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风景

作者: 梁鼐

我已经在乌兰草原浪荡了整个夏天。白天,我在绿波翻涌的草原上行走,与牧民们闲聊;夜晚,我就睡在他们散发着牛粪火香味儿的蒙古包里。

我在市史志办工作,来乌兰草原考察这里的民俗风物。我很快就爱上了美如画卷的草原和热情豪爽的蒙古族兄弟。我喜欢沐浴在草原中午的烈日和傍晚的凉风中。我迷恋奶茶的醇香和烈酒的辛辣。

牧民们看我的眼神儿从开始的谨慎淡漠变得熟络和亲热。他们了解到我有任务后,主动跟我讲述一些奇异的事情。讲述者的口若悬河和酒气熏天,让我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数次强调我是考察民俗风物的,不是来听秘闻掌故的。可他们哪里肯听,讲述的劲头儿丝毫不减。有住在远处的中年男子骑一天马,找到我,聊几个小时,又连夜赶回去了;有赶着勒勒车来的老汉,见到我后,什么也不说,先吸一个小时的烟,然后跟我讲了一件一辈子没跟人说过的事情;有骑着摩托车来的彪悍强壮的女人,拉着我的手,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事情告诉了我;最小的讲述者是一个四年级的男孩儿,他跟我说了青春期的孤独和对同班女生的暗恋,以及对大都市的向往和未来的理想。我俩聊了整整一天,要不是他母亲操着棍子来找他,他要与我彻夜畅谈。

我脑子里装满了他们对我的讲述。我渐渐发现他们讲述的内容比民俗风物更有趣。真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带给我的冲击力和他们一吐为快的轻松愉悦。

脸上有半尺长伤疤的宝音跟我讲述伤疤的来历。他先让我猜那条暗红色状如蚯蚓的伤疤是怎么弄的。我说树枝剐的,他摇摇头。我说刀割的,他又摇摇头。我再猜不出。他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告诉我,是熊爪子划的。他的脸离我很近,酒气喷到我脸上。他说,有一年,他去北边的树林里砍柴,遇到一只浑身黝黑、牛一般大的熊。他刚想跑,熊一掌拂到了他脸上,血当时就迷了眼睛。可他丝毫没有惧怕,挥舞柴刀与熊搏斗起来,最后竟然把熊打跑了。说到这里,乌日根赶着一群羊走过来。乌日根停下脚步,把脸朝向我,大声说,他要是给你讲伤疤的故事,你不要信他,那是他老婆挠的。宝音尴尬地笑笑。待乌日根走远,他说,这些人呀,瞧不起我,他们哪里知道坐在这里的是一个跟熊干过架的英雄呢。宝音一脸忧伤地叹口气。

宝力高跟我说他见到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去世三十年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在草原上燃起一堆篝火。他坐在火堆旁,把手伸到火焰上方烤火。火光毕毕剥剥地响,火星子四处飞溅。他看见他的兄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在火堆旁盘腿坐下,跟他一起烤火。他说他兄弟还是去世时的样子,眉眼年轻,脚步轻快。他不敢发出声音,他怕他的兄弟受到惊吓,像一股风,像一个影子,突然消失。他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兄弟。他在心里默默感谢长生天回应了他的祷告。他记得在兄弟的葬礼上,他向长生天祈祷:让我的兄弟回来参加篝火会议吧。篝火旺旺地烧了一夜。两兄弟就这样坐了一夜。天亮时,他的兄弟离开了。

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相信乌兰草原是个神奇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重点说一说老巴图给我讲的事情。

老巴图是我在安达小酒馆遇到的。安达小酒馆坐落在草原深处,一个开满格桑花的向阳山坡上。它是土坯做墙、木头屋顶的两间大屋。一间做厨房,一间招待食客。小酒馆提供奶茶、炒米和手抓羊肉等蒙古族特色饮食。酒只提供一种,六十度的入口像火烧一样的“草原白”。

我的工资和补助全都扔在了安达小酒馆。我经常去那里喝酒吃肉。这也是我腰身粗壮、体重暴增的原因。

七月末,一个天色阴暗、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黄昏,我走进安达小酒馆。我没有打伞,从离小酒馆三里地的地方走到这里。我想体验走在草原上被雨淋头的那种犹如轻微电击的酥麻感觉。踏进小酒馆时,我像一棵吸足水的野古草,饱满充盈,浑身湿答答的。

小酒馆里亮起了灯。柴油发电机在角落里呜呜转动。发电机老化了,运转得不畅快,白炽灯忽明忽暗的。小酒馆冷清,只有一个戴礼帽、穿蓝色蒙古袍的老者,坐在靠墙的角落,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羊血肠、一碗羊杂汤。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他瘦削弯曲的侧面。老板兼厨师的恩克听到响动,挑起后厨的门帘走出来。恩克是个身形灵活的大胖子,看见我,立刻狗熊一样奔过来,大叫着,来了,我的兄弟,紧紧地拥抱我。

我推开恩克。他檩子一样粗的手臂要勒死我了。恩克搓搓手,亲热地说,吃点儿什么,兄弟?我说,给我来一盘羊肉和一盘奶豆腐,一瓶“草原白”。

我挑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涌进黑暗和潮湿的气息。我向外望了一眼,草原上的白天像大幕收拢,夜晚正在慢慢降临。世界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到雨滴落到草丛里的唰唰声。

恩克把吃食和酒端上来。我正要下筷,老者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个子很高,灯光被遮挡了一下,屋子里瞬间暗了,又重新明亮。他说,小伙子,咱们坐一桌吧,一个人喝酒太孤单了。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溜,不像我见过的一些老人,说得磕磕绊绊的。我站起身,对老者笑笑,表示欢迎。这种行为在安达小酒馆里太常见了。我也经常被邀请和陌生人拼桌。一场酒喝下来,陌生人就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

老者站在我面前,我细细地打量他。他戴着灰色的边缘翘起的帽子,蓝色的蒙古袍上绣着一团团金色的花朵。他额头开阔,高颧骨,面白无须,瘦瘦的腮帮上,几道皱纹像刀刻一样。他只有一只左眼,本该是右眼的位置眼窝深陷,眼皮拧结在一起。那只好眼睛目光锐利,眨动活泛,露出洞悉一切的光芒。老者身上有种令人敬畏的气质。我不敢怠慢,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从桌子下边拉出椅子。老者一屁股坐在上面。

恩克看见老者与我合为一桌,就把老者的酒菜端到我桌上。我的桌面上立即丰盛起来。

坐定之后,老者把礼帽摘下来,露出比灯泡还要亮的光头。他把帽子放到桌子上,用手摩挲一下光头说,人们都叫我老巴图,咱们边吃边聊吧。说完,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我发现他有两排整齐如栅栏、稍稍向内收的牙齿。

吃了几口,他端起酒杯说,敬你,远方的朋友。喝了一口酒。

我也喝了一口。“草原白”像火炭滚过喉咙。

老巴图调整一下坐姿,坐得更舒服些。他说,这阵子我就找你。

我说,找我有事?

老巴图点点头,说,我要跟你讲一讲我的事情,我保证你从来没听过,因为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我本来是不想跟人说的,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怀揣着多少秘密,我们才能小心地过完这一生呀。我敢肯定,等我说完后,你就知道,我跟你说的这件事情违背了客观规律,颠覆了我们日常的认知。饶是我这么大年龄,经历了太多奇怪的事,还是对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产生了怀疑。它真的发生过吗?可是,我的记忆提醒我,它确实发生过,因为我记得太清楚了,比发生时还要清晰和深刻。为了让你感同身受,我要把事情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连一些最末枝的细节我也要说出来。你也不要插话或者打断我,老年人的记忆像一串珠子,断了线就不容易串起来了。小伙子,你要有点儿耐心,听我慢慢说。

我知道又开始了。这是很多讲述者面对我时惯用的开头。我拿餐巾纸擦擦油乎乎的嘴巴,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外面夜色渐浓,像个沉重巨大的阴影,有蛐蛐的叫声透过窗子传进来。

老巴图吸吸鼻子,清清嗓子。他的讲述像一条小溪,淙淙地流淌起来。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情。时间比现在早一点儿,六月中旬。我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每年到这个时间,赤木伦河的水就会猛涨,一种又黑又大的鱼就会出现在河里。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蓝色的大海。那时,我还没见过大海。可我确定那就是大海,那么多的水,看不到岸,无边无际。早上醒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我的额吉。我额吉很高兴,她亲吻着我的脸颊说,梦见清亮的水是好事,预示着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好。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不久后,我将离开人世了。

我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阿爸和额吉领着我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什么办法。在最后一家医院的走廊上,我听到了大夫跟他们说的话:别再奔波了,回家去吧,这孩子最多还有半年。我从最初的伤心恐惧,变得平静和无所谓。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好像只要我不去想,死亡就会远离我。

我想到三天没见到阿爸了,就对额吉说,我去找找他吧。

昨天夜里一场大雨,草原变得特别松软。早上晴朗了,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我在清晨的阳光中离开家。沿途所见红花绿草、蹦蹦跳跳的小动物,都让我感叹活着真好。可不久之后,这些都将远离我了。想到这里,我很伤心。我马上又意识到伤心是愚蠢的行为。它不但没能减轻恐惧,还会加倍地放大恐惧。自得病以来,我一直抵制的就是我对疾病的恐惧。我马上转移注意力,想我的阿爸,而不去想疾病和死亡这件事。

自从我被医生宣布不治之后,阿爸像变了一个人。他从过去那个勤俭自律的好人,变成了一个邋遢懒惰的酒鬼。他把我的重病和即将离世,看作对他的惩罚。他想不通心中满是敬畏的他为何要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不再关心牛羊的生长,不再关心蒙古包屋顶的漏洞,也不再关心额吉和我。他什么活计也不做了,每天去塔拉的商店喝酒。塔拉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去那儿的男人有时也不是单纯为了喝酒。

我心疼阿爸,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也许我死掉之后,阿爸能好一点儿。我记得三天前我见到阿爸是在牛圈门口。他回过身时,看见了我。我迎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没了往日的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和迷惘。我与他目光对视,百感交集,多希望能扑进他的怀里,和他彼此安慰。可他躲开我的目光,从我身旁走过。他逃避我,不想面对我,就像我不想面对我的疾病一样。他掠过我身旁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烟味儿、汗酸味儿和酒精味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爸。

我首先想到去塔拉的商店找阿爸。塔拉商店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我走进塔拉商店。有三个男人坐在木凳上喝酒。塔拉在柜台后面嗑瓜子。塔拉当时三十多岁,是个漂亮女人,乌黑的头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裹着,个子高挑,腰肢柔软,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一样。我想看又不敢看她的眼睛,看到了就会嘴巴干燥,心跳加快。我溜一眼那几个男人,有巴特、吉日嘎、索朗格,没有朝鲁。朝鲁是我阿爸的名字。我就问塔拉,朝鲁来过这里吗?塔拉吐掉瓜子皮说,三天前,他在这里喝了一天酒,傍晚时离开了,不知他去了哪里。吉日嘎说,酒鬼朝鲁不要你了。塔拉扔一颗瓜子打在吉日嘎身上,说,别欺负他,这孩子不容易。塔拉又对我说,快去找找他吧,他喝了很多酒,走路都不稳啦。

我离开塔拉的商店,重新站在广袤的草原上。我有些茫然,朝鲁去哪里了呢?我忽然想到,朝鲁有可能去赤木伦河钓鱼了。钓鱼是朝鲁最大的爱好。没生病前,我每年都跟着朝鲁去钓鱼。他耐心地教我打窝子、看鱼汛、下饵、遛鱼。那种时刻,他是个充满慈爱的阿爸。我永远铭记着,鱼随钓竿离开水面的那一刻。鱼身扭动,鱼鳞闪光,鱼在空中悠来荡去,像在飞翔。我发出兴奋的“啊啊”叫声。朝鲁则一下一下吸着气,嘴唇哆嗦着,像正在入口滚烫的食物。那是我与朝鲁在一起的最美妙的时光。

我断定朝鲁去钓鱼了。现在正是钓黑鱼的好时机。黑鱼每年这个季节都经过赤木伦河洄游到上游去产卵。它们在这儿停留一周左右。这是钓鱼佬的幸福时光。他们没日没夜地守在赤木伦河边。朝鲁也有过两天两夜不回家,驻扎在河边的情况。我想,如果朝鲁在河边钓鱼,我就加入。我心情好起来,向赤木伦河走去。

穿过一片白桦林,就到了赤木伦河边。我却看不到赤木伦河。我被大雾包围了。赤木伦河也隐藏在这一团一团的大雾里。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雾。那雾像最厚实的炊烟,又像是最浓的牛奶,也像天上的云落在了地上。雾湿湿的,凉凉的,还有一股灰尘的味道。那雾并不安静,像水一样流动,像风一样旋着。

我被裹挟在大雾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走起来。我想穿透这大雾,找到赤木伦河。我的愿望落空了。我只是从一团雾里,走到另一团雾里。脚下的青草茂盛,它们缠着我的脚踝,好像从地底下伸出的一双双手。我每走一步都像逃跑,费力而急切。有一阵子,我停住脚步,仔细倾听。我希望听到赤木伦河水的声音。赤木伦河平时听起来又喧哗又响亮。可是现在,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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