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蛇岛的报告

作者: 季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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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26日,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第46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世界遗产大会)上,审议通过对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遗产地(第一期)世界自然遗产边界进行调整,将包括蛇岛—老铁山候鸟栖息地在内的我国5处重要候鸟栖息地扩展纳入,并在世界遗产公约名录中正式采用“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之名。至此,大连蛇岛—老铁山候鸟栖息地成功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是大连乃至东北地区首项世界自然遗产,大连也新增一块世界级“绿色名片”。

2024年盛夏,一个重大喜讯传来,辽宁大连蛇岛—老铁山候鸟栖息地入列《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是东北地区获得的第一张世界级“绿色名片”。是的,自蛇岛—老铁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诞生的44年来,经过有效保护,老铁山已成为春秋两季数千万候鸟安全迁徙、栖息之地。蛇岛是近两万条“蛇岛蝮蛇”(中国特有种)的唯一栖息地,蛇岛蝮蛇仅以每年春秋迁徙经过蛇岛的小型雀形目鸟类为食,构成了特殊的岛屿生态系统。同时,蛇岛也是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易危物种黄嘴白鹭为代表的珍稀水鸟繁殖地。身为鸟类天堂的蛇岛,其独一无二的蝮蛇获得了恢复性增长,种群数量已由1982年的近万条,增为近两万条;在蛇岛,世界濒危、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嘴、白鹭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已在蛇岛安家落户。这种珍稀、美丽优雅的大型鸟由最初发现的几只,现已繁衍至大约400只。而今,蛇岛—老铁山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画卷。

史称“小龙山”“蟒岛”的蛇岛,位于旅顺西北方向的渤海海域。全岛的轮廓呈不规则的长方形,主峰海拔215米,面积0.73平方公里,距旅顺陆地最近约5.3海里。郁郁葱葱的蛇岛虽不具高山流水、莽莽苍苍的气势,但因蛇岛上生存着数以万计的上树猎鸟为食的毒蛇(而后命名为蛇岛蝮蛇),被世界瞩目而被称为“毒蛇王国”。

1986年初夏,我曾数次登上蛇岛,其中两次在岛上过夜,一次采访市劳模黄沐朋先生且参加了为干渴的蝮蛇送水活动,一次参加了为蝮蛇“送餐”的科研实验。去蛇岛采访有许多文章可作,它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工作于蛇岛的科研工作者的事迹令人耳目一新,二是让人惊悚的蛇岛充满着神秘性、知识性、趣味性。

在距今久远的年代,旅顺口地区的沿海渔民便知道蛇岛有着许许多多上树吃鸟的毒蛇,但鲜有文字记载。1904年,日俄战争在旅顺口爆发,次年俄军投降,随后旅顺被日本殖民统治40年之久。1931年,日本殖民当局准备在蛇岛建造灯塔,日本人森为三率队上岛勘测,发现岛上到处都有毒蛇,结果被吓得逃回陆地,他撰写的《旅顺海外孤岛毒蛇之报告》于1932年发表在《朝鲜博物志》上。紧接着,日本人小林胜上岛考察,写出了《十万条毒蛇蟠居于蛇岛之奇观》。1938年日本人木场一夫也发表了《小龙山岛之毒蛇》。

我国最先登上蛇岛的考察者,当属著名的蛇类研究专家金巩先生。金巩1919年生于旅顺,1936年就读于旅顺市师范学堂时曾随生物老师登上蛇岛,作过短暂的考察,由此引起了对这个神奇岛屿的兴趣和关注。1954年,颇有名气的金巩登上了与蛇岛相望的猪岛,就任大连市麻风病防治所所长。当时,整个大连地区的麻风病患者全部被移送猪岛,一是为了加强隔离,防范麻风病的蔓延,二是为了便于管理和集中治疗,因此猪岛又被称为“麻风岛”。

麻风病是一种较为顽固的传染疾病,重症者手脚溃烂,面目全非。一时间,猪岛上笼罩着恐惧、死亡的阴影。为了寻找治疗麻风病的良方,金巩查阅了一些中外医学文献,终于从有关采用毒蛇治病的典籍中获得了启示。猪岛与蛇岛仅距10海里,而蛇岛毒蛇密布,这样方便的事情为什么不试一试呢?1955年5月,金巩率队首次考察了蛇岛,并捉回一批毒蛇。1956年,他的团队因利用蛇岛毒蛇治疗麻风病效果明显,得到国家卫生部的通报嘉奖。

金巩第七次考察蛇岛的规模最大,捕蛇数量也最多。1957年6月16日,载有约5吨各种物资的两艘木帆船和一艘部队用过的旧艇从猪岛启航,因“海溜子”较大,直到黄昏才抵达蛇岛。金巩选择在岛东南一条狭长的海滩上安营扎寨,先支帐篷,在帐篷外的四周挖浅沟,并撒上666粉和煤油让毒蛇“敬而远之”。

此次远征蛇岛的预案相当缜密。翌日,人员分成两组,一组上山捕蛇,一组在海滩上加工。当一笼笼、一袋袋的毒蛇从山上运到海滩时,加工人员用铁钳卡着蛇的脖颈,令其咬住玻璃器皿的边缘而放出毒液,另有队员将吐出毒液的蛇体投入烧热的大锅,烘成蛇粉。往来穿梭,流水作业,紧张有序。不足十天,仅制成的蛇酒就用去白酒一吨、黄酒两吨,并用尽带来的人参、苍耳、红花、防风、荆芥等中药材。26日,当金巩率队扬帆驾船把蛇酒和蛇粉运回猪岛时,等候在海滩上的麻风病患者欢呼雀跃。猪岛有史以来第一次沉浸在欢乐的漩涡中。

至1958年7月,金巩率队对蛇岛考察了17次,共采集了3600多条毒蛇,经多次实验和毒性测定,有选择地用于临床治疗。临床表明,此种蛇酒对治疗一般性麻风病患者有效率达90%以上,这引起了世界医学界的瞩目。

金巩留下了十万多字的考察日记,后经学者文尔先生整理,刊发于《大连园林》。金巩对蛇岛的成因和概貌,对蛇岛蝮蛇的分布、生活规律、攻击性能以及与其他生物的关系等诸多方面,作了相当深入的了解和研究,这为后来者的蛇岛考察奠定了较为厚实的基础。

应当承认,金巩和他的团队的确捕杀了不少蛇岛蝮蛇,但此举是为了拯救病痛难忍的麻风病患者,而且他们的行为也获得了省卫生厅和大连市卫生局的批准认可。那时的蛇岛尚未建立保护区。金巩对蛇岛的认知,对蝮蛇的研究及开发利用的成就不容置疑,而且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1980年初春,屡遭坎坷后终获新生的金巩进入市卫生局的蛇岛保护筹备组并担任顾问。当年7月1日,他把近半个世纪采集和收藏的250余种、400多条蛇的标本,包括罕见的蛇岛“小白龙”(白化蝮蛇)标本,全部捐献给了大连市环保研究院,这些标本对研究我国蛇类的生态进化和药用功能,具有巨大科研价值。身为大连市环保研究院的总工程师、顾问的金巩先生于1992年辞世,终年73岁。他风雨坎坷、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值得后人铭记。

我国第一个大型综合性的蛇岛考察队,诞生于金巩先生考察蛇岛、开发毒蛇资源的同期。1957年春天,在大连市党委和驻军、地方公安的支持下,一支由大连医学院(今大连医科大学)伍律教授为领队的蛇岛考察队应运而生。这支考察队由沈阳医学院(今中国医科大学)、大连医学院、辽宁大学、辽宁师范学院(今辽宁师范大学)、沈阳市卫生学校(今沈阳医学院)和大连自然博物馆等单位的27人组成。为了这次考察顺利进行,市里特地派出一艘配备无线电通信装置、抗风能力达八级的快艇。考察队从大连港出发,经过大约5个小时的颠簸航行,终于驶达蛇岛。随后,对蛇岛开展了一系列的动物、植物和地理环境等多方面的科考。

1961年,伍律撰写的《蛇岛的秘密》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在全国颇有影响。后来,他随大连医学院迁至“大三线”遵义,任职贵州省生物研究所所长,于1983年辞世,终年68岁。

钩沉历史,自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至1980年辽宁省蛇岛老铁山自然保护区建立之前的20多年里,扛起蛇岛科考大旗者,非我国动物学界著名女学者季达明莫属。有关季达明科考蛇岛细节的记载而今鲜见,但其“轮廓”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是一位传奇女子,40年代毕业于西北农学院,而后北上参加了革命。1957年,作为大连医学院的助教,她随伍律先生首次考察蛇岛,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抛弃世俗观念,尤其具有生孕能力的女人不能与蛇为伍的民间说法,是极为可贵的。

被蛇岛深深吸引,后来她以坚定的信念又多次踏足这座神秘的海岛。渡海去蛇岛,并非逍遥坦途。遇上大风天气,只能再等一天或几天。船是渡海的朋友。头几次赴蛇岛科考,没有交通船,更没有机动船,只能租借沿岸渔家的仅有一张大橹、一叶白帆的木制船。对此,季达明毫未退却。她不畏晕船,不惧风浪,以她的梦想、她的务实和她的激情在山与海之间谱就了一首青春之歌。

1974年,季达明任辽宁省蛇岛考察队的队长,率领一干男同胞连续征战,成果丰硕。作为年届五旬的大姐,她的吃苦精神和严谨的科考态度,赢得了全体队员包括担任蝮蛇考察组组长的辽宁师范大学黄沐朋教授的由衷敬佩。她调入辽宁大学任教后,创建了辽宁省动物学会并被选为理事长。1979年,由她担任主编的综合调查报告《蛇岛》,成为研究蛇岛资料的亮点。离休后,她多次穿行蛇岛和旅顺两个蛇类博物馆之间。季达明先生成就不凡,德高望重,桃李天下,无悔一生,2017年辞别人世,终年92岁。

蛇岛的神秘面纱渐被揭开,其原生态获得恢复和保护,蝮蛇真正过上安宁的日子、种群数量日趋回升,始于1980年辽宁蛇岛老铁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之后。该保护区是国务院批准建立的野生动物类型保护区,也是环保系统首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两年后,已是59岁的辽宁师范大学教授黄沐朋调任保护区总工程师,自此,蛇岛的保护与科考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1949年,黄沐朋从厦门大学生物系毕业,1952年响应“支援东北”的号召,举家北上。他先后在辽阳高中、沈阳师专和辽宁师范大学任教。1974年,他首次随省考察队考察蛇岛,之后多次带领实习的学生赴蛇岛考察。至此,他迷上了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神秘蛇岛。

蛇岛蝮蛇的种群数量究竟有多少?说法历来纷纭不一。20世纪30年代,日本学者估计有毒蛇50万条左右,后又有10万条之说。50年代中后期,著名蛇类研究专家金巩经过17次考察,估计蛇岛蝮蛇约有6万条。50年代后期,伍律率队进行大型考察,估计蛇岛存蛇5万条左右。1974年,季达明教授率队考察,估计蛇岛蝮蛇约有两万条……都是估计,分歧甚大。不过,谁都不能否认,随着岁月的流逝,蛇岛蝮蛇数量在不断锐减。

1937年,日本人从蛇岛盗捕7000条蝮蛇运至台湾,据猜测是用来制药。1946年,驻守旅顺口地区的苏联红军为修靶场,曾登陆蛇岛除蛇,估计被除的蝮蛇也不会是个小数目。1958年,因打靶而误炸蛇岛以及登岛人不慎引起一场山火,惨死的蝮蛇又有多少呢?

1985年夏天,九号台风袭击大连地区,狂风暴雨造成蛇岛近20处滑坡,粗略估计也有近千条蝮蛇随着泥石流而被大海吞没。

另外,在蛇岛尚未建立保护区之前,盗采滥捕蝮蛇的现象相当严重。因盛传蛇岛蝮蛇泡酒可以治大病,辽宁沿海乃至山东胶东半岛的一些渔民,多有登岛捕蛇的记载。

为廓清过往岁月对蛇岛蝮蛇数量的诸多“估计”,黄沐朋带领他的弟子——一群大学毕业生,于1982年的春秋两季采用“标记重捕法”,在全岛开展了大规模的调查。

他们爬陡坡,下深沟,厚厚的防护服里早已汗水流淌。栾树枝枝杈杈,大油芒齐腰,岩石裸露,几乎处处险象环生,半年下来,难有不被伤害的科考者。不少人被蛇咬了,细看,手指或腿下部都有一个明显的被蛇攻击的针眼儿。那时,岛上尚未有“防毒血清”,唯一的应急之策是先服下历史久远的偏方“季德胜药片”,继而用小刀将伤处划出血来,再用木板或鞋底一顿猛抽,直到部分毒血流出。肿胀,疼痛难忍,但不用这种法子性命难保。

黄沐朋团队一往无前,不到一年就成就了保护区科考的辉煌成绩。翌年,在南京举行的中国动物学会成立五十周年大会上,黄沐朋郑重宣布:通过科学的统计方法表明,蛇岛现存蝮蛇近万条,年产蛇仔千条左右。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会场里响起一阵赞叹与热烈的掌声。自此,半个多世纪关于蛇岛蝮蛇种群数量之争终于落幕。

从南疆到北国,从讲坛到蛇岛,黄沐朋一路匆匆,其乐观、无畏、严谨的品质日月可鉴。他的《蛇岛考察记》《蛇岛蝮蛇种群的估算》《蛇岛蝮蛇的保护与开发利用的研究》等研究成果,见诸有关报刊或由出版社出版。1987年,65岁的黄沐朋离休之后仍多次抽身穿行于蛇岛的沟沟汊汊。1995年,由他得意门生李建立编著的图文并茂的《中国蛇岛》由辽宁科技出版社出版。出版前,黄沐朋撰写了书稿的《中国蝮蛇》一章,并亲手绘制了蝮蛇头部和背部的鳞片图,还将书中的全部文字译为英文,但谢绝了作为编著者之一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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