轻人,有几个已经陆续辞了职,一个刚考进来的叫王大宇的辞职动静闹得最大。王大宇的父母和岳父母劝不住,就请领导和他谈一谈,几辈子才出这么一个端公家饭碗的人,怎么能说辞就辞?王大宇谁的话也听不进,只说和媳妇儿商量好了,他本身就是学医的,去美容院拿的是年薪,养活一双儿女从容些。父母们说,有风险呀!王大宇不以为然,担多大的风险,挣多大的钱。岳父母说,咱普通人家输不起呀!王大宇说,干什么都怕输,哪有机会赢?我可不想像你们那样,试都没试过就认。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张丽娟感慨他的勇气,几次萌生辞职的想法,却终究下不了决心。

浴缸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张丽娟站起身子,伸手抓过浴袍披在身上。一晃眼,看到那个突兀的大沙矶子上冒出一个人来。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陆续从水里冒出来,站在大沙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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