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作者: 李想傍晚,林昱晓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出现了一段话:“我29、30号来北京,你看哪天有时间。”姚黎洲发过来的这么几个字,她在心里面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然后按下了锁屏键,把手机重新放回了白色皮包里。
林昱晓坐在出租车上,为了避免和出租车司机聊天,她的头刻意维持着一个冲着窗外的角度。想到自己这个习惯,她脸上笑了一下。她不认为自己是人们常说的“社恐”,只是不想被打扰、被关注。这段时间,她的确也经常琢磨自己有点儿封闭、保守的生活状态,这是她的闺密对她的评价。封闭、保守,是来源于对自己和事物的了解还是不了解?是对自己的保护还是损害?她觉得可能都有吧,至于背后还有什么,她想不出来了。
车窗上的尘污,给外面的景象加上了一层薄薄的滤镜。人们回忆自己梦中的影像时,大抵也曾感觉到过这一层薄薄的滤镜。一台台金属壳子包裹着的车辆,在这滤镜后丧失了真真切切的明晰感,却拥有了模模糊糊的柔和感。林昱晓的蓝牙耳机里播放着她最近喜欢的一位年轻女歌手的歌曲,她注意到这位女歌手,是因为她在一首说唱歌曲中的嗓音,像是来自一个纯真而稚气未脱的男童,充沛着不加修饰的原初力量。而她之后又搜寻过这位女歌手的抒情歌曲,发现她的嗓音竟也能如此慵懒和性感,这嗓音松弛得像冬日太阳地里伸着懒腰的猫咪:人们知道它已经醒了,但也知道它随时会再睡去。如同一个人多变的嗓音,一个人也极有可能是多面的,越是多面,就越是让人不好琢磨,也越是危险和具有吸引力。
“美女,美女,你看……”林昱晓突然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喊她,她赶忙摘下耳机。“你看这月亮。”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她满脸困惑,便又重复了一遍。林昱晓稍微坐低了一点儿身子,果然,透过前面的车窗,她瞧见一个浑圆而饱满、鸭蛋黄一样的月亮。“这是阴历什么时候啊,我也才注意到。”司机又说。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林昱晓从来不具备计算阴历的能力,她打开手机查看了下。“阴历九月十四。”她对司机说。癸卯年壬戌月,己未日甲戌时,忌出行、赴任,这是她没对司机说的话。此次她专程来S市看望父母,今晚她要乘坐一个来小时的高铁,返回她工作、生活着的北京了。林昱晓盯着月亮,心想,这鸭蛋黄挺好,谁看都是鸭蛋黄,无论你学问是多是少,无论你银行卡里钱是多是少,无论你活的岁月是多是少,无论你春风得意还是失意潦倒,鸭蛋黄都是鸭蛋黄,不会被谁咬去一口,也不会变成双黄。她这样盯着,想着,想到仿佛和她相去几个光年的世界里的姚黎洲,也能看到这一模一样的鸭蛋黄。
距离林昱晓上次见到姚黎洲,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那是一个午后,外面下了点儿小雨,有点儿冷,他们在一家咖啡店面对面坐着,翻看着各自手里的小说。林昱晓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她曾经对姚黎洲说,他要是能变成女孩子就好了,她一定常约他一起品尝下午茶。咖啡店很安静,就他们一桌客人,两个人都“养生”,不吃甜腻的点心,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的热美式。林昱晓的咖啡留了一口,这一口她不愿喝了。她做着没什么意义的联想,她感到喝完了就要被店员请出去了,喝完了也就该和姚黎洲说再见了。雨滴似有似无,让窗外的世界蒙在雾中。
林昱晓读着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时默默合上了书。刚才她读到,婚后的振保,在公交车里偶遇了朱姣蕊,听到她关切的一句“你呢,你好吗”后,振保的眼泪滔滔地流了下来。
林昱晓一边拿大拇指指甲盖用力扣着中指第二节指肚,一边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姚黎洲头顶浓密、坚硬的短发,一时间失了神,她觉得头有点儿晕。“怎么回事儿,这咖啡怎么给我喝醉了。”她心里想着,与此同时,嘴上嘟囔出一句与此毫无关系的话:“你交往的让你欣赏的女性,是什么样的?”这每个字都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但立刻,她觉得好像是别人用她的嘴说出来的一样。
她标准的普通话把每个字说得格外清晰,她说得慢慢的,音量并不大。姚黎洲愣了一下,有点舍不得地放下了加缪的小说《异乡人》,那是林昱晓带给他的,刚刚读了几页。他坐直了身子,随即笑了起来:“哦?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题?”而姚黎洲接下来的话,让林昱晓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冒出了那句话。“是有这样一位女性。她是南方人,智性,有超强的上进心,生活被工作填满了。她有时会和我打电话,探讨点儿工作上、生活中遇到的麻烦事儿。她把我这样的人当作一起面对疑难的人,某些方面我也很欣赏她的智慧……”林昱晓没料到他会如此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还回答得这么诚恳。
高铁的二等车座厢里座无虚席,有人在大声打着电话讨论工作,有人在刷抖音,有孩子突然莫名啼哭,有人在用开水泡着康师傅香辣牛肉面……傍晚的高铁与白天是不同的,空气都是满满当当的。林昱晓安然地夹在这当中,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过去的一幕幕情景清晰地向前缓缓流动着。
那是数月前一个周末的上午,空气暖洋洋的,林昱晓穿着一条白底、印满淡黄色和淡紫色小雏菊的吊带连衣裙,踩着一双有着闪亮的一字钻带、鞋跟五厘米高的圆头凉拖,心情愉悦地来到北京郊外那家自己常光顾的美式早餐店。早餐店人意外地多,点餐处林昱晓排了一会儿队,还答应了一对略显着急的情侣排在自己前面的请求。她一直盯着那块印着菜单的黑板,“欧姆蛋,澳式奶咖”,她心里默念着,虽然这张菜单自己曾浏览过无数回了,自己也早就想好了,但她还是盯着菜单上的“老两样”,仿佛是在盯住它们,不让它们从菜单上飞走不见了。她此时是耐心的,想想撒着火腿、青椒、口蘑的欧姆蛋,散发着鸡蛋及芝士的香气,以及香浓可口的澳式奶咖,她有什么好急躁的?终于轮到她了,还没等店员询问她要什么,“欧姆蛋不要洋葱,澳式奶咖大杯不放糖”她就抢答出来,干脆利落得像是这店里的老员工。她点完餐后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相中了一处偏僻的座位。不一会儿,欧姆蛋和澳式奶咖呈现在了她的面前。林昱晓实在是饿了,有点激动地咽了一下口水。但即便是饿,即便是一个人吃饭,林昱晓也是慢条斯理的。她先是抿了一口澳式奶咖,然后用餐刀整齐地将欧姆蛋切割成小块,用叉子将它们放入口中。她从不让自己的嘴在咀嚼食物或是喝东西时发出声音,如果时间仓促,她宁愿选择直接吞咽掉大块的食物,或是憋一口气,喝下各种颜色的液体,不去品尝其中滋味,也不让自己的嘴发出声音。林昱晓专心吃着她的早餐,突然有了奇怪的念头,她期待着自己和欧姆蛋、澳式奶咖一同被传输到某个荒岛上,她会驼着背,盘腿坐着,用手将欧姆蛋的一角高高地拎起,仰着头把它送到她张大了的嘴里面,嚼完以后再顺口澳式奶咖。而这种情况下她就能“吧唧吧唧”地嚼着,“呼噜呼噜”地喝着。
林昱晓一边独自地、安静地、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早餐,一边想着她的荒岛生活时,一个男人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用温和的南方口音,轻声对她说:“你,出来一下吧。”没有任何现代社会两个陌生人之间理应的客气与寒暄,这就是对初次见面的林昱晓说的第一句话,简洁到有种命令的意味。这令林昱晓想起学生时期,当她在全班发表抵制应试教育的演讲后,当她带头谴责给老师打小报告的行为后,她的老师穿越整个班级,来到她的身边对她说的话。在林昱晓过往的经验里,遇到来搭讪的异性并不少见,但要么过于猥琐,要么过于谦卑,要么过于理直气壮,总是被林昱晓一一打发走了。但当她听到这句不容置疑的话后,竟有点慌张地站起了身,离开了自己喜爱的、令自己安心的“老两样”,离开了自己占据的那个小小的、安静而舒适的角落。来到餐厅外,林昱晓才看清面前这个男人的相貌:个子不高,一身白色休闲装,看起来干净、舒服,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有点儿像痩版的某个她还挺有好感的喜剧男演员。男人说道:“你好,你经常来这边吃早餐吗?我之前没有见到过你。”“我来过几次,我家离这边很近,开车十多分钟。”林昱晓回答。姚黎洲接着说:“嗯,我家就在这旁边,这后面还有个游泳池,环境挺不错的,我经常来这边游泳。”“我从来没来过这边游泳。”林昱晓说。男人停顿了一下,问道:“你看过那部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吗?”“看过,但我不喜欢,我喜欢那个导演的《海上钢琴师》。”林昱晓回答。林昱晓说的是实话,《海上钢琴师》里“1900”那句“我可以在有限的钢琴上表达出无限的快乐来”她一直记在心里,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那个残酷的故事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我也喜欢《海上钢琴师》。”紧接着,他又说道:“我能邀请你明天一同吃午餐吗?”林昱晓怔了下,回答道:“不行,明天我和朋友约好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哦,那能不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呢?”这次,林昱晓没有犹豫。
隔了数日,他们一同吃了午餐。
虽然他们认识时间并不长,见面时间也并不多,但在某些瞬间,林昱晓觉得自己是了解这个叫姚黎洲的男人的。在姚黎洲的行李箱里,一直有一只旧旧的、小小的荞麦皮枕头。林昱晓揶揄过他:“你一个走到哪里都不嫌沉、都要带着自己小枕头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他在M国读过多年书,但他有多不习惯来自M国的羽绒枕和橡胶枕,就有多喜欢他的荞麦皮枕头。旧的时光,过去的故事,南方老家的吃食,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就有多喜欢他的荞麦皮枕头。
在某些瞬间,林昱晓觉得姚黎洲也是了解自己的。他对她说过他的发现:“每次见到你,会看到你脖子下面有一小片红,你那是紧张,得好一会儿才好。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纯洁的。”有次他们散步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外人总是看到我的光鲜,然而有些话我只愿和你说……和你在一起是我最轻松的时候。”无论是当初姚黎洲在人群中发现林昱晓时,她天然携带着的轻盈之感,还是他们相处时她用心经营出的轻巧之感,都被投射进了他那双眼睛里面了。对于这了解,林昱晓生出了些许欣慰。
有次他们来到了一家江西菜做得很地道的餐馆,点了两个人都喜欢的南昌嗦螺、鱼子烧鱼泡、蕌头炒腊肉、紫苏煎土黄瓜。油光锃亮的田螺、喷香的大块的鱼子、软软糯糯的鱼泡,咸香鲜辣,锅气十足,有滋有味。姚黎洲一边忙不迭地给林昱晓夹菜,一边快速消灭着面前的美味,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林昱晓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嗯?你笑什么?”姚黎洲停下了筷子,有点尴尬地看着林昱晓。“你说这菜这么辣,又这么烫,是铁嘴吗?”林昱晓笑着说道,“想看到你轻松的样子,你是不是闲下来就难受?”“你算说对了,有的时候我也幻想去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孤岛,放松一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去,我又会感到无聊的。我得让我的脑子一直在思考,我有一大摊子的事,怎么能停下来?”姚黎洲说道。
林昱晓搜到了姚黎洲在网上的视频,看他在礼堂讲演,在演播厅回答主持人的问题,看他神态自若,目光炯炯。姚黎洲的行程总是很满当,在国内的各个城市、在世界的各个城市不停移动着。即便是刚乘坐完深夜抵达的航班,或是从M国转机回来,十几个小时时差下,他也总是精神满满。林昱晓好奇着这能量的来源,又被这能量吸引着。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林昱晓时常觉得累,她和姚黎洲的交往也令她觉得累。这不是因为她的工作忙。她在一所大学担任讲师,教授翻译学的课程,例如给学生讲解英文版的《骆驼祥子》。她一周只有六个课时,有时候上完当天的课,才是上午九点半。有一次,她在这样的一个九点半的时刻感到了恍惚,自己经常睡懒觉醒来就十点了啊。林昱晓硕士毕业没多久,其实可以选择更多的教学任务,找课题,做科研。可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亲手编织好的美丽世界里,养成了一种属于她的慵懒和淡然。自己的世界,那或许是努力和拼搏已久才得到的乍看之下稳定的生活,或许是不计付出与得失、精心维系的一种貌似持久的关系,不好,但也不坏。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鼓吹的“佛系”“躺平”,她想,自己可从来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她无法解释和姚黎洲交往的累,但又心甘情愿忍受着这累。很久以后林昱晓在天文馆里了解到了“洛希极限”这个天文学概念,突然想到了这向往和累。质量小的天体,会被质量大的天体吸引,而“洛希极限”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向内)与另外一个临近天体对它造成的潮汐力(向外)相等时的距离。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小于“洛希极限”时,因为潮汐力的作用,较小天体就会粉碎,继而成为较大天体的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的林昱晓,得需要拥有强大的自省力、自知力、自明力,才能控制好与在她看来有着广阔世界的姚黎洲的距离,才能让自己的世界不被毁灭。
林昱晓控制着自己,未曾主动给姚黎洲发过任何一条信息。她并不想主动联系姚黎洲,她认为,她和姚黎洲的联系越是频繁,她便越是有可能深陷,最后就会溺亡在这种联系中。她发出信息时的期待,计量下次何时可以再发信息的费神,现在,都被她一并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一次上完课,回家路上,她突然感到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瓜葛的姚黎洲,怎么像是一面镜子,让自己的生活,形貌清晰了起来。这肯定不是平面镜,而更像是哈哈镜,可哈哈镜怎么映照得反而更真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