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与妹
作者: 刘平兄是大舅,妹是我妈。两人相差十岁。一个住在城中闹市,一个住在城郊。一个是国企领导,一个是小学教师。
打我记事起,妈就时不时把大舅挂在嘴上,话里话外,洋溢着满满的自豪感,说话时嘴唇和眉毛都挑了起来,跟姥姥的表情一模一样。
大舅从车间干起,技术员、技术总管、工程师,直至分厂副厂长。开始叫分厂,后来叫分公司。大舅所在的企业集团,有职工二十万,他所在的分公司,有职工两万。
妈说:“你大舅管着两万人呢,厉害不?”
我使劲点头。
妈摸摸我的脑袋:“好好学习,将来像大舅那样考一所好大学,也管两万人。”
我吓得赶紧跑开。我连同桌都不敢管,还两万人,吓都吓死了。
小时候妈经常摸我的脑袋,尤其是春节期间,从大舅家回来之后。
妈经常带我到大舅家去。确切地说,是到姥姥家去。妈以前总说“我带你到姥姥家去”,后来改成“带你到大舅家去”。大姐记得很清楚,妈是在大舅当上副厂长那年改口的。
姥爷死后,姥姥一直跟大舅一起生活。
妈说:“咱们去大舅家看姥姥好不好?”
好,当然好,看姥姥哪能不好。
说是去大舅家,可是我们很少能看到大舅。五一看不到,十一看不到,端午看不到,中秋也看不到。大舅去哪儿了呢?
姥姥说:“他加班。”
大舅母说:“天天加班,烦死人。”
有两个关于大舅的笑话,妈说了一回又一回。笑话的背后有个事实:大舅在分厂抓安全生产,长达十年无事故。
笑话是这么说的:一次,大舅上班,肩膀上扛了一块擦脚布,脚上的皮鞋,一只是黑色,一只是棕色;一次,大舅在车间,从兜里掏出一只臭袜子擦汗。
妈说一回笑一回。我笑过一回就不笑了。爸一回都没笑。爸不笑有原因,他对大舅有意见,对妈也有意见。
只有春节期间去看姥姥才能遇见大舅。本地习俗,过了正月初三,出嫁的女儿才能回娘家拜年。正月初四,雷打不动,妈和爸带着大姐、二姐和我一起去大舅家。
每次拜年,大舅总要摸摸我的脑袋,说:“小苹好像又长高了。”
稍顿又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说话时嘴角轻轻上扬。
小苹是我的小名。小时候我的脸像苹果一样圆乎乎。现在也还是圆乎乎。
大舅每年都摸我的脑袋,有时也摸二姐的脑袋,可他从来不摸大姐。
大姐气得跳脚。爸没跳脚,但也很生气。大舅家有一儿一女,我叫表哥表姐,妈每次去拜年,都给表哥表姐压岁钱。工资三十几块钱的时候,妈给他们每人两块;工资六十几块的时候,妈给他们每人五块。大舅的工资是妈的两倍多,可他只摸脑袋,从不给钱。
只摸脑袋,还只摸两个,多一个都不肯,爸哪能不生气。
妈不生气,任爸如何嘟囔,她都不生气。大舅在她心中是一盏航标灯,她还指望这盏灯能照亮三个女儿的前程。
后来这盏灯果然照亮了我的前程。我考上了一所医学院,成为一名牙医。我成为牙医那年,大舅退休,从分公司总经理的岗位上退下来。
我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工作,大舅的日常琐事,大多是妈在电话跟我说的。
大舅退休后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去公园打太极,回程逛早市买菜,中午小憩,下午写回忆录,晚上看新闻联播。
妈说:“你大舅的拳打得忒好了,谁也没想到他能打得那么好。”
我说:“嗯。”
“仙人放剑,乾坤盘球,”妈念念有词,“顺风摆柳,叶底看桃……”
我说:“嗯。”
我不懂妈说的什么,不过猜得出来,一定跟太极有关。嗯过几声之后,我有点儿不耐烦,对手机说:“妈,有患者来了,我先忙了哈,抽空回老家,找大舅摸脑袋就是了。”
妈听出我有些不悦,从此避开这个话题。
很多年后妈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再次提起大舅,说的竟然是死讯。
“大舅是怎么死的?”
“你回来,回来再告诉你。”
第二天一大早启程,午后赶回老家。妈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我的手,叨咕大舅的死因。
大舅的拳友邀请大舅去一家医院做免费体检。体检结果,拳友们个个有病,这病那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大舅是唯一例外,哪哪的指标都正常,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前列腺有个小米粒大的结石。用不用做手术呢?一位好看的中年女医生,用磁性的声音对大舅说,暂时不做也是可以的,当然做了更完美,否则您老早晚会被它拖累。
大舅决定做手术,就在那家给他做过免费体检的医院。
妈说,大舅对这次手术一度也很犹豫,建了家庭微信群,连续召开几次会议,跟老伴儿和儿女商量。支持与反对,二比二。几次商量都是二比二。
大舅是在征求了妈的意见之后,才决定做手术的。
我愣了一瞬,大声问她:“妈,是你让大舅做手术的?”
妈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没有,我坚决反对。”
大舅死在手术台上那天,大舅母责怪妈:“你为啥要反对他做手术?你要是赞成,他哪能去做呢?”
妈满脸惊讶,无言以对。
大舅妈用手背抹抹眼:“所有的事都这样,你反对他就做,你赞成他就不做。”
妈紧攥我的手,使劲摇几摇,红着眼圈说:“你大舅,一辈子瞧不起我。”
在大舅的葬礼上,妈哭得一塌糊涂,比姥姥去世时哭得还凶。
葬礼结束,大舅母送我一本名叫《岁月记事》的书。自费出版物,刚印出没多久。书的封面上,大舅和大舅母并肩而立,微微侧身,顶着满头白发,面带微笑,向远方眺望。背景是一大片葱郁的森林。
大舅享年七十九。
阿姨
读大二那年国庆节前夕,我到玲子家去了一趟。这次去,距离上次,竟有四年多时间。玲子连写两封信要我给她当伴娘,还说这是她妈的意思。阿姨开口,我哪能不答应。我欠着阿姨的情呢,能借此机会把欠情还上,挺好的。
一年多以前,我收到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不久,玲子到我家来了。我吃一惊。我没想到她会来。那时我跟玲子已经断了来往。不是我想断,也不是玲子想断,是阿姨想断。既然是阿姨的意思,我想玲子也不敢不答应。
玲子垂着眼皮对我说:“我妈听说你考上了医大本科,可高兴了,让我送五十块钱给你,她说钱不多,是个心意。”
玲子边说边将一个红包递过来。
我把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晃晃肩膀,说:“我不要。”
“你拿着。”
“我不要!”
等我晃了七次肩膀,玲子急了,大声说:“我妈没文化,心眼直,口无遮拦,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其实她心里头可喜欢你了。”
我没吱声。
玲子红着眼圈说:“你要是不要,我妈能骂死我。”
玲子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不要不行了。阿姨的刀子嘴我见识过,换成谁都受不了。再说,我也不能让玲子为我挨骂。
我不情不愿地收了阿姨的“心意”。到校后我才知道,那“心意”的含金量很大,它让我足足吃了四十天食堂。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应该去玲子家一趟,向阿姨说声感谢才对。
当伴娘那天,我是踩着早晨九点钟的阳光去玲子家的。难得的好天气,空气里飘着玉米秸和苹果树混合的甜香气味。我想起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第一次去玲子家,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那天的阿姨也是好阿姨,她冲我笑,拿苹果花生给我吃,牵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听说我妈是小学老师,她笑得更好看了,比院里的百日菊还好看。临走时,阿姨让我提了一兜子苹果花生,说是让我妈尝尝。
阿姨在我身后招手:“苹子,经常来玩啊。”
听了阿姨的话,我真就经常去玲子家玩,玲子也经常来我家玩。我和玲子是同桌。班里排队,玲子站第一,我站第二,两个小土豆几乎形影不离,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亲姐妹。
我们两家相距不远,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中间隔着一条铁道,我家住南边,玲子家住北边。南边是煤矿住宅区,北边的住户都是农民。
不知道为什么,铁道两边的大人孩子都极少来往,即便是同班同学也来往不多,我和玲子是例外。
我和玲子的友情,从小学延续到初中毕业便戛然而止了。在此期间,我妈为玲子的亲弟、堂弟、表弟、堂姐、表妹等十几个小学生在学校里安排过“好班”。我妈不光是老师,还是兼职的校医。玲子一家,也包括玲子家的近亲,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我妈给看看,药费比正规医院要便宜些。
我怎么也想不通,阿姨为什么要那么说我。
中考之前,我先报考了一所培养小学师资的小中专。没承想,我让政治拖了后腿,考了不到五十分,小中专落榜。我妈气得不行,午饭时劈头盖脸将我一顿数落。我受不了她的叨叨,哭着跑出家门。我一口气跑到玲子家。那天下午,我和玲子都逃了课,在离玲子家不远的细河大坝上走了很多个来回。我跟玲子就读不同的初中,但星期天总见面,有时放学后也能见上一面。我跟玲子诉苦,说不爱死记硬背,政治没考好。玲子说,放学后我陪你,你背我也背。从此每天黄昏,细河大坝上都会出现两个小小的身影,走来走去,背来背去。
两个月后,中考分数下来了,我的政治分数得了出乎意料的九十多分,总分远远超过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我去玲子家报喜,不料眼前见到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玲子家院门开着,家门也开着。阿姨和玲子在灶房里说话。我看得见她们,也听得见她们。是阿姨在说话,玲子像是在哭,小臂挡在眼睛上,肩膀一颤一颤。阿姨嗓门很高,我一进院门就听见了。
她们两个谁都没看见我。
阿姨说:“说你傻你还不信,现在你说,你傻不傻?”
玲子口中呜呜呜。
阿姨说:“你还天天陪那个小妖精背政治呢,人家考上重点高中了,你考上个什么?”
玲子口中还是呜呜呜。
我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阿姨突然扭头,看见了我,双目圆睁,面孔硬得像生铁。
我身子一抖,转身跑出玲子家,耳边回响着阿姨说的那三个字:小妖精小妖精小妖精……
那三个字在我耳边响了三四天,我发誓再也不去玲子家了。
当时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我会违背誓言,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给玲子当伴娘。
玲子家的院门和院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院子里的花池和菜畦也还跟以前差不多。翠菊、百日菊、大丽花、鸡冠花开得正旺,与贴满窗户的大红喜字相映生辉。家门开着,不少人进进出出。
阿姨迎出门来,穿一身紫色新衣,烫了鸡窝头,满脸是笑,笑容比院里的大丽花还好看。
阿姨大声说:“苹子来啦,想死阿姨啦。”
阿姨牵着我的手,向每个陌生人介绍我。她一次次告诉他们,苹子是玲子最好的朋友,正在读医科大学,将来保准是个好大夫。
玲子刚化完妆,阿姨就把我押到化妆台前,让人给我也画了个新娘妆。
我在玲子的婚礼上大出风头,每个参加婚礼的人都知道了,玲子的伴娘苹子,是玲子的干妹妹,正在读医科大学。
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在场面上吸引那么多目光。我在抢戏。我猜,玲子对我一定满怀嫉妒。可是没辙,阿姨到处拿我说事,我总不能把她的嘴巴给缝上。
我也是到了婚礼上才知道,原来我跟玲子是干姐妹。
我以为在阿姨的操控之下,我跟玲子可以做一辈子的干姐妹,不料大学毕业那年,阿姨对我的态度又有了调整。我的分配去向,是离家大约五百公里的一个县城医院。我正在打点行装,妈从外面回来,冷着脸说,她在路上遇见玲子妈了,两人说了几句话,不欢而散。
妈说:“玲子妈听说你分配到外地,好像很不高兴。”
我疑惑不解,我分配到外地,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妈说:“她说我白养了你,离家那么远,一点儿光都借不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到,我妈都借不上光,阿姨就更借不上了。
我本想临行前跟阿姨道个别,妈的话让我犹豫起来。我在心里合计,算了吧,这会儿,我跟玲子是不是干姐妹还说不定呢。
作者简介>>>>
刘平,1972年出生,毕业于锦州医科大学,现就职于瓦房店轴承医院。本作品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