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里的安东

作者: 王雪茜

水光里的安东0

这是一座特别的小城。有山可倚,有江绵延,有海交汇。从高处俯瞰,它形如鲤鱼,抖鳞腾跃。城区辖内,千百条河道纵横,如经纬交织。没错,这是一座与水相依的城市。孔子云:“水有五德,有德、有义、有道、有勇、有法,君子遇水必观。”

遇水必观者,君子也。故临江而居的小城人,性格里便有了水的基因,爽朗、直接。如水明澈,亦如水有道;如水坦荡,亦如水有法;易倾盖如故,也易雪中送炭。

2024年夏天,因一座百年防洪堤坝的守城智慧,这座中国海岸线的最北端起点,被誉为中国最大最美的边境城市,屡次冲上热搜,成为四方焦点。

它,就是丹东。

安东,安东

丹东老城区的许多马路以数字加经纬来命名,简单利落,坐标直观,走向明确。我供职的《满族文学》杂志社位于六纬路31号,离鸭绿江边很近。办公室在大楼的22层,窗外有一圈绕楼的大平台。工作疲倦之时,我喜欢站在平台上,环顾整座城市。目之所及,是交错林立的高楼,是云集热闹的商铺,是熙来攘往的车流,一派欣欣向荣。北面的元宝山、锦江山,一脉连绵,起伏错落;南面的鸭绿江,波平如练,蜿蜒闪亮……而一江之隔的田野空旷而寂静。

风落江水,细碎无声。

登高极目,不禁令人怀想,万物永续,总有源头。丹东与鸭绿江的今日积淀几何?山脉不言,流水不语。它旧日的风姿,早深埋在时光的尘沙中,峥嵘隐去,杳默无闻。即便生于斯,长于斯,我一时也难以说清它的一鳞半爪。它曾经的繁华,往昔的荣光,任旁人观之,不过行云流水罢了,好在总有一些草蛇灰线,让我伏脉可寻;总有一些吉光片羽,或老照片,或旧传说,或各类典籍,或古物陈迹……可以让我抖落岁月的些许尘埃,旁搜远绍,斤斤于文字之末,以期磨洗出它的前世,照亮它的今生。

望向历史的纵深处,遥远的唐代,一个熟悉的名字由远及近:“安东”。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唐朝建立安东都护府,作为统治东北的重镇。都护府是唐代为了维护边疆稳定,为了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和交流,在边疆设立的一种特殊的行政机构,相当于现在的特别行政区。唐代版图的东西南北都有设立。

查看老地图,安东都护府的领土大部分在今辽宁省境内,现丹东地界便隶属安东都护府管辖。

安,安抚,安宁,安全。安宁东疆,安抚东部,想必是设名伊始最朴素的愿望。都护府的建立,让安东设治成为一种可能。

1875年,清廷委任兵部尚书崇实为钦差大臣兼盛京将军一职,署理奉天事务。1876年,贼匪既平,崇实奏请,在沙河子修筑城垣,以昭巩固。因国库支绌,防护堤最终未能兴工。崇实又奏请建设衙署,以利体制。清廷遂设置安东县、岫岩州和凤凰直隶厅。次年设置宽甸县,并以凤凰直隶厅为首府管辖岫岩、安东和宽甸三地。

至此,安东正式设治,丹东有了自己最初的名字。

七八十岁的老辈人,如果被问到家乡,会毫不迟疑地说,我是安东人。徜徉丹东的大街小巷,“安东”两个字仍随处可见:安东商行、安东站、安东阁菜馆、安东老冰棍、安东大戏院……最有名的当数安东老街。歌手刘宇宁当年在安东老街唱歌直播,一炮而红,使安东老街声名远播,来安东老街一睹明星真容的粉丝一度摩肩接踵。

安东老街的建筑外形主要参照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安东老街号建筑形式,采用老安东经典建筑元素,复制还原了一些标志性建筑,在外墙及街景装饰中不乏民国时期一些建筑符号。另配老物件、街景雕塑等,再现安东老街街景,街名亦采用安东时期繁荣一时的中富街、天后宫街、兴隆街、聚宝街等老街名,辅以百年老字号、品牌餐饮、东北特产、风味小吃、地方戏表演以及各种民间艺术等,颇有老安东风貌。

闲暇时,到安东老街,听听老戏,品品美食,看看老物件,可怀旧,可休闲,对丹东人来说,也算是美事一桩。丹东人以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安东印记”。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很难想象,两百年前,安东还是一个处于东陲极边、萧条远僻之地,如一块埋在深山不被人识的璞玉。

1877年,清廷准设宽甸、怀仁、通化三县,并在州县之间添设一机构,命名为“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主官称为道员,正四品衔,又被称为“道尹”“道台”,相当于宋代的观察使。衙署设在凤凰城,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统辖二厅一州四县,即兴京直隶厅、凤凰直隶厅、岫岩州、安东县、宽甸县、怀仁县、通化县。

1906年,安东开埠。七月,清廷设安东关。同年,东边兵备道迁往安东。随着鸭绿江水运的开发,上游原始森林的大量木材被开发运出,制材、制油、制革、制笔、铁工、缫丝、印染等工商行业也相继出现。安东大小商户三四千家,不包括日本居留侨民,居民总计不下七八万人。

拂去历史的尘埃,我仿佛听到鸭绿江奔腾的江面上,木排和帆船顺江而下的呼啸余音,鸭江帆影,浪头三叠,何其兴盛!彼时的安东,作为东亚新城崛起,身姿挺拔,面孔清晰。

伪满洲国时期,中华民国奉天东边道衙署房屋为安东县公署使用,1934年,伪满政权设置伪安东省。

1937年12月设安东市,安东县析出,安东县公署搬到六道沟。

1965年1月20日,经国务院批准,安东市改名为丹东市。丹,红色。红色的东方之城。

从安东设县治始,至安东设市止,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只言片语又怎能道尽一座城市的沧桑起伏?即便后人如何搜索与想象,总有诸多历史细节隐于岁月的褶皱里,消失于命运的尘烟中,一如鸭绿江边慢慢黯淡的暮色。

爬罗剔抉,意外的收获有二。

一是关于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夏目自幼喜欢汉学,22岁首次以“漱石”为笔名。这个颇具汉学意蕴的名字出自《晋书》典故:“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1909年,夏目漱石应当时“满铁”第二任总裁中村是公邀请,前往中国东北,待了三个多星期,写下诸多日记。夏目漱石此行的身份是新闻记者,只不过他在安东停留的时间很短,日记中对于安东的记载不多,现摘取几段,约略可见安东的自然风貌与商业风情:

(1909年9月27日)两点四十分到达凤凰城。包下一节二等车厢的清国人一家下车了。五龙背有一个温泉。伊藤幸次郎下车。从火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温泉场,这里整洁干净。

晚上七点半到达安东县。月夜下的鸭绿江尽收眼底。

原以为鸭绿江很窄,但它最宽的地方有两英里。驱车前往玄阳馆。车经过的地方都像是日本街市。这是一个惊喜。整个满洲都还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这里的房屋都是日本的风格。

锅烧乌冬面。

……

第二天二十八日上午。

坐着车去买绢绸……在名为“东益增远”的商号买了两匹绢绸,十四圆,五圆。另外看到清国繻子,买了四尺,三圆六十钱。

登上关帝庙,远望鸭绿江,在纳骨堂供上了香火钱后返回。

满铁的官舍是欧式,其他是日式,洋馆也是日式的。

日本人的建筑很简陋,屋顶大部分都是白铁皮铺的。房屋在年年增加,但日清战争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第一次坐日本人的车。车很干净,有靠垫,有厚实的毛护膝。可惜没有马车。

十一点半午饭,小蒸汽轮渡过鸭绿江。

从夏目漱石的日记中,我们可知的是:安东作为东北的丝绸重镇,已然声名远扬;那时候,鸭绿江大桥还未竣工;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在安东的租界地已颇具样貌。

另外的收获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曾在日俄战争期间来过安东。停留安东的时间约在1904年5—6月。1904—1905年间,日本与沙皇俄国为了侵占中国东北和朝鲜,抢夺资源,在东北爆发了日俄战争。此前一年,杰克·伦敦刚完成小说《野性的呼唤》。《杰克·伦敦传》里提到,作为一名社会主义者,杰克反对一切战争。然而,要是爆发战争,他倒希望去战场看看。他曾研究过战略战术,研究过破坏手段,有兴趣去观察现代战争如何去毁灭世界文明……当然,他还认为,如果能成为一位有名的战地记者,今后赚钱不成问题。

杰克·伦敦穿着烫绒上衣,戴同色系烫绒鸭舌帽,嘴里叼着烟卷,戴着绒线手套的手里携着福伦达贝萨系列(Bessa)折叠皮腔相机。接受完日本兵的盘查后,杰克与助手住在林中帐篷里,帐篷外挂着美国国旗。

1904年5月26日,杰克用大阪黑川印行的一张书页纸给自己的朋友埃利斯夫人写了一封信,信由凤凰城发出,1904年7月7日18时30分到达了新泽西州蒙特克莱尔。信中有句:“我是一个不轻信的人,但我愿意相信。”

杰克写了一篇关于日俄作战的图文并茂的战地报道,发表于1904年6月4日的旧金山《观察者》上。在《观察者》的按语中,杰克的身份是战地目击记者。

在翻看《安东旧影》时,我发现,一些外国人的手臂上戴着浅色的袖箍,放大照片发现,袖箍上是日本字。看装束,既不像游客,也不像士兵,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查询方知,这些戴袖箍的人原来是战地记者。杰克的照片中,不乏各国观察团和战地记者在前线的身影。当时,有不少英美记者随日军采访,他们手臂上戴着的浅色袖箍,是日军审查后发给他们允许采访的凭证,类似现在的记者证或采访证。

杰克在安东拍摄了数百张照片,多角度多方位记录了当年的某些瞬间,并在回国后整理成了影集。在杰克的镜头下,我看到了鸭绿江畔被炸成废墟的民房院子里,披着破棉袄的男人赤脚站在碾盘旁,苦笑着望向前方;堆满了日军缴获的俄军武器的院子,空寂无人;九连城江岛上被炸毁的税局,只剩下残垣断壁。也有手臂或头部绑着绷带的日本伤兵,以及在堆满篓子、柴火、铁锅的院子里晒太阳的俄国伤兵。

1904年,杰克拍摄了位于七道沟附近的安东县码头,其中有清朝的挑夫穿着乌拉,正在从船上搬运铁轨上岸。这个铁轨应该是日军修窄轨小铁道用的,小铁道上跑的是手推的小车,是给日军送物资的。

杰克还拍了很多安东县的街道。店铺的名字,甚至店铺门口的广告语,皆清晰可见。有一张照片里,左侧第一家店铺名为“广庆德记”,是茶庄、药铺,还是贸易行?不得而知。相邻的店铺叫“金生丽”,猜不出是卖什么的。右侧店家门口墙壁上写着“言无二价,不欺主顾”的字样。还有以整棵树做成的招牌矗立在街道两旁,有“各色染料纸张等项一应俱全”的广告语。大街上既有穿着长袍、梳着辫子的清朝人,也有戴着袖箍的外国记者、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骑着自行车的男子背影,以及推着运输车的日军运输队。

尤为珍贵的是,他拍摄了很多鸭绿江码头的照片,有帆樯林立的远景,也有巨大的木帆船的近景;有鸭绿江上的夕阳晚照,也有鸭绿江汇入黄海的壮阔;还有帆船密布的鸭绿江畔,船帮上绑满了木材,这是木排解散以后运出安东的主要方式。

漂在鸭绿江上的“街道”

一条江滋养一座城。说到丹东,鸭绿江是它最重要的名片。鸭绿江与丹东,相依相融,如湘江之于长沙,黄浦江之于上海。我相信,每一座临江之城,都与一条江有着牵扯不绝的往事。

鸭绿江,汉时称为马訾水,隋时称鸭绿水,唐时始称鸭绿江。源出长白山(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三江之源)南麓瀑布,流经临江、辑安、宽甸诸县境,至砬子沟入丹东境,于大东沟东南注入黄海。《新唐书·东夷传·高丽》记载:“有马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鸭头,号鸭渌水。”有研究者认为,“鸭绿”一词为古阿尔泰语(蒙古语和通古斯语同源词),意为“匆忙的、快速的”,形容水流湍急的状态。一说满语译为“边界之江”。又有人认为上游地区有鸭江和绿江两条支流汇入,故合二为一,并称为“鸭绿江”。

坐在沿江的公交车上,我视觉上从不疲惫。有时会望见白鹭在江心岛缓缓地扇动翅膀,有时会发现挖沙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清江似带,岁安人和;四时并美,目连天外。

不时有海鸥掠着江面随波起伏,人事陆沉,尽涌眼前。天涯尘埃,吊古难凭。唯有近树远渚,伴着层层云朵,迷入深深的晨光里。

江水无声,而过去种种,震耳欲聋。

应该是19世纪末,或最迟是20世纪初,鸭绿江流域群山叠嶂,万木参天,排比联络,间不容尺,森林资源极为丰富。清朝入关后将这里视为“龙兴之地”,封禁长达两百余年,致使鸭绿江流域人迹罕至,尤其是长白山区的鸭绿江、浑江流域的原始森林,多年未加砍伐,绵延无际,成为一座天然的林木资源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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