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

作者: 豆春明

离别,容易成为两个人的终点。转身即天涯,甚至阴阳两隔。想要再见,就只能在回忆里了。那时才知道,以前在一起有多重要。

其中最理想的,莫过于终点足够遥远,任两人咋走,也到不了那里。可惜那样的好事,在妻身上,我都没能看到。要知道,我可是天天都在祝福妻的。

七岁时,妻去给一个长辈拜年。人小,背了一把面、一块枕头粑。在那里,妻待了三天。那家小孩儿多,大家聚在一起,能玩出花样儿来。临走,长辈给了两角压岁钱,还叫下次再去。妻一直记得,那是一张白皙善良的脸。

来年再去,还是玩三天。出发时的样子,都是好看的,不会轻易改变。

坚持到初中,学业忙起来,妻才没去了。起初的意思,也是想暂停一下,攒点儿力气。

哪知再见,已在长辈八十岁以后。家族里有规矩,逢五给她做生。隔五年,妻和她见一面。她的愿望是活到一百岁。好像多年前的那条路又接上了,终点呢,也像是还在前面。那时妻已工作多年,却还像小时一样,提上几样小礼物就去了。到了,也没意识到只是待了个把小时。坐在对面的她,正忙着打麻将。在妻离开的那段空白岁月里,她学会了麻将。天天都打,一年下来,输赢有一两千块。临近终点,她的脸上有着清晰可见的皱纹和黑斑。妻看了,也没感觉有啥不妥。

的确,如果要比路的长度,妻和她之间的,算是很长的了。

于是,又想起年龄更大的奶奶。换一条更长的路,问题会不会更严重一些?你看,从妻牙牙学语、跟着奶奶一床睡算起,都过去五十多年了……那是不是容易让妻误会,天真地以为可以永远走下去?

去世前几天,奶奶在大姑家团年。满桌的好菜,缺少胃口的她都没咋动筷子。妻也顾不上她,扭过头和人说话去了。很快便说好,正月初二是去小姑那里,初八到我家,中间几天也安排上了。在妻的印象里,奶奶跟着跑来跑去,应该没啥问题。直到奶奶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门板上,妻才发现,那么远的终点竟然都已到了。

终于,跪下的妻,低了头,弯着腰,把自己变成一个问号。几年后,在父亲面前,我也那样做了。连接起来,像是在相互询问。所以,好歹我也要说上几句,就当是回答或者倾诉。

和妻相比,我走的路不大一样。或者说,运气差了一些。没有那样长寿的长辈不说,还老是在告别。那些年,村子里穷,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下我一个人,心不在焉地读书。校门外江水如镜,照见的全是我的忧伤。

从一开始,我就担心他们一去不返,把一个个终点硬塞给我。我才十多岁,就算比妻当年大上一点儿,也不可能拒绝得过来。不过也说明,我和妻好像可以同病相怜。

我叫他们老表或者表叔。好多时候是喊兄弟。记得有一次,是和其中一个在田里插秧。他来借路费,碰上秧没插完,就挽起裤腿下田帮忙。

周围的田里,已经绿油油一片。我家的,还像灰白的伤口。他叹口气,要我别种田了。好像还没出发,他就知道在远处没人干那个。听他那样说,我更忧愁了。秧插到一半,大路上走来几个年轻人,提着一台录音机,放着《潇洒走一回》,还有别的什么歌曲。我忍不住抬头去看。他马上表示要从云南提一台回来。在越来越局促的水田里,我马上就相信了。我和他之间的那条路,没有一个好的开头。

后来,他再没来过。据说偶尔回村,也是找我不在的时候。我打听过他好几次,想当面把终点还给他。至于那点儿钱,已经不值钱了。他还不还,都没关系。

直到现在,想起那台没出现的录音机,我都还在遗憾。或许,真的有一首重要的歌曲,被我永远地错过了。

还有一次是在桥边。另一个朋友要去广东,我泡了两碗茶给他送行。记得那天是在刮风,茶店周围的竹林哗哗作响,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也定下调子:细碎、跳跃、纠缠。临走,他说,到广东就不兴喝茶,要改喝啤酒了。我问店老板有没有,店老板摇摇头。当时就感觉,终点是捧在他的手上,我没接,他也没放下。

年底他回来,我请他喝啤酒。在村里,那是浪费,比老白干贵多了。一瓶见底,他说,喝惯红酒,喝不下了。我赔着笑脸,又灌了他两瓶。热闹中,尴尬也明显起来,双方的力道都在加强。隐隐地,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隔年春节,听说他回来,我准备了一桌菜:父亲养的猪,母亲喂的鸡,我去塘里捉的鱼。到饭点儿,他来电话,说临时有事儿。挂断手机,一阵倦意袭来,我坐着半天没动。坚持或抗争的结果,还是他放下终点走了。对我,对一条路,一定要那么狠心吗?

该说说去云南学泥水匠的那个了。一直以来,那是个笨人。手慢,不会说话,没啥朋友。我去送他,也缺乏像样的理由。车启动,却听他大声说,以后想修房子,就包在他身上。我怀疑,那是他第一次承诺和别人一起走。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的情况是,学了三年,他都不会砌砖,只能糊糊外墙。在工地,那是粗活儿,含金量低,收入属于底层。就那样,糊得还不咋样,不是厚薄不均,就是干湿有问题,常常需要返工。逼得急了,他会哼上几句:“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泥鳅见了哭一场,虽然不是亲兄弟,一同滚过烂泥塘。”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年聚会,又听他唱起来。连唱两遍,悲情四溢。我也听出来了,他是在正式告别。忍不住问了问情况。回答说有些年是在福建扛包,有些年去了新疆摘棉,一个地方不要他了,就去下一个。果然,他想和我走的那条路,早就不通了。哪怕,像那条泥鳅一样,我哭了一场。

搞得好多时候,我都在抱怨:太倒霉了,走的全是短路。乍一听,也像是在吹捧自己,好像把长一点儿的路都让给妻了。

还以为,也就那样了,自己会拒绝下去。

也不能怪我太自不量力。那以后的我,的确也没闲着。十八岁时,我去一个闷热的城市念大学,遇到一百多位同学。在数量上,一下就超过了外出打工的他们。有一晚,看到山下的万家灯火,发现还有好多陌生人躲在灯后面。世界太大了,自己得抓紧。

下山后,在天桥上,果然碰见一个黑胖子。他挎着帆布包,在卖盗版书。主要有三大品种:言情、武侠、警匪。隔得老远,就笑着递本过来。一年后,他娶了个二婚的胖女子。又一年,生了个胖小子。再看到他,我也笑起来。他的一家,太好认了。

在学校后门,还有个白帽子。卖的卤肉时咸时淡,但人眉目如画,跟电影院门口卖汤圆的像是亲姐妹。问了几次,又说对方不是。不管是不是,我都能认得她俩。

小巷里,我也去了,又碰上几个。台球室、包子铺、凉面摊儿……在哪里,和他们都能见上面。记得肥肠店里的那个,一头长发。如果不是城市总在下着大雨,给她一把油纸伞,她就成丁香姑娘了……

我是这样想的,要走就走个痛快。反正离别的日子早定了,不就是我离开城市的那一天吗?到时,终点塞过来了多少,我就拒绝多少。毕竟,那是我的态度和尊严。

喝完几台酒,聊过几次天儿,那个日子如期而至。我跳上车,快速把城市抛在身后。一度认为,自己的背影,展现了个不错的拒绝姿势。

后来翻检行囊,才发现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一是终点有多少,没个准数;二是拒绝过的好像没以前多了。总感觉,自己是说了大话。

再后来,是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前后工作过两个单位,一共结识了四五百个同事。三十年间,教了近两千个学生。到外面,还和好些人来往密切。微信兴起后,又果断加入了十多个群。

回头去看,那样做,更像是在掩盖自己的不自信。想在与数量的对抗中,拥有更多的那一天。然后趁他们不注意,重新来过。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帮了自己的倒忙。

明白一些,好像是在五十岁以后。

那年,妻有了白发——先在两鬓,接着是头顶。一起出现的,还有皱纹。和世上所有的妻一样,她开始准备和我告别的样子。作为丈夫,我得出面拒绝,不然就太不合格了。

我想,至少自己该是这样:几天吃不下饭,几晚睡不着觉。如果不行,就再痛苦一些。好容易才同走一条路,有可能和她走的一样长短,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名叫衰老的终点往后推一推。

我那样想,自然是以为自己还可以。或者说,还不知道在那么多的那一天里,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好在那一次,我的运气不错。像是在往回走,妻竟然复制了以前的姿势——小鸟依人般趴在我的腿上。腰腿不好的她都那样了,我还能说啥呢。

的确,多好的机会啊,那些亮晶晶的白发就在眼前。只等我的痛苦一到,它们便会全军覆没。但关键时候,我却用起了指头——拇指和食指。是不是,它俩合作已久?记得在我小时,它俩曾在一起帮我捡起地上的东西:奶奶的针、母亲的纽扣、父亲的烟头。上学后,又替我握着笔。到后来,是数清我挣的每一分钱……作为动作,可谓经典。果然,只是微动一下,我就顺利地拔掉了一根,轻轻地放在妻的手心里。

那一刻,小鸟般的妻幻化成一面镜子,照出我的伪劣。偷梁换柱,我在干啥?

很快发现,那还只是开头,更多的替代品正在赶来。比如已经到了的那几瓶染发剂,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用来作假。如果不成功,还有几套质量成疑的化妆品可用。甚至那台迟迟没有进行的美容手术,其实也是出发了的……几乎没费啥力气,我就拿出了它们。

像是约好似的,母亲也来告别。多一双眼睛,也许会把我看得清楚一些。那时,一辆车刚撞飞了她。出院后,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断断续续喊着我的名字。你是某某某吗,她问,好像怕我变成了别人。临近终点,她也就剩下那点儿紧张了。按理,我多年来积攒的愤怒、烦躁、焦虑,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再不拿出来,就晚了。

可是,并没有。以致在母亲那里,我看见自己长了一副稀释或冷却后的样子。具体表现是,每天拿出两片降压药、六颗脑心通。碰上她的胆囊炎犯了,再加点儿利胆片。我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彩排过一样。

一次,出了点儿问题。她把药含在嘴里,假装咽下去了。被发现后,赶紧猛吞几下,张开嘴给我看。

那是她难得的一次抗议。好像可以证明,我是在妥协或者投降。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开始的。

时不时,我会胡思乱想,那些痛苦是不是让自己藏起来了?莫非真要等到和自己告别时,才会拿出来?在这方面,我一直想找点儿证据。

比如我喜欢打牌。常常是中午十二点一过,电话就来了。赶紧起身,拿起钱和钥匙出门。一同离家的,还有那个清清爽爽的另一个我。另一个我想到湖边走一走,闻闻花香,看看飞鸟。湖里的荇菜长得正好,适合另一个我站在旁边吟上几句古诗。那个时候,我很想听见自己朝另一个我大叫一声:别走。然后对另一个我说,你走了我咋办?再让我把牌打下去,时间就没了,钱也输光了。后果那么严重,我得好好犹豫和挣扎一番。

最好还能举起刀子,作势要砍断几根手指,虽然那样的姿势显得夸张了一些。结果是我想多了,除了关门声,啥也没有。

像是补充后的事实,我还爱喝酒。每次体检拍片,医生都说是脂肪肝,让戒酒。起初几天,另一个我果然出现了,一顿能老老实实吃完一小碗饭。不到一周,饭菜开始无味起来。一上桌,就有点儿坐立不安。再加把劲儿,也许就成功拿到证据了。

不过,每次都差一点儿。很快,我就又能端起酒杯。在喝的过程中,我会反复出现在两条路上。一条是我走过去,等着医生的下一次警告;一条是趁着酒劲儿,到往事那里发一会儿呆——好像有时是想起一个少妇,眼睛大大的,穿着旗袍,流水一般,曲折地流过;有时想起一个姑娘,眯着眼,河风撩起她的头发,像一段慌张的文字。我读两句,跑到远处,看看没事,又冲回来,再读几句……不停地,我让自己遇上另一个我。那一天,还和从前一样多。

只是,在我回过神来后,另一个我便远去了。脚步匆匆,每次也就停留了几分钟。我已越来越没信心,想坦白啥也没藏,承认自己早就是个穷光蛋。

如果是这样,再穷上二十几年,我就到了父亲去世的年龄。倒是不太大,还没到省里的平均数,也是一条短路。记得,生命的最后两天,父亲坐在椅上,闭着眼睛,不发一言。小姑来,他也不理。食量奇大的他,彻底关闭了通向食物的大门,开始和尘世的自己告别。那天,大约凌晨四点钟,他逝去。其时,弟弟在十米之外酣睡。而我,是在千里之外。看他的遗容——瘦削、平静。死亡,也许替他隐瞒了什么。

几年前的情形,大致如此。是在白天,奶奶从镇上抓药回来,想躺一会儿。隔着一堵墙,妻弟一家围在一起吃饭。也就十几分钟,借着墙的掩护,奶奶离开了。妻弟的说法是,她回去了。近百年的时光,她就像来家里走了趟亲戚。

说不清是引领还是误导,父亲和奶奶看起来不像是富裕的样子。其他的人,又是啥样的呢?

所以,还应发生一件事:越过时空,我想走近那个夜晚的父亲。在他面前,最后一次,再试试自己是啥反应。还要问问,在最后一刻,他究竟有没有痛苦可言。他贫困的家、伤病满身的老妻、几个不争气的子女……尤其是一辈子不如意的他自己,他还在拒绝吗?

真的,我很想知道。因为,那可能就是我的未来。至于奶奶那里,还是妻去为好。会不会走的路不大一样的我们,问的是一个相同的问题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该打住了。或者说,我已经借话语掩饰和解释了太多,在多年的删减后,竟然假装丰满了一些。

那就趁热打铁,干脆再想象一下:在每一条路的尽头,一定都会站着一个痛苦的我……

是的,为妻,为其他人,我也只能这样了。

作者简介>>>>

豆春明,四川眉山人。文字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散文百家》《四川文学》《福建文学》等刊。曾获《散文百家》首届全国征文奖、四川散文奖。

[责任编辑 刘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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