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月光
作者: 苒小雨风从东边来,对面楼顶上那棵树在夕阳的余晖里轻轻摇曳,像个精灵,无声无息,站在我目光的尽头。
我跟小欧说:“别出声,我接个电话。”
小欧问:“谁打的?”
我说:“我爸。”
我爸跟我讲了半天青海方言,说来说去,就一个重点,我如果再不在无锡找个女人结婚,他就托人在老家给我介绍对象。这几年家里总催婚,我找了各种借口来敷衍,两边都没有妥协的意思,每次催婚,都演变为一场大战,隔着两千多公里,什么绝情话都往手机里扔,向敌方发射导弹一样。最严重的几次,我爸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要挟。我隔着电话问:“为什么就非得结婚?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处?”(这话若不是隔着千山万水,我可没胆量问。)他卡壳了,没回答出来。但我知道这事没完。果然,他开始了一连串的质问:“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的,现在你跟我提好处?让你结个婚,你要啥好处?”
我一直盯着那棵树。那是一棵生活在城市上方的树,带着某种从容气度,像是个坚定了信念的理想主义者。风没停,时大时小,从它的枝叶间穿行而过,黄昏被吹得渐行渐远。我爸继续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喊,时而夹杂着清嗓子的咳嗽声。耳朵嗡嗡响,我心不在焉,又不敢挂电话。他老人家又清了清嗓子,喊道:“这么让人不省心,当初还不如生条狗出来,养到现在,也能汪汪叫几声好听的。年底要是还确定不下来,你就给老子滚回来。”声音戛然而止。我愣了一下,这突然而至的寂静,让人有些恍惚。稳了稳神儿,才发现,对面楼顶上那棵树不见了,城市的夜里,挂满了亮着灯的窗户。
“你咋不开灯?”我问小欧。她没理我。我又说:“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咋办?”
床和窗户之间的地板上放着瑜伽垫,小欧穿白色家居服,背后垫个抱枕,靠着飘窗,面对床坐瑜伽垫上,梳妆凳拉过来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发出的亮光映在她身上,整个人,像被画在黑色背景里的素描,脸部是精雕细琢过的,五官的轮廓极具立体感,长发披散在肩头,家居服领口的蝴蝶结很生动。她本来一直看着电脑,现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不能在客厅接?非要跑进来,你没看到我正在忙?”
我伸手开了灯,说:“你快说咋办。”
小欧说:“你快出去,明天早上交稿,我才写了三分之二,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打扰我。”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五十六,以往这个时候,小欧大概率是健身回来躺在床上了。在家里宅着,是她的生活,也是她的工作。她在电脑前给人写剧本,在微信里聊剧情,在微信里交稿,在微信里收款,每天七点准时起床,洗漱吃饭,八点钟坐书桌前,每过一小时起来活动几分钟,一直到中午,吃饭,睡一小会儿,起来继续坐书桌前。总这样坐着,腰累,于是她得空就想躺平。我趴在枕头上没再说话,也没出去。
我和小欧在一起半年多,一周里有多半时间,我住在小欧这里,剩下的时间住厂里的员工宿舍。小欧的房子一室一厅,在十六楼,打开窗户能看出去很远。朝南有个大阳台,用来晾衣服。朝西有个小露台,放着两把藤椅和一个小玻璃桌,遇上好天气,傍晚坐那里还能看个日落。一厅兼顾书房、餐厅与接待室。一室则是书房、卧室、放映室兼而有之。没错,书房重复了,她的一厅一室里,只要有地方就都会摆满书。小欧话不多,看着什么都能发半天呆。我怀疑,现在小欧很可能正看着电脑里的文档发呆,已经忘了我的问题。
小欧曾说,第一次听到我和家里人通电话,还以为我们说的是阿拉伯语。而我第一次跟她出去吃饭,路上遇到她一个同学,两个人站那里聊了几句无锡方言,我也是一个字没听懂。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打一开始她就明确表示过,她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的。我没放心上。我目前也不打算结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环游世界。徐霞客算是我的偶像,只是他生不逢时,两只脚走烂了也没走多远,我比他有优势,现在交通多便利,去哪儿都是一瞬间的事。我只希望每次我爸打电话催婚时,小欧可以帮帮忙。但小欧坚决不同意。有时候我也想先斩后奏,在她家的时候,打个视频给我爸,先把她推出去,让他们彼此看到,看到了,很多事情就不用多说了。但想想又不敢,怕她生气。所以还得先跟她商量好。
我说:“就是让他知道我有女朋友,这又是事实,反正他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不会跟他讲,只是让他放心了,就不会老想着在老家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那不好,你早晚要结婚的,别拿我当幌子,耽误你终身大事。要是他给你介绍对象,你就处一下试试,万一有适合结婚的呢?”小欧说。
“那你是支持我去相亲喽,没感觉的两个人怎么可能适合结婚?”
我一直都挺羡慕小欧,她可以坦然说出自己是不婚主义者,我就没那个底气。在父母眼里,结婚生子是我现阶段的人生大事。
“说不定你一试,就能遇上个有感觉的。”
“你这人挺无情的,硬把我往外推,你就那么希望我早点儿去结婚?”
“反正早晚都是要结的,论年龄你现在结婚也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你在这里老打扰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截稿的,不然明天没法交代。”
“好吧,你写,我不说话了。”
“不行,你还是快走吧,看你在那儿晃悠,我也受影响。”
“我不晃悠了。”我翻身躺床上打算刷刷短视频。
“不好意思,我不该这样,但你还是走吧,真的,你在这里,我今晚写不成。”小欧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我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怎么还撵人了。我说:“那行吧,你抓紧时间完成工作,明天周末,我们出去玩——对了,明天是周末,你交什么稿?”
“我们这一行,接到工作的时候没有周末,没有工作的时候可以天天周末。明天去哪儿玩?”小欧说。
“总之,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就听我的,周六早上出发,周日晚上回。两天时间,我来查一下,做个计划。”
“明天别太早。你十点之后过来。”
“行。”
我起身穿上衣服,嘱咐小欧不要太晚休息,背着包从她家出来了。今天是七夕,中国人的情人节。我本来打算今晚接下来的时间,以两个人都比较愿意接受的方式,好好庆祝一下。可是看样子小欧对这个节日完全不在意。
从四十九号楼里出来,我抬头望了望,没见到对面楼顶那棵高高在上的树。月亮躲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后面。这是一棵正常的树,它规规矩矩拔地而起,站在江南的夏夜里,一阵风吹过,月亮在枝头晃了晃。等走到小区大门口,看到月亮又躲在另一棵香樟树后面。我站了一会儿,没等到风,回头看了一眼小欧家的方向,大步离开。
我和小欧在健身房认识。那天晚上,五点半到八点这个时间段,我和两个伙伴在做胸部训练——我们的训练细化为胸、背、肩、手臂、臀腿,周一到周五,每天一个部位,周末休息两天。我的同伴是一男一女,三人组里,那女的年龄最大,我们叫她丽姐,练了三年多,一身肌肉,蜂腰翘臀。男的是我同事,我叫他杨哥。他们两个认识得早,我是后加入的。熟悉了才发现,他俩一言不合就闹矛盾,两个人互不搭理,需要帮忙的时候都找我,没过两天又和好如初,说说笑笑,把我晾一旁。几番下来,我就明白了,他俩关系肯定不一般。那天大概六点半,我们三人正在做哑铃推胸,旁边走过来一个女孩儿,穿普普通通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这种打扮,一般是刚来的,或者不怎么自信的健身女生。自信的都像丽姐那样,穿吊带背心和紧身裤,能露出的肌肉都露出来了,不能露出来的也若隐若现。女孩儿一身的不自信,让她在那个力量训练区显得十分突出。她握着一对两公斤的哑铃,站在我左侧的角落里练手臂,做得很认真,但动作实在别扭,一看就是跟着视频学的,大致动作记住了,要领完全没领会。我实在看不过去,给她分步骤讲解,还做了示范。她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慢悠悠地“哦”了一声,然后照着做了几下,放下哑铃,才说了声谢谢。我说不用谢。一组十二个,做完四组,她凑过来,请我示范下一组动作。我说:“你看着像个小女孩儿。”她说:“你是说我老。”我说:“真没有,你看着像那种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自那之后,只要在健身房遇上,她就会过来让我做几次示范。可同样的动作教给她,下次再来还是不会,我只能再做示范。有次她感叹自己实在太菜了,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刚来健身都这样。她说一会儿结束后,要请我们吃烧烤作为答谢。
我说:“怎么,要拜师啊?”
她说:“拜师就拜师,我什么都不会,巴不得有个这样的师父。”
她又凑过来悄悄说:“我挺崇拜丽姐的,练得真好。”
我说:“你虽没练出肌肉,但身材比她好。”
“不可能,你骗人。”
“真的,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有的人天生身材比例就比别人好。”
吃烧烤的时候,我特意让小欧坐丽姐旁边,一是两个女生坐一起有话说,二是小欧不是说崇拜丽姐嘛,正好可以向丽姐取取经。整个饭局下来,小欧却一句话没说,别人喝酒的时候,她也举起水杯碰一下,别人聊天的时候,她就静静看着大家笑。我有点儿纳闷,这人社恐成这样,是怎么在社会上生存过来的。
那天烧烤后,丽姐在我们的健身三人群里说:“刘毅要注意了哦,你被人盯上了,高明的猎手,往往都会扮成猎物的样子出现,那个小欧,看起来很老到啊。”
杨哥说:“丽姐有经验啊,经常扮猎物吧,遇到同类,一下子就被你识破了。”
丽姐说:“你瞎说什么?我一向直来直去,最讨厌这种人。”
杨哥说:“对对对,丽姐一向光明磊落,那你是怎么识破她的?快给我们讲讲,看着挺腼腆一个人,原来还藏着一手。”
我说:“一顿烧烤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别把什么人都想复杂了。”
我说完这句话,群里就安静了。后来再一起健身,我会不自觉想起丽姐那句话,一想心里就乐,如果我真是小欧的猎物,那我就顺水推舟。那时候,我和前女友分手有几个月了,还没从那段感情的阴影里走出来,但不影响我跟一个感觉还不错的女人开始新的感情。
有次从健身房出来,我对小欧说:“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太湖边走走?”
她说:“好啊,很久没晚上出去玩了。”
“有多久了?”
“至少有三个月了,最后一次是在一个音乐餐厅,那天那里的舞台上没人唱歌,大屏幕上直播世界杯,那场比赛阿根廷输给了沙特。”
“你还喜欢看球?”
“只看世界杯。”
“喜欢梅西?”
“梅西的球技太完美,不喜欢,最近几年喜欢C罗。”
“就喜欢有缺点的人?”
“暴露缺点的人活得真实。”
“我今天骑摩托,你可以吗?”
“哦,没坐过,应该可以吧。”
“试试就知道了。”
上车后,我拉了她的手环在我腰里,刚走没一会儿,一个颠簸,她的手跑到我胸大肌上去了。我问:“手感怎么样?”她说:“什么?”然后手回到我腰里。我笑了笑,又想起丽姐说的那句话。接下来那段时间,健身结束后,我邀请她去看电影、吃饭、郊游……主动给自己创造顺水推舟的机会。我喊三次她能去一次,她表现得很礼貌,很有距离感。偶尔她会请大家吃个大餐。完全没有猎人狩猎的样子。
后来可能我邀请得有些勤了,有天她跟我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的,这辈子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我表示完全理解,说:“我暂时也不打算结婚,这方面我们想法挺一致。”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一是,我环游世界的梦想还没有实现;二是,麻烦。你呢?”
她没说话。我追问。她说:“以后,我不想说的事情,你别逼我说。”我说:“那行,我不问了。”
周六上午九点多钟,我爸又打来电话:“你这是开着车啊?”
这次他倒是挺友好的。
我说:“是,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