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大戏

作者: 初永春

夜色阑珊下的小院大戏

一轮皓月升在半空的时候,微风不燥的夏夜星光闪烁,又不时有萤火虫飞来飞去……

夜幕下,老家小院的屋檐下、窗棂旁,两盏钨丝灯泡轻轻摇曳,荧荧闪烁。那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却让夏夜变得愈加柔和、浪漫。屋里的灯光也透过窗户照射出来,使夜幕下的小院,显得更具人间烟火味道。

房前,一簇簇成片的大丽花,在夜色里不施粉黛,也尽显风雅的姿容,舒展出别一种韵味。我想,这大丽花是不是也很庆幸,自己成了舞台衬托的景致了呢?

耳听得老家小院里飘出锣鼓声声,我和玩伴小石头立即停下了嬉戏追逐的脚步。那声声锣鼓传递出非同凡响的诱人音律,那声声铿锵里似有撼人心魄的神秘力量,我想每一个小孩子听到它都会沉醉、迷离。在这种力量面前,我和小石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没错,那力量驱使我和小石头朝家跑。跑入小院,喧嚣的锣鼓已经停了下来。父亲和他的戏迷朋友铁匠师傅逄大伯、木匠师傅李叔叔等人,优哉游哉地开始唱戏了。

小石头气喘吁吁,他趴在我耳朵上发出疑问:“你爹这是演谁啊?”

我骄傲地回:“诸葛亮呀!”

“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邀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

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熟悉的场景,好多年都一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我老家的小院,是生活的一个个剪影,又像是电影的一个个情节……

那时的父亲,每个白天都在参地里挥洒汗水。他常常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种种辛苦,真是可见一斑。我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和想象着他在参地里艰难劳作的零星碎片。

春日的山谷凉风习习,山野间处处散发着泥土的清香。不远处的小山坡下,小河潺潺流淌,岸边青草萋萋,各种小野花开得正盛。

父亲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致去欣赏这山谷里的美景。他走到地头,放下装着干粮的背包,操起镐头就投入了劳动。

那天,他和队长刘老倔约好了要赛一场“刨大土”。所谓“刨大土”,就是用镐头把参地复垦一遍。不仅要把拖拉机开垦参地时落在地里的树根全部从土里刨出来,同时,还要把刨过的地方,整理成用来种植人参的宽宽的地垄。尽管又苦又累,两个人却都是不服输的主儿。他们互不相让,并驾齐驱,两个人咬着牙,硬撑着一起挨到了地头。

半天下来,父亲和刘老倔各自复垦出一条长约一公里的参地地垄。此时,几十个工人,早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父亲和刘老倔,虽然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却依然在机械地重复着固有的动作。两个人的手上也都磨出了好几个大水疱,看上去让人心疼。

越是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越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一直铆着的那股劲头儿就会毫无防备地泄下气来。父亲和刘老倔在挥汗如雨中,一寸一寸地复垦着脚下渐渐变短的土地。一到地头,两个人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老倔有些欣赏地望向父亲:“清平老弟,你还真行!但是今天我们没有见出高下哦!”

父亲不好意思地道:“和队长打个平手,实在是侥幸。队长手下留情了啊!”

刘老倔调侃道:“看来我这个队长,得给你这个副队长让贤了啊!”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

父亲用随身携带的毛巾擦了擦汗水。紧接着,他一口气把背包里的十几个锅贴吃得干干净净。不用说,刘老倔也紧跟着,把他背包里的干粮一扫而光了。

刚吃过午饭,山谷里就林涛阵阵起了风。这山谷里的风,就是个顽皮的孩童,它总是吹着响哨,忽东忽西地,围着你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安静。但是,在大山里劳作的人,谁会不喜欢它呢?有了它的陪伴,这山谷才会不寂寞、不冷清。

晚饭时,讲起白天的光景,父亲的脸上堆满了得意和喜悦。吃过晚饭,他一身的疲惫,在夜色的温柔里,也得以纾解。

父亲的二胡又定时响了起来,一曲节奏欢快的《春天里来百花香》,在小屋里袅袅飘浮,在生活细密的针脚里,填充着日子的每一处缝隙……

时光里的父亲,总是乐观豁达、积极向上。生活里再多的艰难,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压垮他。他的生命里,是不是始终有一束光,照在他的生活里了呢?

许多时候,我都在想,这束光于父亲来说,究竟是什么?是传统戏曲吗?为什么父亲始终对传统戏曲那么痴迷呢?如果把父亲比喻成一艘大船,这艘航行在缥缈无垠的海上的大船,父亲始终能够把好舵,行稳致远。那么一定有一种力量在支持,并且支撑着他。这种力量是什么呢?

在那些负重前行的日子里,父亲过的是日子,活的却是一种精气神儿。在他的潜意识里,生活或许没有更好,但似乎也并没有更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就如同大船上的帆,它是苦与乐相互交织的动力,是方向,是给生活带来无限期待和遐想的万丈光芒。

很多时候,在父亲的欢愉里,我常常会望着他,一个人发呆,甚至还会有些懊恼。求解的惯性,常常会让我想要探个究竟,想在父亲欢愉的方程式里,解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却始终无解。

到底是小院大戏,点缀了父亲的生活,还是父亲的生活,点亮了小院大戏?那些内心底部生长的疑问,陪同我走过时光的韵脚,在一个又一个滑走的年轮里,变换着父亲内心的四季。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趁此时返江夏再作主张。”父亲正襟危坐,手中的京胡丝弦颤动,弦鼓里传出清脆婉转的鸣响。边拉边唱的父亲,沉浸在诸葛亮的角色里,甚是动容。

逄大伯和李叔叔情绪激昂地演绎着程式中的动作,喜悦、畅快的神情写在他们的脸上。

放下京胡,父亲站起。他轻轻地晃了晃脑袋,用十分和缓的声调念道:“且住。看东风已起,大功成就。不免趁此机会,回往夏口,调用兵将。再于中取事,那时节周郎啊周郎,管教你枉费心机也!”

这一段道白,让观演的街坊邻居和老乡嘈杂起来。有人也饶有兴致地学着父亲的腔调:“那时节周郎啊周郎,管教你枉费心机也!”

彼时,看父亲他们唱戏,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听父亲戏中的道白。那一声声唱,我觉得像电影里一演到关键处,就惯常使用的被放慢了无数倍的慢镜头,真能让人急出病来。那一声声道白可就大不一样了。速度显然要明快许多,而且极有节奏,像山涧里的小溪,时急时缓,潺潺湲湲,汩汩滔滔。声声道白,让我着迷,也让邻居和老乡着迷!

不谋而合的一拍即合

时间流转,一去多年。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早已经走在了时间的前面。一抬头,却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我已在恍如隔世中,重建了那段记忆。

起初,父亲和他的朋友在小院里唱戏,看热闹的人并不多,邻居间也是不怎么走动的。因为小院里天天上演的戏,一潭静水泛起丝丝涟漪。

前后左右的邻居,来看热闹的频次渐渐多了起来,相互之间的走动也相应地多了起来。

渐渐地,邻里之间的关系,也融洽和睦起来。颜家婶婶种的黄瓜、柿子,李家大娘种的辣椒、茄子,郝家大叔栽种的沙果、李子、小苹果,时不时地送到家里来。这些邻居和老乡,为了向生活讨要幸福,基本上都是在三五年间,陆续从山东来到了这个村落。

哪一个移民的家庭不是为了谋生才来到这个陌生而又艰苦的地方呢?既然是“闯”,总要面对困难和苦楚吧?不可否认,困苦的环境下,谋生是第一需求。有谁会在意精神世界的丰盈与否呢?

但是,父亲会在意。父亲的朋友,尤其是铁匠逄大伯,他也很在意。邻居的举动,让父亲更加自信,并且自豪起来。小院里唱戏,表面上,是铁匠说动了父亲。其实,只是铁匠和父亲的想法,在不谋而合中,又一拍即合而已。

在处处透出陌生的异乡,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体验过太多的艰难和悲凉。又有哪一个人,不希望被生活温柔以待呢?或许可以说,他们一直在寻找,想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方式和路径,来满足自己的渴望罢了。

父亲和逄大伯都没有料到的是,邻居和老乡的热情,很快就被他们的戏点燃。后来,小院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说明了一切。看来,身处异地他乡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渴望被一束光照亮和温暖。

随着邻居越聚越多,小院里的戏,也渐入佳境。

“我家都督请先生回去,有要事相商。”逄大伯和李叔叔扮演的丁奉、徐盛二人站立着朝向父亲,抱拳打恭,做出请的动作。

“哈哈哈哈!哎呀呀,休来瞒我!”父亲眼神里满是冷峻,“我料都督不能容我,必来加害。所以,我预先叫赵子龙来接我回去。目今,孙刘两家同心破曹,不要伤了和气。请回去吧!”父亲和缓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嘲讽和讥笑。

“先生若不回去,我二人就要鲁莽了!”逄大伯和李叔叔声调里瓮声瓮气,显得滑稽和张牙舞爪。

“好不知进退!”父亲眉头一蹙拧出一个“川”字,脸上显出愠怒之色。父亲转了一下身体,角色也随即换成了常山赵子龙。

“也罢!念在两家同心破曹,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父亲做了一个射出箭矢的动作和神情。

小院里人声鼎沸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喊出了一声“好”,倏忽一下像起了惊雷,紧接着惊雷便炸响一片。

那道白:“哎呀呀,休来瞒我!”“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真是耐人寻味,余味无穷。

我觉得好玩极了,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哎呀呀,休来瞒我!”“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有些顽皮、童稚的声音引得小院里又是一阵热闹的哄笑。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喜欢唱关于“三国”的戏,也不清楚为什么父亲喜欢诸葛亮。后来,读了《三国演义》,才知道《三国演义》是“尊刘贬曹”的。这时候,我才明白,诸葛亮不仅是智慧的化身,同时,更代表着正义的力量。

当我开始习惯用一种语言,去描述另一种生活时,我就这样走进了父亲的内心,并变得豁然开朗。原来在父亲眼里,阴谋诡计、阴险狡诈以及一切奸佞邪恶,终将以失败告终。反之,光明磊落、光明正大以及一切正直正义终将赢得胜利的到来。

后来,父亲多次说过,历史上也好,戏曲里也罢,一个人绝不能做反面角色,做坏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而做好人,即便是一时吃点亏,最终老天都会护佑的。

帆在左,生活在右

有时候我想,生活的平淡如常在右,生活的快意荣光在左;或者可以说,生活的柴米油盐在右,生活的诗意文章在左。虽然,生活始终都是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状态,但是,父亲的精神世界却是繁花锦绣。因为,父亲的心中,一直有一面迎风猎猎、高高飘扬的帆。

热爱,是爱的深沉与热烈,也是动力、慰藉和暖融融的风。只要你保持一份热爱,生活便处处繁花锦簇。

每天晚上,如无天气的意外影响,小院里的大戏,都会在期待里如约登场,就像金灿灿的阳光,每天都会如约而至照进生活,在你眼前闪闪亮亮地登场。有了阳光,夜的黑暗便会自动离场。

岁月的挤压,年轮的挤对,在父亲的脸上,堆叠起皱纹和沧桑。然而,这一切虽能改变父亲的容颜,却不能改变父亲的心性。

上天总是会眷顾心有阳光、努力向上的人,而机会也往往会垂青心有志向、永不言弃的人。

在绵绵无期的期待里,幸福突然就来敲门了。

一个午后,副场长刘叔兴冲冲来到家里,人未进屋,声音却先传进屋来:“清平大哥,我给你报喜来了,你有好事了!”

“我会有什么好事呢?他刘叔不要开我玩笑了。”

“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哩,改革开放了,场子发展的步伐也加紧加快了。场部要成立基建科,我向场子推荐,由你来负责基建科的工作。春节一过,马上就得到位。清平大哥,这不是大好事吗?”

“是大好事,可是他刘叔,我没有多少文化,高小都没有读完,这好事最终真能轮到咱的头上?”

父亲半信半。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接受。他接受的,哪一次不是生活的错位与惶惑呢?在一家大大小小的生计追迫下,父亲也常常会有阵阵心律失常的时候,但哪一次又与惊喜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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