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辽西

作者: 崔士学

古道辽西0

中华版图雄鸡咽喉处,千古燕山一脉横亘。向南眺望,华北平原苍苍;朝北眺望,东北平原茫茫。

翻越七老图山、努鲁尔虎山、松岭的旁逸斜出,跋涉滦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大小凌河、青龙河的纵横交错,燕辽古道,就穿行这苍茫间。

法国学者绍克吕(Sauckelu)说,历史是纵的地理,地理是横的历史。《鸭绿江》杂志要推出一个历史地理栏目,抒写天辽地宁,山海有情。而此时——2024年春夏,央视、辽视要来朝阳筹拍《辽西走廊》纪录片,《今日辽宁》杂志筹划从朝阳开始走一次“寻路之旅”,朝阳博物馆也正在策划“枢纽之地——辽西走廊上的朝阳”专题展出。

几个事件有着同一个指向:辽西古道。

说起辽西,辽宁人马上会想到是朝阳、锦州、葫芦岛、阜新、盘锦。但是,这只是现在辽宁人熟知的行政区划上的辽西五市。

辽宁西部是辽西,但辽西就不只是辽宁西部。

让我们把辽西放大,放远吧。

放大是地理上的周边,放远是历史上的从前。在这样的时空下看辽西,辽西就辽阔幽深起来了。

千古一笔描画:辽西是塞外的风霜雨雪与铁马金戈,是长城的铁马冰河与沙场醉卧,是古道千秋与人生须臾。辽西是十万铁骑驰骋的坝上草原,是此起彼汹涌澎湃的燕山峰峦。说不尽,唱不完。

地理上的辽西是指燕山以北、西拉木伦河以南、医巫闾山以西、七老图山以东的辽阔区域。这一区域从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直到夏家店下层文化,时间跨度为距今8000—3000年。红山文化的核心区域牛河梁遗址就位于大凌河流域的辽西古廊道上,古文明的中心也正是古道交通的枢纽之地。

说起辽西古道,人们知道最多的该是辽西走廊——傍渤海而行的傍海道。

从东北到华北,除了辽金以后开通、明清时期显赫的傍海而行的辽西走廊,还有穿越燕山、6000年前就已经开通、出古北口进入大凌河西支的平冈道,东周时开通的出喜峰口进入大凌河支流渗津河的卢龙道,秦汉时期开通的逾冷口关的无终道。三条古道,合称大凌河古道。

傍海道和这大凌河古道一起,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辽西古廊道,史称辽西古道,又叫燕辽古道。

“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6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中原与东北地区之间就开始有了人类的往来、文明的交融。巍峨蜿蜒在辽西的高山长河、谷地丘陵,绘就的是游牧与农耕的分界图,演绎的是塞外与中原的铁马金戈、鼓角争鸣。这山川大地之上,古往今来就总是有百姓苍生漂泊不歇,就总是有旌旗铁骑奔突不休。

出柳城

东汉建安十二年(207)夏。

燕山峰危壑深,青龙河、大凌河两岸微径蜿蜒,山崖沟谷间紫色荆条花正盛。战鼓不响,旗帜不举,铁骑无鸣。疾如风,停如松。风是辽西季风,松是塞上油松。道是九曲回肠,路是沟谷纵横。将士揽辔,战马扬鬃,统帅曹操凝神炯炯,谋士郭嘉、猛将张辽追随左右,两万将士五百里奔赴前方一个城池:柳城。

“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南北朝诗人徐陵的这首《关山月》里提到的柳城,正是我们此次古道寻访的出发点。

柳城自燕国为酉城都地,西汉时置柳城县,属辽西郡,自前燕慕容皝“筑龙城,构宫庙”,改柳城为龙城。

这柳城,也是1817年前曹操北突平定三郡乌桓奔袭的终点,还是曹操凯歌回师的起点。

还是这柳城,207年,东汉文学家缪袭为了歌颂魏武帝北定乌桓三郡这一传世功勋,做了《鼓吹曲·屠柳城》:

“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

春深夏浅的午后,我们一行六人组成辽西古道寻访组,从朝阳市河东竹溪书苑出发,沿朝阳城的东外环,十分钟后到了朝阳县新县城大凌河岸边的柳城街道袁台子村。我们制作了一条横幅,上书“山海皆有情,辽西古道行”。

一行六人:新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九十岁的冯永谦老爷子是为了退而不休的考古;《今日辽宁》杂志社的雪峰、张松是热爱工作的记者;计鹏是因了业余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爱好;做高铁交通工作的洪存大哥说,他啥也不为,就是跟我们走着玩;我想想自己呢,就是为了玩着走。

领队计鹏说:走吧。

大凌河东岸袁台子村的一块台地,正是东汉名城柳城遗址。两千年的柳城遗址被满地蔓延的玉米苗覆盖着,立于路边的是绿砂岩质的省级文物保护碑一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柳城遗址。领队计鹏告诉大伙儿,打有“柳城”铭记的汉代铭陶壶,标有“酉城都”字样的战国铭陶量,都是在这里发掘出来的。

发源于朝阳县南双庙镇吊桥子村的八道河子,在我们的注视里,正穿越柳城,注入大凌河。

作家邸玉超在《大凌河传》里说:“柳城是朝阳人的老宅。这座老宅是用真正的秦砖汉瓦建筑的,营造于2000多年前。”

要是以中国传统的五进院落来比喻朝阳的历史文化,5800年前的牛河梁是朝阳市的五进大院;2000年前的秦汉柳城是朝阳城市的四进院;1700年前的三燕古都龙城是朝阳市历史的中庭,也是朝阳历史的流光溢彩时刻;1000年前的隋唐营州是朝阳城市的二进院,也是朝阳城市史的高光时期;辽代霸州则是朝阳历史的前厅,一进院了。

无论如何,朝阳城市历史的2000年灿烂,都是从柳城点燃。

《后汉书·乌桓传》记载,建安十二年,曹操亲征乌桓,大破蹋顿于柳城。曹操从邺城出发,北来柳城走的到底是哪条路,考古文化专家学者其说不一,这使得曹操的来路和归程都显得模糊不清了。

经喀左

燕王喜二十九年(前226),距离辽西大凌河不足500米的一座笔架形的山坡上,一队士兵正在手忙脚乱地掘坑。慌不择地,选择了这么一个净是石头的所在。忙活了大半天,才挖了三尺深。

远处的白狼山苍郁,近处的白狼水滔滔,高天上墨云翻腾,凌河古道上是燕王喜的焦灼,是跟随将士的忙乱,是燕国旗帜的凌乱飘摇。从此,喀左县平房子镇北洞村笔架形状的山冈上,埋下了燕王喜匆匆东逃流落的青铜重宝。

“回头已觉山千叠,才是离家第一程”,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之秋(1844年农历八月初),喝了二十桌饯行酒的许植椿想来终于是醒了,花轱辘大马车走到了喀左公营子时,不禁赋诗感慨。

26岁的附生许植椿从直隶承德府朝阳县西五家子出发,赴京城顺天恩科赶考。让许植椿感觉离家已经是千山叠嶂,其时还没走出辽西朝阳市地域,这低山丘陵的辽西路真是坎坷难行啊!

山坡上伫立的榆、杨、柳、槐,道边突然蹿出来的猫、狗,牧羊人的鞭响,放蜂人的蜂群,放学回家的孩子,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冰雹疾雨,人车过后的烟尘,呼啸而过的大风,都交织着辽西古道的漫漫风尘。

我们驶离柳城遗址一个小时后,就过了许植椿三天才走到的喀左公营子,到了此行第一个打卡地:喀左县北洞青铜器窖藏遗址。

辽宁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西周卷体夔纹蟠龙盖青铜罍和父丁孤竹微亚罍,就出土于此。

喀左自辽金始,就被称为金鼎之地。沿大凌河谷,喀左山嘴子镇海岛营子村、坤都营子乡咕噜沟村和小波汰沟村、平房子镇北洞村、山湾子村互相毗邻,村与村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超出5—7公里,共出土了青铜器69件。这在东北地区绝无仅有,全国也是罕见。

如果殷墟青铜器是《史记·殷本纪》的凝固记忆,陕西渭河北岸杨家村青铜器是《史记·周本纪》的承重解说,那么,喀左的青铜器珍藏的就是商周两代文明交替时光的映照,是中原文明与北方文明的交错之地,是孤竹国的身影、古燕国的消息。

喜欢游历与历史散文写作的王树军在其《史话朝阳》里描述:在喀左出土青铜器的映衬下,仿佛看见竹侯微、召公奭、箕子从辽西大地的远古里缓缓而来,白发长髯、目光如炬,点燃着早期中华文明的星星之火,让辽西朝阳这片土地光辉四溢。

我最后一个从距离大凌河岸几百米的喀左北洞青铜器遗址走下来,不足百米,看见围着蓝头巾的村妇蹲在笔架山山脚下地里往地边捡石头。我问,这地里的石头每年种地都得往外捡吗?包着蓝头巾的村妇说,是啊,都得往外捡。这地只能种谷子,别的种不了。

村妇回话时并不抬头,也不瞅问话的我,捡石头的手忙个不停。我们所行六人与她无关,遥远的古道、青铜器也与她无关,她只是埋头在她身前身后的谷垄地里。

我看见地里遍布的鸡蛋大小的石头块儿。这座被当地人叫作笔架子的山就是座石头山,青铜器窖藏也是村民挖石头时发现的。我约摸也就三分地的地垄,上方距离青铜国宝遗址不过百米,下边不足百米便是省级公路建三线,我们的大通V80就停在那里。

计鹏说,下车吧。我看看计鹏做的出行攻略图:白狼县古城遗址到了。

这就是曹操凌白狼山顶眺望的白狼城,距离大凌河左岸800米,省道建三线贯穿其中,是汉代至魏晋北魏时期的军事重镇。

顺着计鹏的指示方向,隐约可见西南方向的白狼山。计鹏说曹操当年就是站在这白狼山顶,眺望现在我们脚下的白狼城。

说起白狼山,张松说,计鹏当年就是为了和邻县争白狼山的归属地,把邻县的政府起诉到了法院。我们都问,真的假的啊?计鹏笑了,是有这么回事。后来官司输了赢了?没输没赢,后来在两个县政府参与的情况下,结局是不了了之。

但是计鹏从此对这白狼山放不下了。考古学家重在判断,判断史籍,判断地理,判断历史。作家却是重在表达,表达发现,表达情感,表达方向。

《三国志·武帝纪》说曹操:“八月,登白狼山,卒与虏遇,众甚盛。公车重在后,被甲者少,左右皆惧。公登高,望虏陈不整,乃纵兵击之。”

白狼山,地处大凌河与嵩桑河、渗津河交汇地带,主峰海拔881米,面积12平方公里。计鹏说,认定现在的喀左大阳山就是汉代的白狼山,一得有白狼城,二是能在山上远望到白狼城,三是在山下得有凡城古战场。

桃四线公路与三黄线公路交叉口,大阳山北麓台地上,距离渗津河岸400米,喀左县山嘴子镇黄家店村土城子屯外东侧,正是汉代的凡城古城址。

凡城古城遗址的坡坎下,张松顺手捡起一块陶片递给冯老,冯老瞅一眼说,细绳纹,汉代的。冯老接着说,汉时做砖是拿绳子在砖坯下铺垫的,烧完就留了绳子的纹路,不是刻意做的花纹。

我递过去一块砂岩石头。冯老说,辽的石臼。又告诉我:石臼只用到明为止,到清就不用了。

我问,这辽石臼装车上带走不?冯老说,咱走咱的,它留它的。我搬着辽石臼,放回草窠深处。

辽西的夏日午后,光线柔和。白狼山北麓郁郁葱葱,赫赫然,是东西并列排开的九座堆行的山丘。《三国志·田畴传》里记载:“太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古语里的堆、堆阜,说的就是小山丘。把白狼山称作白狼堆,也就更形象更独特了。

《三国志·乌丸》记载:“建安十一年,太祖自征蹋顿于柳城,潜军诡道,未至百余里,虏乃觉。尚与蹋顿将众逆战於凡城,兵马甚盛。太祖登高望虏陈,柳军未进,观其小动,乃击破其众,临陈斩蹋顿首,死者被野。”

我们停车端详眼前的白狼山。冯老提醒,脚下就是曹操大破乌桓、斩蹋顿的黄家店凡城古战场。白狼堆下,平坦阔旷,春末夏初的辽西大凌河谷地里,大片的玉米苗正值四叶期,一对夫妇在地垄里耪地薅草。

渺茫处历史大幕隐隐浮现,曹军铁甲与乌桓部众猝然相遇,大战随即展开,“斩蹋顿首,死者被野”。

谈不上“被野”,张松说,更不会死那么多人。蹋顿将众虽兵马甚盛,但曹操一眼察出虏陈不整,随乃纵兵击之。在张辽等猛将的带领下,曹军一个照面就把蹋顿的队伍给冲垮了,斩杀了蹋顿。

曹操的虎豹骑是特种兵,史书上赫赫有威名。夏侯惇和徐州陶谦的“丹扬兵”、西凉马韩的“西凉铁骑”以及其后的蜀汉“白耳兵”、诸葛的“无当飞军”等几支精锐部队,都难以跟曹操的虎豹骑相比。曹操从卢龙道潜道而来,未带辎重,靠的就是这潜行突袭,虎豹之雄,一举斩杀了蹋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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