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奔流

作者: 卜庆祥

铁水奔流0

我看见铁水涌出你烈火的胸膛,像红色母亲的乳汁一样……

——【智利】巴勃罗·德·罗卡《致钢都鞍山》

前奏呕哑

或许,这是昭和制钢所的高炉第一次出现在绘画作品之中。

1940年,《昭和制钢所二十年志》,在一片聒噪声中,编纂告成。

在这部精装大十六开本、600余幅照片、20多万字、多达387页的纪念志中,“创业20年志编纂小委员会”花样儿翻新,在志书中插入了数张彩印的绘画作品。确切地说,是7幅油画作品:足立源一郎的《千山无量观》《五月的西鞍山》、中川纪元的《西鞍山》、松原猛雄的《制钢工场》、津田治工的《骸炭及副产物工场》、江内丰的《薄板压延作业》,以及引起研究者特别兴趣的本田平八郎的《第12,高炉时刻》。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工厂、工厂的生产工具、机器、厂房、大型设备,甚至是整个工业,似乎都不是画家们热衷的选题,也鲜见有传世的作品。而日本人却已经喜不自禁,在这部“厂志”中极尽渲染之能事,大大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事功。

这是一本处心积虑的志书。

《昭和制钢所二十年志》回顾了自大正七年,即1918年5月15日“满铁”所属的鞍山制铁所成立以来,至所谓的康德六年,即1939年12月,为时20年的“怀念前辈奋斗事迹”和“叙述昭和十二年(1937年)以来本社的业务状况并展望将来的前景”(创业20年志编纂小委员会委员长浅轮三郎语)。

众所周知,日本人在20世纪初甚至更早的年代就觊觎东北的矿产资源。垂涎已久的日籍实业家,成群结队,呼朋引类,在日俄战争大败对手以后,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东北腹地。

据该志书记载,1909年8月,时任“满铁”地质课课长的木户忠太郎等人,在对汤岗子车站(东清铁路上的一个小站)西面一座小山——铁石山进行实地调查后,开始确认了铁矿的存在。

从字面的意思上,日本人认为此前铺设东清铁路的俄国人眼大漏神不识货,根本没有意识到铁路所经之地蕴藏着宝藏,甚至暴殄天物,粉碎了铁矿石来堆路基,而只有他们的到来和发现,才是开采鞍山铁矿的开端。

其实,鞍山具有官方色彩的冶铁业至迟始于秦汉时期。据《汉书》记载,公元前119年,汉王朝在全国设立了49个铁官,铁官之下又设立手工炼铁场。鞍山一带的官办铁场叫“百户所”。五代两宋时期,鞍山处于辽金治下,据《辽史》,当时鞍山附近已有大批官工奴隶从事冶铁,一个县就有采矿、冶铁者三百户,并且以铁来缴纳赋税,而元时设立的辽阳铁冶提举司是鞍山一带冶铁业的管理机构。

日本人的认知是因为无知。

肇始于木户展开的非法的秘密调查,陆续勘察了东鞍山、西鞍山、大孤山、樱桃园、王家堡子、关门山、小岭子和铁石山八个矿区,接着又勘察了三个矿区——白家堡子、一担山和新关门山(又名磊子山),而且这些矿区山山相连,脉脉相通,距繁华的城区不过16公里半径。据1939年的调查结果,11个矿区的铁矿埋藏量高达20.2亿吨(目前已探明鞍山地区及毗邻的辽阳弓长岭地区铁矿石储量达100多亿吨,居全国之首)。

在刺刀和枪炮庇护下的日本实业家,胆子和胃口竞相膨胀起来。1915年8月至10月,当时亚洲最大的钢铁企业——日本八幡制铁所的两名工程师平川和内野,对已发现的鞍山的矿床做了进一步调查,旋即便递交了一份呈文:《南满洲铁矿调查报告》,不加掩饰地建议,用鞍山的铁矿石做原料,在当地兴建制铁所是很有希望的。

这就是日本人编织兴建一个大型制铁所的梦想开始。

他们自恃武力,蛮横地再三与中国官方交涉,起初却碰了一鼻子灰,得到的答复是不!

但几个月以后,中国官方便妥协了;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与中华民国外交总长陆徵祥交换的《中日关于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之条约》,允许日本人“可以在南满洲任便居住往来”并“经营商工业等一切生意”与“商租其需用地亩”等,同时附加承认日本人对鞍山一带的铁矿具备开采权等条款。

时任“满铁”总裁中村雄次郎登时满血复活,决定大力发展制铁业,作为“满铁”的首要选项,并计划投资2000万日元,在鞍山兴建一个超大规模的制铁所。

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成立于1906年,1907年4月正式开业,总社在大连,分社在东京,主要经营铁路、船舶修造、煤矿、铁矿、其他金属矿、制油、制铁、邮电等企事业,并开办旅馆、饭店、澡堂一类的服务业。“满铁”看起来是一个企业,实则是日本帝国主义对外实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中村为“满铁”的第四任总裁。

前面提及的驻华公使日置益,可谓臭名昭著。他是东京大学法科毕业,任驻华使馆头等参赞期间曾参与八国联军侵华及镇压义和团运动,任日本驻中国公使时更是积极鼓动侵华。1915年1月,他代表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政府递交了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并在当年5月以全权代表的身份与陆徵祥签订此条约。

那年初冬,建制铁所的报告呈请给了日本政府,次年春天,1916年4月4日即获得了批准,时间快得可以用转瞬之间来形容。

其实,中村有十足的把握,成竹在胸,呈请不可能遭到日本政府的否决,以举国之力侵略和掠夺近邻已然是日本的国策,所以在呈请的同时,就着手物色中方的代理人了。

此时的中国东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1913年,满铁奉天公所所长佐藤安之助向一个叫于冲汉的中国人提出了“合办经营辽阳以南、大石桥以北的(铁路)沿线矿山”的建议。日本人得到了积极回应,两人一拍即合,立即炮制出一个“中日和办振兴公司”章程。但是,出于某种顾忌,又双双隐于幕后,暗中做操盘手,由奉天公所所员镰田弥助(后升为所长)和于冲汉的亲信、辽阳地主兼石棉商秦日宣走上前台,分别出任日方、中方代表。

在浩如烟海的“满铁”档案中,辑录有于冲汉的日记,有关学者对于冲汉与“满铁”关系的描述大致如下:

于冲汉(1871—1932),字云章,辽阳县人,年轻时就读于保定莲花书院,清末秀才,精通日、俄、朝三国语言,曾在东京外国语学校教授汉语,日俄战争期间任辽阳交涉局局长,办理辽阳西部巡警事宜,与日本军方多有勾连。1912年以后,他任奉天交涉使和张作霖的对日外交顾问。作为东北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此人既熟悉日本军政两界,也是奉天地方军阀、官僚买办资本与日本军政、国家资本沟通的桥梁和纽带。

自从成为日本人名义上的合伙人,于冲汉便倾其所能,极力奔走,往返于奉天和京城之间,穿梭于各个矿区,不遗余力。他与镰田合谋,从“满铁”领取两千块大洋,先后以金表和金名章之物贿赂了农商部矿政司司长张轶欧。1916年3月,双方假模假式地成立了一个“中日合办振兴铁矿无限公司”,由“满铁”拨出14万日元,分别贷给于冲汉和镰田弥助,作为他们向新成立公司的投资。为避振兴公司实为傀儡之嫌,特将公司总局设于奉天(今沈阳),人员由于冲汉的弟弟于文汉及其亲信组成,“满铁”支付每月的费用。而公司最为重要的业务采矿事宜则由“满铁”的分支机构采矿总局掌管,职员皆为“满铁”日本社员,办公地点就在东清铁路上的鞍山站——巨量铁矿石的埋藏地。

如此这般,日本的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他们找到了白手套,也找到了一块遮羞布。

1916年4月,“振兴公司”取得探矿权。

1917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吊线木偶”又获得了农商部颁发的东鞍山等7个矿区的开采权。自此,日本人做好了一切前期准备,通往前方的道路似乎已经没有了障碍。

日方派出沙河口工场的直村课长等人赴日本本岛的八幡制铁所考察,收集设计资料,接受有关方面的指导,匆匆草拟《第一期起业计划调查书》。

八幡制铁所,二战前日本最大的一家官营钢铁厂,现名“新日本制铁公司”。日本人利用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部分赔款约1920万日元,从德国引进全套的设备和技术,于1897年在福冈县八幡村动工建厂,1901年,它的第一座高炉开始生产(比在鞍山搭建的1号高炉早了18年,2号高炉早了20年)。

殖民者在鞍山建立钢铁厂时,八幡厂的钢年产量已经超过了30万吨,其主要的原料来自中国的湖北大冶和辽宁抚顺。前者有铁砂,后者有煤炭。

在中国东北建立新钢铁厂的憧憬,令时任日本首相的寺内正毅垂涎三尺,他不仅首肯,更是一路绿灯:承认!批准!开发满洲的制铁事业!

一个名“制铁所创立委员会”的组织机构,在“满铁”本社成立,任命国泽新兵卫等14人为委员,即刻开始高炉(日语写作“镕礦爐”)及其他方面的设计工作。

“高炉”的字样出现了,但彼时还只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概念,连胚胎都不是。

关于国泽新兵卫还有一段轶闻。1910年5月,国泽新兵卫以“满铁”副总裁的身份,曾与一队实习生来到千山游览,同行的还有前文出现过的“南满”地质调查所所长木户忠太郎等人。从千山返回的路上,国泽在下石桥村附近捡到了一块流石(即山谷中被水冲下来的石头),他蹲在地上仔细揣摩,便猜想自己的脚下可能有铁矿石。他的猜想,一年半以后,被调查所的小林胖生和加藤直三的实地勘察所证实。可以说,国泽新兵卫在路边捡到的一块流石改变了一座铁矿山的命运,而一座铁矿山又改变了一座城市的命运。一块黑色的石头,为日本人建立大型制铁所及其高炉提供了依据。

国泽在1917年7月接任中村,成为“满铁”的第五任总裁。

建立制铁所的第一期工程,为时三年,计划支出3000万日元——比前文提到的中村总裁当年的投资设想多出1000万日元。在工程当年的预算中,列入的事业费为815万日元,几占四分之一,可谓不惜血本。国力提升的日本,野心膨胀的岛国,需要更多的钢铁。钢铁是国家强盛的标志,是枪支弹药,是大炮战舰,也是实现野心、称霸亚洲大陆的本钱。

土地收买、道路规划、职工培训以及基础设施建设……日本人按照匆忙赶写的剧本,在鞍山城区的西北角——东经122度55分—123度02分,北纬41度03分—41度12分,一大片平坦的黑土地上紧锣密鼓地排演着。

从日本人1932年绘制的《鞍山附近鸟瞰图》里大致可以看到,他们选定的厂址,在南沙河(图中日本人标为“千山川”)与东清铁路(日本人称为“南满洲铁道”)交会处的左下方,是一个地域平坦、土质肥沃、水草丰美、宜耕宜居的所在。此地,清时方圆十里之地,曾驻扎过八旗军,后形成满汉杂居的村落。受聘的八幡制铁所的平川技师,考虑到水源、原料和运输等方面的情况,对厂址选择进行了大量和充分的调查,提供了两个备选方案:甲方案是在“南满洲铁道”鞍山站至立山站之间的东侧。他倾向于东侧。阐释理由是,距离含富矿40%以上的主要铁矿区最近,位于稍有斜坡的平原地带,与南部山区毗连,绝无洪水泛滥之虞,建成后要从南部最高处起依次设置选矿厂、炼铁厂、炼钢厂和轧钢厂等;乙方案是在“南满洲铁道”鞍山站至立山站之间的西侧,地处辽河大平原,施工条件不言而喻。

平川飞往东京,在“满铁”东京支社内,向中村总裁汇报,经会社理事会讨论,决定采纳乙方案。

由此,也有了鞍山城区以后的“铁东”“铁西”之分。

曾经的沧桑

国泽新兵卫等人搞出的第一期工程建设计划,依据的是平川和内野两人在那个调查报告中提出的数据,确立了一个谨慎的目标:年产生铁100万吨、钢材80万吨。而实现这个目标,首要的条件是必须建造两座高炉。高炉的容积为525立方米。理想状态下,每座高炉日产铁200吨,合计年产13.4万吨。当然,还要有给高炉生产配套的附属设备,如炼焦炉、副产品工厂等。

将矿石化为铁水,是各种设备和技术的排列组合,尤其是建一个新的炼铁工厂,对设备样式的选择和工程设计的方案,有待推敲的事项无以计数。

而此时,工厂以外的世界颇不宁静,战火纷飞、硝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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