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四季歌
作者: 黄浩春天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每一个节气十五天,分为三候,五天一个候。过了立春,冰雪开始融化,草芽开始萌动,万物复苏,一年四季由此开始。立春的三候是:“初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一月有两个节气,立春和雨水。雨水的三候是:“初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一月,大地寒冷的盔甲还没有完全卸去。立春五日后,刺骨的西北风开始减弱,东风慢慢地转场。东风是春天的信使,每一次温暖的吹送,都让冰冷的高原颤抖。立春十五日后,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冰封的长河不断涌现水流,水与冰交织在一起。咔嚓一声,一块冰摔到水面,溅起水波,惊走了几条游鱼,冰像被鱼背着一样,更像鱼白色的翅膀。当雨水的三候渐渐走来,水獭开始捕鱼,鸿雁飞来,草木开始抽芽。
这是普遍现象,只是陕北的节令来得更迟缓些。
你看昨天还躲缩在洞穴里的松鼠,开始舒活筋骨,众多的动物在一月开始骚动起来。等惊蛰一过,守住一个洞口,候上一个上午,就会看见松鼠从洞中蹿出,仰起头,听听动静,很快便消失在残雪中。人们顺着雪上的脚印,就可以找到松鼠。原来它正在寻找埋在土里的松球,只是它已经挖了好几个坑了,还没有找到松球。如果有人认为它是记错了地点,那就大错特错了。松鼠记性非常好,它一般在秋季储存松果,洞里置满后,它会将剩下的松球埋在一个地方,等来年饿了再挖出来。现在出现这样的错误,一定是雪覆盖了它做的记号。经过几个回合的寻找,松鼠急得抓耳挠腮,又一次挖开雪土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松球,它发出一阵叫声,匆忙叼着松球消失在雪野中。松鼠的洞口十分隐蔽,一般都在杂草茂密的地方,你都说不清它有几个地下暗道,下了雪就更安全了,因为雪封住了洞口,洞口一般离松林不远。
荒野中还夹杂着背阴坡未消融的残雪,天空中时有飞机飞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老远就能听到清脆的水流声,特别清新悦耳。一条小河蜿蜒地伸向远方,有的河面冰还覆盖着,有的已经看到清澈的水流。冰层已经变薄,白色刀片般晶莹,冰面酥软,呈现出不规则的冰片、冰块、冰碴儿。中午,阳光照射下,冰面上已融为稠状的冰糊,溢出整面的水,像一面镜子,闪闪地很是晃眼。此时,一半冰一半水已是常态,水流有时穿越冰下,有时裸露在黄土中,奏响大自然春天的交响曲。冰牙参差不齐,圆的,方的,尖的,形态各异,梦幻般地在溪水口上演着十八般武艺。水姑娘在冰层间穿梭,花容尽失,扑通跌到低凹处聚集,并打出一冬的银铃。浮冰漂在水流中,小的随水流远去,大一点儿的突然被冰块夹住,动弹不得。还有很大的一块薄冰浮在水面上,水面是溢水,拿一块小石头扔下去,只能在冰面上砸一个印痕。大一点儿的石块扔下去,就能砸出一个窟窿,冰面上敲开一个大洞,石头沉底,冰下就冒出一些气泡,冰与水就有空气了。冰面常常将荒野封在里面,薄冰上印有五颜六色的花纹,还有枯草的标本和泥土的印痕,水静而清。
偶尔土坡上有焦黑色的一片呈现在你的面前,显然是野火烧过的。焦黑之中,青草的嫩芽绿旺旺地顶了出来,争先恐后散在黄土坡上,令人眼睛为之一亮,这是二月里高原的希望之色。估计是农人用火不小心,一个小小的火苗,引燃了一大片山地,火苗瞬间漫过山野,将野草的干尸化为灰烬,那些已经死亡的残枝败叶终于可以卸下重负,重返伟大的泥土,实现生命的蜕变。野草的枝叶是秋天变黄的,而冬天的严寒让黄草变成干草,但它依然能保持生长的状态,枝叶对生命的回望和留恋,让我们触目惊心。一把火烧的只是皮囊和空壳,只要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就依然有生的希望。为何过火的黄土上能看到大片青草的嫩芽,而没有烟火焚烧的土地青草没有返青?我觉得这是借助了外力的作用,野火一烧,整个土地的温度增加了,达到了抽芽的温度,而埋在土层里的深根扎得是那样稳健,它听到了升温的信息,开始了一年中的出地生长。一场火,无法动摇野草的根基,只是摧毁了过去,获得了新生。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火,野草还得一段时间钻出地面,它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到场,才肯顶出嫩芽,还要穿过层层去年的干草,才能露出头。然而最早借助外力返青的草,却常常要面临巨大的风险。春天里,黄土高原的气候让人捉摸不透,前几天很暖的天气,突然间,温度就降了十多度,人们将单衣换回了棉衣,有时一场雨就变成了一场雪,轻轻覆住了刚出土的草苗。我看到嫩绿的草苗冻成了黑青色,它在向寒冷抗争。
当山梁上的一株杏树,冲开了所有含苞的铁锈红,朵朵纯洁的杏花怒放争春,把花香带进山风里。它是那样明艳、夺目,站在荒芜的黄土里,它是仙子,它是王后,它是独一无二的。一个背靠大山的黄土村庄,一个挖山而居的农家,全是土坑、土窑,门前就有一棵杏树或桃树,灿烂地开放。院子前面就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远山,种几亩山地,儿女成群,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条土灰色的山沟,突然间就有一棵白色的杏树、一棵粉色的桃树让你感到惊艳。它们是那样出众,百里挑一地站在那里,犹如擎着一把花伞、身着一套粉色旗袍的模特走上陕北的T型台。这是怎样一片震撼人心的风景,反差强烈,凸显出杏花、桃花的妩媚与娇艳。
陕北的桃花、杏花,是开在灵魂深处的。我看到杏树是光枝上绽放的朵朵白色精灵,花谢后才长叶子;而桃花开放时,就有绿叶的陪衬,花与叶是相知相伴而生的。杏花盛开,几株孤独地站在山梁上,花香溢出,远近都能闻到。桃花开了,它点醒了衣衫破旧的黄土高坡,从此绿染陕北,成为大地的主色调。我看到一棵桃树上,昨天才开的花,今天就有许多只蜜蜂扇着翅膀,在花蕊间喧闹,嗡嗡嗡地化成一串长长的音符。一夜之间,蜜蜂是从哪里来的,我找遍了整座大山,也没有找到它的藏身之处。花开了,谁通知它的?它们之间有没有传递消息的路径?也许它们就藏身于某个山沟,也许它们是在闻到花香后日夜兼程赶来的。花开的瞬间,蜜蜂是唯一在场的飞虫。桃花静静地开放,真忙坏了采蜜的蜂,它们在花与花之间跳跃,在花与花之间飞翔,扇着双翅,停留驻足,站在花心与蕊亲吻,香甜的蜜采到了,它们肯定在不远处建立了一个天然的阳光蜂房,那里储存着芬芳的蜜。所有的动物、鸟类、昆虫,都有不愿意让人类发现的秘密,也许不被人发现,它们的生命就没有了威胁。
夏天
四月,每一条沟都是陕北的眼睛。我知道沟里生长着许多棵野生的树木,杨树、柳树、榆树稀疏地散布在沟里,间或有一两株野桃、野杏树混在其间,点缀着整条黄土沟岔。可惜的是杏花已经开谢了,好在黄灿灿的马茹茹花正盛开在沟里,满眼的黄朵,一片片飘来。马茹茹是陕北特有的一种野生灌木,一般在黄土上生长,它可以混成很大的一片,细碎的枝叶间长满了红刺。四月是它隆重的开花期,枝叶上布满了黄花,特别稠密,像一个大大的黄色花篮。在这条充满野性的长沟里,开着黄灿灿花朵的大花篮有几十个,那是大自然对整条沟的馈赠。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绽放在风中,随山风摇曳。那五片黄色的花瓣扩展开来,就露出一群黄色的蕊芽,羞涩地站在花心。马茹茹是从未见过世面的处子,每一朵的开合,就给予甜甜的蜂蜜。沟里榆树上的榆钱儿谢了,白白地还挂在树上,榆叶疯长,渐渐形成浓荫。几株杨树、柳树都吐出了新叶,油绿油绿的,让整条沟充溢着成长的丰盈。
高原上的柠条花开了,黄灿灿的像山野的一簇簇油菜花,点缀着荒凉的黄土地。天空蓝得一丝不挂,有大鸟疾飞而过,丢下一两声鸣叫。软软的细叶,小巧的黄花,一朵紧跟着一朵,恣肆地绽放,有规则地串在一根细长的枝条上,美艳艳排列开来。野蜂嗡嗡嗡地聚在花的中心吵闹着,黄色花朵鲜艳地张开花蕊迎客,一只、两只、三五只飞进蕊里,半个时辰都不肯出来,那是芬芳的汁液,舔一舔就能沉醉半晌。采到蜜,野蜂终于得胜回营,那飞翔的速度明显加快,声音很大,嗡地从我身旁闪过,更多的野蜂穿梭在黄花间,正验证了伟人诗词里“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境。长长的柠条枝上长有许多毛刺,初春时嫩嫩的毛刺并没有什么威胁,我可以任意地握着它,等到柠条的红夹子长出来后,那刺就要小心了,它围绕着红夹子,保护着红红的果实。盛夏时,我极不愿意靠近柠条,那坚硬的刺是令人敬畏的力量。再好看的柠条花,每年也只能开一次,香艳也好,独放也好,花期过后就归于长久的沉默,踏踏实实孕育它的果。
打碗碗花、马兰花、泡泡草、山菊、金盏花,一股脑儿在山野开放,蓝的、红的、粉的、黄的,装扮着梁上的黄土。花开富贵,那都是对庭院里的牡丹说的,而旷野里不起眼的这些小花,跟富贵毫不沾边,它们是风雨的宠儿,是阳光的姐妹。素洁、粗野、淡雅,沟、涧、峁、畔,它们从不挑选自己生长的地方。有时,我看到一座老坟开满了马兰花,它依然可以看日出日落,看这满坡蓝幽幽的马兰花。而此时投射万金的阳光也照在了坟上,它的温暖,它的清香,从来就没有过刻意的贫富选择。跟这些野花相伴的是清风、明月、阳光、雨露。那些野生的蜜蜂,各种飞虫与昆虫,正虎视眈眈,把它当作五月的猎物。五月,我知道洛阳的牡丹也开了,艳丽而富贵地开放。牡丹的高贵和富有,对应着宫廷的血缘,牡丹的容貌和芳香,可以震动一个君王和一座城市;而荒野中的泡泡草、打碗碗花、山菊,它更多的是为5月开的,是为山野开的,是为那个长久地站在黄土坡上的放羊老汉开的,是为流水、山泉、一米阳光、厚厚的黄土层开的。
四月的杏子已经从三月的落红中退了出来,出落得像一个待嫁的姑娘。小小的绿角长满了茸茸的白毛刺,它被白毛刺包裹着。一滴露珠滚动在绿角上,阳光穿叶而过,投射在露珠上,有七彩的虹闪耀在水珠上,分外迷人。无数个绿角在树叶中钻了出来,垂吊在树枝上,成为这棵杏树最具希望的一个时刻。五月,杏子的绿皮越来越大,有蚂蚁、七星瓢虫、蜻蜓、黄蜂等昆虫,爬上或飞上高高的树枝,它们蛰伏在周围,等待着结果的时刻。这是大自然的馈赠,但酸涩涩的味道并不是它们中意的,从此杏子开始自由地生长。五月的杏子罩着一层大青皮,圆圆的,吊在杏枝上,随轻风摇曳。我看到许多青杏身上,都有虫子啃过的伤痕,它已经在表层结了疤,成为一只杏子的成长印记。一个人爬上杏树,看着绿灯笼似的青皮杏,忍不住摘一颗吃,那种又酸又苦的味道,让嘴巴发麻发木,那就是青涩的味道,有一种刺激,又有一种酸楚。五月中下旬,杏子渐渐成熟了,黄灿灿地挂在杏树上,骄傲地揺着它的风铃。一棵树上的杏子不会一下变黄,它总是有一个领头儿的,在高高的树顶开始变脸,把青衣脱下,换上黄艳艳的风衣。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次转换,几天时间,满树都换成黄金果。
六月,绿色终于成长为高原的主色调。五月吃杏,六月吃桃。在陕北的村庄,每家每户都会种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一方面是因为桃树、杏树好成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孩子们解馋。桃饱人,杏伤人,只是孩子们从没在意大人的劝告,他们总是我行我素,直到撞了南墙再返回来,才想起总结经验,指导自己的生活。一颗桃子能成为成熟的果子,能挂在六月的桃树上,是极其不易的。睌春的桃花开了,大片大片的粉红色,鲜艳着蔚蓝的天空,但并不是每朵桃花都能成为桃子。桃花开时,要防大风,一场大风就会将桃花吹落;要防急雨,雨打桃花,会跌落花瓣;要防霜冻,好好的天气,一夜间,气温骤降,满树的桃花被冻成青紫色,像受病的婴孩儿在啼哭。即使有幸躲过了大风、急雨、霜冻,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桃花还需蜜蜂授粉,方能结上桃子。绿芽青皮尖尖角,满身都是丛生的白毛,那是一颗幼桃终于挂在枝上,成为沐浴阳光的一员。虫害猛于虎。众多的虫子,看到初长成的小果,爬上桃树或飞上树枝,明知道苦涩,依然要咬一口,于是我看到越长越大的青皮是伤痕累累。六月,当你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枝叶间跃动着的桃子,你摘下一颗,闻到了它的芬芳,也看到了桃子上的一道道的伤痕。其实每一个生命,要结出果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看到一株天门冬,茎秆上的一串串绿珠子,长长地挂在石头墙上,突然间,一阵雷雨夹着冰雹倾泻而下,天门冬的珠子在泥泞的黄土上撒了一地,而那藤条也零乱了,这个场面让我一阵心疼。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那株天门冬又开花了,在露珠里蓬勃着新颜,它又期待着新的一天。一棵树在六月,我能在又大又厚的叶片上看到深度。有时你摘下一片树叶,不是灰绿,就是黑绿,甚至叶片上被虫钻开了一个孔,它极像一个中年男人,臃肿、肥胖,失去了青春的帅气,但它的沉淀和厚重更有醇厚的味道。能给我们带来浓荫的往往是一片老树叶,能守护果实的也是老树叶,它把果围在中间遮阳、挡风、顶雨,等到果子挂满枝头,它也到了暮秋,叶片黄了,随风投向广阔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