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半职

作者: 肖世庆

柳书记通知七车间的侯国柱当这个月的值班经理时,侯国柱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柳书记:我有没有批饭条子的权力?

柳书记愣了一下,挺意外的样子,说,有是有,不过你不能批。原因你也知道,财务部没有钱,不能报销,批也白批。

侯国柱立刻就说,那我就不当值班经理了。侯国柱的工具箱里攒了几张饭条子,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划拉划拉能有1300多元。公司领导层请客吃饭的饭条子都能报销。如果当值班经理能批饭条子报销,他就先把自己的饭条子批了。可柳书记说,他有这个权力,却不能行使这个权力,那他还当这个只能在任30天的“经理”干啥?

后来,柳书记做了让步,说,你可以把你的饭条子批了,别人的就不要管了。

侯国柱感觉奇怪,就问:我的饭条子批了,财务没有钱,不是一样也报不了吗?

柳书记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你批就是了。

于是,侯国柱上任的第一天,就把工具箱里的饭条子都签了字:侯国柱、侯国柱、侯国柱……都签完后,还挨个儿仔细瞅瞅,看看像不像领导的签字。侯国柱的字写得不太好。车间工人平时也不大写字,冷丁用起钢笔来,笔画轻轻重重,字写得支腿拉胯,怎么看怎么不像领导签字。侯国柱觉着这样的书法有些拿不出手。再说,财务部那帮铁算盘,大概也不知道侯国柱是老几,等过一段时间,她们对侯经理熟悉了,那时再拿出来报销也不迟。侯国柱就把签完字的饭条子团巴团巴,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锁进了办公室的卷柜。

值班经理的办公室,位于总经理办公室斜对过,原先是“企管办”的办公室。“企管办”撤销以后,这间屋子一直闲置,后来就做了值班经理办公室。这里一切都是按照经理办公的标准设置的:一套沙发,一张老板桌,桌子上还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台电脑。桌子后面,立了一把螺旋转椅,用手一拨拉,滴溜溜转圈……这一切,侯国柱瞅着都挺顺眼。

让车间工人轮流当一个月值班经理的招儿,是柳书记提出来的。柳书记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工人参与管理,行使工人当家作主的权力。私下里有人说,这是头头们想让工人们知道当领导上挤下压的滋味,在底下好好干活儿,别一天到晚骂娘。还有的说,这是柳书记见陈经理和鲁经理两个人摽得太紧,捞得太厉害,他一个人和他俩斗不过,想找个帮手。设一个“值班经理”的目的,在于牵制那两个经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谁也搞不清楚。反正侯国柱觉着公司里已经有了三个头头,都有职有权地抓着工作。千把人的企业,平时也没见忙不过来,不缺人手。现在哪儿都人浮于事,人满为患,工人已经有不少都下了岗,经理不往下减,反而增加,还嫌官不够多呀?

“国柱,上来了?”

侯国柱正围着老板台转来转去,忽听身后有人和他打招呼。转回身去看,是陈经理。

“上来啦,上来啦。”侯国柱应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陈经理却伸过手来,很随意地在他的肩膀头上拍了拍。说:“你过来一趟,咱们先开个碰头会。”

陈经理是一把手,总经理,主抓全公司的生产、技术和行政工作。侯国柱初来乍到,觉得自己应该先过去向陈经理报个到,然后请示陈经理,来了后该干啥。现在陈经理先过来了,侯国柱感觉有点被动。

他紧紧跟在陈经理后面,来到了经理办公室。

鲁经理已经坐在那里了,看见侯国柱,先站了起来,和他握手,问的也是那句话:

“国柱,上来了?”

“上来啦,上来啦。”

侯国柱找了一个靠旮旯的角沙发,坐下来。坐在茶几跟前准备记录的经理秘书小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侯经理——”

小宋的笑很含蓄,有些似笑非笑。他是全厂子第一个管他叫经理的人,但听了觉着别扭。要么小宋不是个好演员,演什么都不像;要么就是这小子在冒坏水儿,故意作弄他。一声“侯经理”叫得侯国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经理碰头会主要研究了两件事情。一件是,银行有了一笔回货款,鲁经理问陈经理,是给工人发了这个月的全月工资,还是先发百分之七十,公司留点儿过河钱;另一件事是,铸造车间的滑块毛坯还欠25个,如果10号之前不能上场的话,这个月的任务就完不成了。得去一个人到铸造车间坐镇,催一催,跟他们卡死。10号之前,头拱地,也必须把那25个滑块给拿出来。

陈经理和鲁经理谈这些情况时,侯国柱插不上嘴。尤其是第一件事,更不便插嘴,因为公司到现在还欠着侯国柱半年的工资。他要是说,不留过河钱了,都给工人们开了,就好像是给自己挣口袋。如果说,留点儿过河钱,不给工人们都开了,那他岂不成了王八蛋。工友们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他?

所以,侯国柱便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陈经理和鲁经理见他刚上来,不了解情况,也没怎么征求他的意见。到了快散会时,陈经理对他说:“国柱,你到铸造盯着点儿吧,催催那25个滑块。我和老鲁都有一大堆乱头事,顾不过来了。”

“好的。”侯国柱应道。他也知道,眼下他只能办点儿这类事情。“让宋秘书跟着我吧。要不,铸造车间也不知道我老大贵姓。”

“行。”陈经理挺痛快地答应了。

新光机械总公司共分东、西两个作业区。东区是机械加工和装配车间,西区是铸造车间和露天库。两个作业区中间隔了一条马路。开完了碰头会,侯国柱就带着小宋过了马路,往西区走去。

宋秘书跟在侯国柱的后面,走得慢慢腾腾。侯国柱站下来等他几步。

“快走哇,宋秘书!”

“呵,你小子谱不小呀。”小宋紧走两步,赶上来说,“陈经理和鲁经理办什么事儿都不带秘书。”

“人家是正式的经理,不带秘书出来,底下的人也照样恭敬。”侯国柱说,“我就不行了。我一个人到铸造车间,人家一看见我准会说:‘猴子,你干什么来啦?’根本不会把我当经理。”

小宋寻思寻思,说:“有道理。”

“有你宋秘书跟着就不同了,一看我后面站着个大秘书,肯定就会想:‘好好的,宋秘书跟着他干什么?……哎哟,这家伙是这个月的值班经理。’往下办事就容易了。我这是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

“你小子,就是会说话。”宋秘书被戴了个高帽,显得挺受用。

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铸造车间。

铸造车间,破烂不堪的大厂房里,到处暴土扬尘、沙石遍地。废弃的铁水包,用过的模型和刚出炉的铸件,横躺竖卧,堆积如山,走路都绊脚。翻砂工都戴着口罩、帽遮作业,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像防化兵一样。天车正吊着一个铁水包,呼啸着从大炉方向飞驰而来。

“丁零——”天车铃响了一声,天车上有人朝地面上摆手。“宋品!”

宋秘书像被铁水烫了一下,“谁?谁叫我?”

侯国柱向天车指指。天车上探出来一张红艳艳的俏脸,“宋品,你怎么来啦?上来呀!”

宋秘书脸一红,将两手握成个喇叭,冲着天车喊:“我和经理下来办事,没时间!”

侯国柱问:“谁?”

小宋支吾:“……崔薇薇,一个天车工。”

“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看样子,她找你有事。”

“没、没什么正经事。”宋秘书吞吞吐吐,“我、我和她不太熟悉。”

天车又响了一次铃,从他们眼前掠了过去。不一会儿,沙型那面便冒起一股浓烟,飞溅起半天的火星。开始浇铸了。

“会不会是铸那25个滑块儿?”侯国柱对宋秘书说,“如果是的话,咱俩就省事了。”

宋秘书又把两手团成喇叭:“小崔,你们在倒什么?是不是滑块儿?”

崔薇薇摆手,声音像从云端里飘下来:“是钢琴龙骨!”

“什么?”侯国柱没听清楚。

“我知道了。钢琴龙骨。”小宋恍然道,“是给一个乐器厂加工的外协件。”

侯国柱一听就火了,“本公司的任务还没完成,怎么给外厂干上了?”

宋秘书却司空见惯,“这个月一共接了二百台钢琴龙骨,难怪滑块安排不上。”

侯国柱说:“走,找他们车间主任去。自家坟茔地还顾不过来,却去哭乱尸岗子!”便拉上小宋,深一脚浅一脚往车间办公室奔。

公司划小核算单位以后,各个车间都有了一些自主权,可以从外面揽点儿外加工的活儿,俗称“外协件”。工人们称:“外协外协,又歪又斜。”车间头头和外协员的猫腻都在这里头。铸造车间在厂区,山高皇帝远,竟敢置公司生产任务于不顾,给乐器厂加工钢琴龙骨,胆子也忒大了。你这里是新光机械公司,还是乐器厂?

侯国柱憋了一肚子火,到了办公室,见了铸造曹主任,一肚子的火又变成了一坨冰。

曹主任说:“这一批钢琴龙骨,不是铸造车间自己接的,是鲁经理下达的任务,为一个私人钢琴商加工的。连炉料都是钢琴商自己带来的。”

“人家的活儿,人家的料,我总不能把别人的炉料来倒滑块吧?”曹主任摊着两手,无奈地说。

侯国柱一时无话可说,眨了眨眼睛,说:“你把龙骨停了,赶紧上滑块。”

曹主任平摊着的两手端了起来,像讨东西似的举在侯国柱的面前。“料呢?生铁,焦炭,你能供给我吗?”

侯国柱倒退了一步,“你,你到仓库里领。”

“仓库?”曹主任把两眼一瞪,“连库底子都算上,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吨王八盖子铁。够干啥?”

曹主任的火气被勾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牢骚。什么工人领不到工资,还撅着腚给公司干活儿,够意思了;下道工序只知道催活儿,铸造没炉料,搁啥干?……末了,老曹对侯国柱说:“猴子,你别小看这二百件钢琴龙骨,我还全靠它给车间工人发点儿工钱。要不然的话,我这一二百人还不得喝西北风?”

侯国柱想说,你的工人有工钱发,下道工序的工人没活儿干,发啥呀?但他知道,说了也等于白说。说出龙叫唤来,他也弄不来生铁和焦炭。他算了算,二十五个滑块,撑死也就二三十吨生铁,偌大个新光机械总公司,连这点儿炉料都备不出来了?

“猴子,你把话给陈经理捎回去,只要炉料十五号以前给我备齐,二十号你来取那二十五个滑块,取不走,你把我脑袋割下来。”说着,曹主任挥手比量了一个刎颈的姿势。

侯国柱想跟宋品商量商量,扭头一看,宋秘书不知啥时候出去了,正在办公室门口和那个崔薇薇嘀嘀咕咕。

“宋秘书,你来,你来。”侯国柱把宋品叫过来,把曹主任的话当他的面重复了一遍,“铸造这面就是这个态度了,咱俩回去跟经理如实禀报吧。”

宋品笑嘻嘻地说:“你是经理,你定嘛。”

侯国柱说:“我是丫鬟挂钥匙,当家不做主。”

这时,宋品的手机响了。宋品看了看手机屏,“是鲁经理找我,侯经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视察吧。”

宋品走了,侯国柱和曹主任又扯了会儿淡,也告辞了。

“侯经理,侯经理!”刚走出铸造车间,就听见房山头那儿有人喊他。仔细看,竟是崔薇薇。见侯国柱停了脚步,便急急地跑了过来。

“小崔,找我有事儿?”

“侯经理,有点小事儿想麻烦你……”崔薇薇忸怩地红着脸,慢慢靠近侯国柱。

“什么事?”侯国柱问。他和西区这边的人都不太熟悉,尤其是女工,平时几乎没什么接触。这个崔薇薇,他只记着和她在公司院子里打过几回照面,连话都没说过。

“宋品说,最近公司人力部要研究人事调动。我想挪个地方,到东区那边去,干什么都行,只要是上长白班。”崔薇薇的脸涨得通红,说话时眼睛也不瞅侯国柱,垂着眼帘瞅地面。

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俊俏的女工站在一起的机会,对侯国柱来说并不是很多。因此,他感觉有点儿不大自在。“我这个经理……你大概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经理。”对一个急于办事儿的女工,他必须实话实说,免得误了人家的事情,“说话不顶用。你还不如求宋秘书了。他和那两个经理都能说上话。”

崔薇薇就显得有些急,“我都跟他说好几回了。去年就求他了……”说到这,她的眼里还溢出了泪水,显得可怜巴巴的。“他今儿个推到明儿个,明儿个又拖到后儿个,总说和经理研究研究,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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