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狩
作者: 侯德云一
自打伴随两宫离京西狩,荣子第一次吃到大餐,是在山西忻州。光绪二十六年,大清帝国最后一个庚子年,是个闰月之年,恰好闰的是八月,这样就有了两个中秋节。慈禧却在那年一共过了三个中秋节:忻州是第一个,三天后到太原又补过了一个,到西安又过了个闰八月的中秋节。
慈禧原本打算到太原过第一个中秋节。山西巡抚毓贤也事先在太原做好迎驾的一切准备,怎奈天不作美,连续几日的凄风冷雨,让两宫圣驾行程受阻,天晴后紧赶慢赶,才在八月十五那天赶到忻州。当晚两宫驻跸忻州贡院。毓贤那边,派人日夜兼程,将节日所需的贡菜与贡品按时送达。
慈禧入住贡院不久,光绪和后妃便前来拜贺节日了。
很多年以后,已变作清瘦老妪的荣子,用柔和清脆的京腔,跟人讲起她在忻州侍候慈禧过中秋的见闻,脸颊上漂浮着不加掩饰的愉悦。
贡院院落宽大,打扫得干干净净,瞅着很敞亮。中秋季节,本就让人感觉舒爽,这干干净净的院子,更是让人心情舒畅。
慈禧住在以往学政下榻的房间里。带廊的五间正房,很是雅洁。
贡院里绿树掩映,张灯结彩,瓜果飘香,一派浓郁的喜庆气氛,颇有几分储秀宫的味儿。荣子不厌其烦,连说带比画,向人缕述什么是储秀宫的味儿。
慈禧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这一宫一殿,各个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都摆着装满水果的瓷缸。水果是用来熏殿的。慈禧腻味檀香木之类的东西,她只用水果熏殿,多半是南果、佛手、香橼和木瓜。
每月初二和十六,趁慈禧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众太监抬着新鲜的水果,先到储秀宫换果子,等慈禧回储秀宫午睡时,再到体和殿换果子。
这样,慈禧的宫殿里就永远散发着清爽的水果味儿。
夏天,水果味儿会透过竹帘到处飘,连檐廊下面都有,深深吸一口,甜丝丝的,五脏六腑都舒畅;冬天,掀开棉门帘,没等进殿,暖气带着香气扑面而来,让人有种麻酥酥的温馨感。
荣子说,除了水果味儿,储秀宫还有另外一种味儿。
不管是谁,上到皇帝后妃,下到太监宫女,一进储秀宫,心里都得美滋滋的,抿着嘴唇,将笑意挂在脸上。宫女们个个俊俏伶俐,行动脆快有分寸,见面用眼睛说话,做活儿轻手轻脚不毛不躁。太监进出,都得微微弓腰,走路不紧不慢,鞋底擦在地上却不出声,浑身上下透着恭敬、驯服、和蔼和斯文。
荣子说,这才是真正的储秀宫的味儿。
光绪和后妃离开不久,王公大臣便陆续前来拜贺。人群中,荣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眼认出那个人。那是升任候补知府不久的前怀来知县吴渔川。这位候补知府,跟荣子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愁容尽扫,英姿飒飒。荣子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当即想起那日在怀来县榆林堡行在,她跟他指尖相触的一瞬,不由得粉面含春。未几又想起那知县跪在泥水中向慈禧回话的窘相,忍不住抿嘴一笑,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诗:“丹唇未启笑先闻”。
在慈禧身边当差的女总管娟子,见状掐了荣子一下,小声问她:“有什么好笑的?”
荣子晃晃脑袋,笑而不答。
当日晚宴,是光绪和隆裕陪着慈禧一起吃的,用宫里的话说,叫皇上和皇后侍膳。宫里的规矩,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和皇后都要侍候老太后用膳,何况今天是八月十五,国中四大传统节日之一。
慈禧用膳,太监当差,宫女们只能保持距离,在她身后垂手站立,行注目礼。不过荣子还是能从当差太监的眼神里感觉到,老佛爷心情大好,喜上眉梢。
随驾的所有宫女太监,当晚吃的都是“四四席”。这是离京后吃得最好的一餐,很多年后荣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四小碗,四中碗,四大海,四大盘,末尾是一大海碗蛋花汤。这叫四四到底。这种品级的宴席,对宫里的下人来说,显然已经逾规,好在慈禧默许,谁敢饶舌。
晚饭后拜祭玉兔,也就是拜祭那个在月宫里捣药的兔子。拜兔就是拜月。满族习俗,“男不拜兔,女不祭灶”。拜兔是女人的事儿。
供桌摆在贡院东南角。神像,香坛。神像上画着玉兔捣药的图案。香坛是一只斗,斗中装满新高粱,斗口糊着黄纸。四碗用凉水浸泡的清茶。四碟水果。四盘月饼。月饼摞起来有半尺高。供桌中间是一个大木盘,放着直径一尺的大月饼,那是为玉兔特制的。大木盘边上有两枝带着枝叶的新鲜毛豆。隆裕为首,率女眷以尊卑为序轮流磕头。主子磕完,宫女也一个个轮流磕头。
其间,荣子听见贡院外有人唱歌:“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甜不过尕妹妹的温柔……”
说不清道不明地,荣子的脸颊被什么烫了一下。
给玉兔磕完头,荣子想要回到慈禧身边,却被娟子半路扯住。娟子示意荣子往廊子那边看。荣子看见慈禧披一件外套,坐在廊子下面的一把太师椅上。椅子前面有一把杌凳。慈禧两脚平伸,搁在杌凳上,腿上搭一条毛毯。椅子两旁放着茶几,摆着水果和月饼。李连英站在慈禧侧前方,弓着身子,像是在回禀什么。
娟子用手指捏捏荣子的手腕。这是她们常用的暗号之一,示意荣子有情况。
荣子听见李连英正在谈论太监刘祥,宫里人叫他“剃头刘”,负责给光绪剃头的。
剃头刘跟荣子关系特殊,他们是夫妻。
荣子听见李连英说:“奴才刘祥得知老太后和皇上西狩,吃不安生,睡不安稳,日夜惦念随驾尽忠,报答老太后和皇上对他的天恩。他七月二十七日离开京师,从安定门出来……托列祖列宗的福,托老太后的福,托皇上的福,他离开时,宫里很整肃,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说到这里,李连英立马下跪,高声说道:“奴才叩禀老佛爷和皇上万安,奴才给老佛爷和皇上叩头。”说罢嘭嘭嘭往地上叩了三下。
慈禧面带微笑:“如此甚好,甚好。”
李连英起身,躬腰,继续禀报,据奴才刘祥说,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住在西苑仪鸾殿,翰林院、太医院被烧,端郡王府先被抢后被烧……
荣子心里一阵乱颤,颤中带凉。她之所以要回宫继续服侍慈禧,就是想离开那个又老又丑的假男人刘祥。老话不是说了,眼不见心不烦呀。
宫里的太监,对金钱普遍生有畸形的贪欲,而且在手头宽裕之后,都要置公馆、买老婆,像真男人一样成家立业。不成家不立业,哪有一点儿“爷”的样子呢?刘祥跟别人一样,也想当“爷”。他看上了荣子,走了干爸爸李连英的门路。还真就让他得手了,也不知李连英咋弄的,反正,慈禧开口,指婚,把荣子指给了剃头刘。慈禧是端坐龙椅的上上之人,随随便便一句话,都得叫谕旨,荣子哪敢不遵呢?
荣子出嫁前不久,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六那天傍晚,提一包伴手礼,恭恭敬敬地拜访了老太监张福,求他给自己算一卦。张福算卦的名声,在宫里得排头一号,连慈禧都让他算过。荣子信得着他。
七月初六,宫里叫女儿节,也叫夫妻节,是女人的大日子。荣子找张福算卦,显然是奔着婚姻而来,嘴上却说是求财占流年。张福给她占了一个庄重的大卦——“文王六十四卦”,不料却占到一个“隔河望见一锭金,欲往取之河水深”的下下卦,荣子当即泪奔。
荣子的婚礼场面很大。慈禧陪送了八抬嫁妆,金银细软、衣饰日用等等无所不有。荣子是从储秀宫里嫁出去的,等于说,她的娘家是储秀宫。
荣子怎么也没想到,婚后的生活竟然跟软禁相差无几。刘祥瞅着蔫了吧唧,心里头却是沟壑纵横。他给荣子定下几条规矩,不准她上街,不准她走亲戚串街坊,更不准她跟男人搭话。荣子觉得自己就像活在首饰盒里一样,既不见光,也不透气,心里头全是疙瘩。
荣子真就活成了一件首饰,太监刘祥的首饰。
荣子怎么能甘心给剃头刘当一辈子首饰呢?
托老太后的福,荣子总算逃离了首饰盒。宫里的规矩,在不同宫殿当差的太监和宫女,不能随便搭话。这规矩无形当中在荣子和刘祥之间立了一道屏风,即便不小心两人走了个面对面,也要形同陌路。
荣子打心眼儿里感激这规矩。
剃头刘到行在,说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偏偏荣子从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在宫里那阵子,她和刘祥平素见面的机会很少。行在逼仄,不光她跟刘祥得以常见,这宫那宫的下人,也大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荣子担心时间久了,她这个太监媳妇,难免会让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听完李连英的回禀,慈禧破例召见了刘祥,还格外加恩,让他跟荣子见了一面。荣子低着头,绞着手,听刘祥不咸不淡说些宫里的事儿,嘴上嗯嗯地应承着,心里头却堵得不行不行,盼他赶紧离开。刘祥倒也知趣,真就说了不大工夫就告辞了。此后从忻州到太原,从太原到西安,荣子见到刘祥,连瞅都不瞅他一眼。
晚上荣子与娟子同住,荣子一脸的不高兴,被娟子看得真真切切。娟子小声警告荣子,你要留心,要逆来顺受,要是让老佛爷看出你有半点儿不开心,没你好果子吃。荣子感激了娟子一眼,心说,在老太后面前,她这个青衣,还真得扮出个彩旦的样子才行,珍妃便是前车之鉴。
当夜,荣子怎么也睡不着,隔着窗子向外凝望,月到中天,光华满庭,皎洁清冷。风骤起,地上树影剧烈摇晃,荣子眼前一片模糊。
二
光绪二十六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骤雨之后的直隶省,地暗天昏,愁云密布。怀来知县吴渔川与幕僚以及从京师逃难来此的亲友数人,环坐于书房,徒然哀叹,懵懵然不知身在何乡。七天前,与渔川多年交好的同文馆日语教官陶大钧猝然失踪,京师的消息来源倏尔中断,宫里事,京津事,从此真假莫辨,叫人心焦如焚。
是时流言如风,吹得人心飘摇,渔川坐困荒城,越发惶恐。
渔川本名吴永,字渔川,号槃庵,别号观复道人,原籍浙江吴兴,早年入湘军将领鲍超幕府,后跟随李鸿章、张荫桓办理洋务,光绪二十三年补授怀来县知县,次年到任。此时渔川履任不足三年,政声颇佳,于地方利弊,多有兴革之举,与绅民也关系融睦。谁知世事难料,自庚子年初以降,直隶境内义和团声势汹涌,黄巾红帛弥望皆是,毁电杆,扒铁路,烧教堂,至四五月间,中西对抗导致决裂,一场让人惊骇莫名的战争随之爆发。
战况大致如下:
五月十四日,英军将领西摩尔率兵进犯京师,次日在廊坊与义和团激战;十九日,义和团攻打京师西什库教堂;二十一日,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大沽口炮台;二十四日,清军枪杀德国公使克林德,与义和团联合围攻东交民巷列强使馆;二十五日,清廷发布宣战诏书。
六月十三日,直隶提督聂士成跃马横刀力战殉国;十八日,天津沦陷。
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向京师发起总攻。
受大局影响,怀来县的情状,也一天天糜烂开来。
怀来县境内的义和团,与直隶各地同出一辙,一度萎靡,一度气壮。清廷下旨严禁时萎靡,复下旨弛禁奖掖时气壮。自五六月以来,怀来县城已被两支义和团队伍牢牢掌控,数千人在城内设坛,数千人在城外设坛,渔川和他手下的官僚胥吏兵勇,已失去对县城的统辖权。
陶大钧失踪前,渔川每隔三五日,必派兵勇快马入京,与他往来沟通消息。陶的失联,让渔川好生烦恼,而让他更为烦恼的是,陶传递给他的最后一则消息,是总理衙门大臣徐用仪、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户部尚书立山等人,被清廷以“莠言乱政”罪名处以极刑,连远戍新疆的前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也未能幸免。这消息如霹雳般让他心悸。
张荫桓的横死,让渔川撕心裂肺。张是他的恩主。他能调任怀来县,得益于张的鼎力推荐。在此之前,他是以候补知县身份做张的幕僚,协助办理外交事宜。两人朝夕相处一年有余,相知相亲,自不待言。
渔川事后才知,陶大钧因在外事活动中做过日文翻译,被强力主战的庄亲王载勋下了大狱,关押一月有余,险些丧命。
大局的危厄,让渔川心怀耿耿。溃兵带来的战败消息,又让恐怖气氛愈加恐怖。本县义和团已采取守势,将县城东门和南门,悉以土石填塞,独留西门出入,并加派团民专司盘查。渔川内外失据,坐井观天。此时他还面临一个性命攸关的难题,直隶布政使廷雍奏请朝廷,将他调往千里之外的一个荒僻小县。在对待义和团的态度上,他的消极与廷雍的积极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势同水火,成见甚深。廷雍对他的调任之请,怀有极深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