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巷城为《地平线》杂志题词赏析

作者: 王宇平

中国香港作家舒巷城(1921—1999)在内地读者中声名不显,除1984年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过他的长篇小说《港岛大街的背后》(原名《太阳下山了》)外,只有一些新诗与散文选本收录了其作品,但关注与知晓香港文学的读者,定会留意到这个名字。

20世纪末,金庸作《浙江港台作家》一文力证南方文脉文坛之不容小觑,列数浙江与台港的重要作家,说到香港除了有出色的外地作家之外,“香港的广东作家也着实有不少传世力作,例如黄谷柳的《虾球传》、侣伦的《穷巷》、西西的《我城》等等;还有诗人舒巷城、戴天等人”①。舒巷城是香港文学史叙述中绕不过去的名字,他创作丰赡,诗歌隽永明快,常以中英对照的形式刊出,张力十足地呈现出香港都市中机械与诗意、繁华与落寞、疏离与真淳的两面,被学者形容为“著名的抗拒都市的都市诗”②,如慨叹“它不能高飞/像那空中的铁鸟”“在斜行的岁月间/看脚下的沧桑”的《山顶缆车》,又如直白写出触目惊心的《白鸽笼》:“人住的‘白鸽笼’/比白鸽住的白鸽笼挤”“而且仅有的一点空气/也越来越涨价了,一寸一寸”。他用力更勤、成就更高的实则是小说,尤以短篇小说《鲤鱼门的雾》和长篇小说《太阳下山了》引人注目。他融写实与抒情于一炉,展呈着浸染了作者感性的香港社会生活图景。其作品中的地方色彩,或曰“本土性”“乡土性”获得很高的文学史评价,成为香港现代文学经典。

舒巷城扎实而丰厚的香港书写,及其本土作家的声名促成却也限制了人们对他的认知,值得注意的是,事实上,他的文学资源与创作视野从未囿于香港。他毕业于英文书院,却倾心于中国文学,尤其是“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如他自己所说“一接触新文学,就一往情深了”③。1941年12月香港沦陷后,20岁的舒巷城离开香港,前往内地,辗转于桂林、昆明和上海等多地,1948年才回到香港。在这期间,他不仅阅读了更多的新文学作品,也开启了早期文学创作。舒巷城因在驻华美军的东北日侨遣送组担任翻译,而与东北大地结缘。

1946年,他在沈阳写下《火车上》一诗:“我望着东北的天空,大地/耳边响着前行的轮声”“我想当年啊想当年/——其实还是不久的以前/东北,在日军的刺刀上、刺刀下/天上的红霞,檐下的积雪/曾经,曾经/染过多少中国同胞的鲜血?”不久后,身处辽宁葫芦岛的舒巷城又以《看海》抒怀:“看你这海,在日将落而未落时/与天际的云帆同接黄昏之美”,这片海让他思念家乡香港,“你知道我家的门前也有海呢——狭窄的,但船来船往的;就在那里,我曾带着青春/神往于远方。如今我来了”。对于他来说,远方与家乡同样重要,并且互相生产与提醒,“然而我的根还是深深的/植于老家的那个‘地角’/虽然明天,我也许会梦抱它/在另一个天涯”。

在舒巷城写于1950年的小说成名作《鲤鱼门的雾》中,主人公梁大贵是海员,有着离家15年的海外漂泊生涯,当他重归故地,在熟悉与陌生感的交织之下,无限怅惘的一句喃喃自语“我是刚来的”打动了无数读者。他抒写游子“归”乡,也同样关切游子面向祖国、面向海外世界的生涯,比如以自己抗战中辗转内地经历为蓝本的长篇小说《艰苦的行程》、讲述华人海外际遇的短篇小说《伦敦的八月》、长篇小说《巴黎两岸》等。他还是在1977年就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营的华人作家,他投向华人世界的文学视野值得被再发现与探讨。

舒巷城去世后,他的夫人陈月明女士将其文学作品在香港花千树出版社陆续整理出版,除了再版作品外,其散见于报章杂志上的文章,按照文类、发表园地及年份等分类结集出版;特别难得的是,与作品相关的作者手稿、速写等,也被大量收入。在2015年出版的《我们相逢,我们分别,我们长相思》一书中,有一页是舒巷城写于1979年9月6日的题词:“读了几期《地平线》,觉得它内容相当充实,不单是一本趣味盎然、增广见闻的刊物,而且掩卷之余,令我如此深思:海外华人的先辈,当年离乡别井,曾怎样历尽艰辛,而许许多多年以来,五大洲的土地河流上,又流过了多少华人的血汗……”

《地平线》1978年在香港创刊,是以“传播中华高尚文化,促进华人交流”为宗旨、面向全球发行的综合性双月刊,1984年改名为《华人》月刊,并获得中国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准为一类刊物,出版至今,颇有影响力。舒巷城并未在该刊物上发表作品,但他为之题词,正说明了他对华人历史与文化发展的一贯关切。这页手稿的令人惊喜之处,还因它是舒巷城难得一见的毛笔书法作品,诚如其温润谦和的为人,其字清丽秀雅,行云流水,自然流畅。题词系小行书写就,有浓郁的文人气息,字形端庄而不失活泼飘逸,结体瘦削,行间布白匀齐,章法谨严,颇见功力,整体上给人流美洒脱之感,与鲁迅书风颇为相似: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其好友、经济学家张五常曾赞道:“舒巷城一方面以新诗饮誉香江,另一方面精于音律,古诗旧词皆可一挥而就。”从这里“古诗旧词”进一步说开去,舒巷城包括中国书法在内的旧学修养一面,似乎和他的中国经验、华人视野一样,都少有人关注。

我托香港友人向舒巷城夫人请教这页手稿的相关情况,以及作家日常生活中除速写绘画外,是否也会临帖习字关注书法。舒夫人回复告知:她不清楚舒巷城为《地平线》题词的具体背景,至于他的旧学根底,则是自学得来。这个“自学得来”,也是舒巷城曾提及的为了文学的自修不辍,令人动容与感怀。

注释:

①金庸:《浙江港台的作家——金庸回应王朔》,《明报月刊》1999年第12月号。

②赵稀方:《小说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00页。

③舒巷城:《舒巷城自传》,《艰苦的行程》,香港花千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页。

作者简介>>>>

王宇平,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华语电影史的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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