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地
作者: 相裕亭一
小村里,街无名,巷子倒有名称。朱家巷、李家巷、贾家巷、胡家巷,一条一条,如蜈蚣的巴爪一样,吸附在小村正中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上。正因为有了那样一些叫响四方的巷子,反而把村街弄得没了名气。如同一条河上的桥建得漂亮,湮灭了河的存在一样。
好在,穿村而过的那条东西向的大街,到了村东窦家水塘那边,巷子便知趣地不再去抢街的上风,只等着街有了名字,再去寻找自己的名称呢。
这也就是说,昔日里的村落,到了窦家水塘那边,原本就没有住户了。现有的人家,都是后来移居过来的。窦家,是最早居住在水塘边上的。由此,那水塘的名称,便以窦家水塘叫开了。那种以地面建筑标识命名的沟塘湖泊,有点像高家岭、李家坡、吴家沟子一样,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只是那么随便一叫就是了。
小村的地势西高东低。
雨天里,各家院落里的流水涌出巷子后,汇入大街,便在街面上形成了一条由西向东的河流。雨量大的时候,街面上还会奔腾起旋涡与水花,裏带着浮草与泥沙,欢呼雀跃着奔向村东的窦家水塘。有趣的是,大雨过后,街面上凸出的石块上,还会裹着一小堆、一小堆鸟巢样的杂草。小孩子们将那些杂草捡回家去,晒干以后,当柴火烧,往灶膛里一扔,火苗子腾腾的。
窦家水塘与小村里那条横贯东西的大街连在一起,很像是汉字中的感叹号,底部的那一点儿,便是窦家门前那汪清亮亮的水塘,貌似终结了街面上的流水一样。
其实,不是那样的。
小村里的流水,尤其是大雨天里,满街都是奔突而来的洪水时,仅凭一个窦家水塘,是容不下那么多水量的。那样的时候,窦家水塘仅仅是个接水池、转水站。上游来水在那里打一个旋儿,立马便会调头再向东,汇入村东的盐河后,一并流向大海,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窦家水塘,最早是因为窦家的打麦场、牛驴圈,都在那水塘边上,才叫起了窦家水塘。那名称,隐含着对窦家的尊称,同时也标志着窦家曾经的辉煌。
窦家,早年是小村里的一户财主。
不过,我记事以后,窦家的辉煌已尽。我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生的,传说中的窦家打麦场、牛驴圈,已被村民们划分自留地、菜园地。但那汪水塘还在,水塘边的蒲柳,还有一户窦姓的人家,也在。
我童年时,那户窦姓人家,只有两个老人,一双儿女。男主人窦康,头上毛发很少,村上人背后都叫他窦秃子。他常年在岭上看守树林子。我们小孩子很少见到窦秃子,他在家的时候很少;那家的婆婆,一个比窦秃子年岁小很多的小脚女人,总喜欢把头发挽在脑后,盘成一个麻饼子模样。村上的小孩子都叫他窦奶奶。
但,窦奶奶并不姓窦。
窦秃子好像也不姓窦。
窦秃子原先是本地窦姓财主家的奴才,只因为他的主子姓窦,他也跟着主人家姓了窦。
窦奶奶自然是附和着窦秃子叫起来的。他们的一双儿女,姐姐窦香,年长弟弟八九岁,嫁给了本村一庞姓人家为妻,她与父亲比较亲近,常把蒸熟了的馒头、包子,用手巾包着,送到岭上给她父亲吃。弟弟窦部,只因为没有上学,长大以后,乳名成学名,家里家外,仍然“窦部窦部”的那样叫他。他们姐弟两个,并非一娘所生。
窦部的年龄与我哥哥差不多大,但他喜欢跟我们年岁小一些的孩子玩耍,自然就是我们的领袖。
那样一来,窦部所知道的事情就比我们多。他懂得雨天过后,岭上的茅草丛里有“山水牛”(一种可以烧着吃的棕黑色甲壳虫);他知道活公鸡脖子上薅下的羽毛,缝到毽子上闪光、飘逸、灵动。他削出的木头溜子(陀螺),顶尖嵌进盐卤浸泡过的钢豆子,在冰面上抽打旋转时,钢豆子不会轻易脱落掉(锈在木头尖里了);他领着我们在豆秧子地里钓青蛙时,线绳的末端,不用系钩针,绑上一个青豆虫,一上一下地来回晃动,准能有青蛙蹦跳起来,咬住那青豆虫子就不松口。
窦部的力气比我们也大,汪塘边打水漂子时,同样的瓦片子,我们甩进水塘后,如同中了枪弹的鸟儿一样,在水面上“扑扑扑”闪动两三朵水花,便脑袋一低,沉入水底了。可窦部猫下腰、所甩出的瓦片子,如同贴着水面滑踏板似的,“嘣嘣嘣”连续跳跃着漫过水塘,能直接弹跳到水塘对面的岸上去,要么就是将水塘对面的蒲草给拨弄得左摇右晃。
夏天,我们一起在河沟里洗澡,有人冲着窦部一脸坏笑地连抖两下衣衫,他立马就会悟出对方是在戏弄他。因为,抖布与窦部是谐音。那样的时候,他弯腰在河沟边抓起一把污泥,非要追上你,给抹你个大花脸,或花肚皮,让你再到河里去重洗一番不行。
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窦部已经是生产队的牛把式了--专司打牛犁田。
“糊涂呀!”小村里人议论起窦部读不读书的事情时,都说窦家人不理事。还说窦奶奶目光短浅。
其实,窦奶奶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窦奶奶说,我们村东的那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海,仅仅是大海的一只海袖子。
那个时候,我尚未见过世界地图和地球仪,听窦奶奶那样一说,我就想象,真正的大海,那又该是怎样大呢?
我曾问过窦奶奶:“大海到底有多大?”
窦奶奶说:“海与天一样大。”还说,陆地上有的树木山岭,茅草牛羊,大海中都是有的。也就是说,陆地上有什么,大海中就有什么。
我问窦奶奶:“大海中有马吗?”
窦奶奶说:“有!”
“狗?”
“有!”
说话间,窦奶奶还比画出大海中的海狗、海牛、海羊的个头来。
“花喜鹊呢?”这回,我问到的可是天上会飞的鸟。
窦奶奶也说:“有!”
“小鸡?”
“有!”
我问的那些,都是眼前我所能看到的动物。窦奶奶都说大海中有。等我问到大海中有没有花糖果、香油条、花生米等食物时,窦奶奶便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我是个傻孩子。
窦奶奶此时口中的“傻孩子”,其实是夸我机灵、聪明呢。
童年里,我从窦奶奶的口中,学到很多知识,懂得了很多道理,感悟到大海的广阔与神奇。
窦奶奶的娘家,是山东莒南那边的大财主。窦奶奶做闺女时,出门观花看柳,都要家人们陪伴左右。而且,每回出门,都要乘轿子、坐马车;看戏时,别人坐在场院里,她要坐在戏楼的帘子里面,身边还要有人给她扒花生、拧核桃果儿。窦奶奶出嫁时,那可真是十里红妆。长长的送亲队伍,都排到镇子外面的长河大堤上去了。
只不过,窦奶奶的头婚,不是嫁给窦秃子,而是嫁到我们镇上一户余姓大财主家呢。
二
窦奶奶的初嫁,是我们江苏这边的柘枉镇,与她娘家山东那边的团林镇,仅隔着一条绣针河。
绣针河,是通海河,是苏鲁两省交界线上的母亲河。
五十年前,我在镇上读中学时,班上有五分之一的学生,都是绣针河北岸过来的。
这也就是说,苏鲁两省交界的柘枉镇与团林镇,从古到今,都是不分彼此的。新中国成立以后,两个省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豆腐票,在绣针河两岸的团林镇与柘枉镇上,都是通用的。
所以,民国后期,团林镇上的大财主庄泰然嫁闺女时,竟然选择了我们柘枉镇上玩船的渔家大佬--余海水。
余海水是柘枉镇上玩船的头一号。
听老辈们讲,余家鼎盛时,大小渔船数不胜数,曾一度停满了绣针河的大码头。
只可惜,余家人丁不旺,唯一的独苗余广洋,十几岁时,随北伐军北上,考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后来,回到苏北,在徐州驻军刘峙的手下,混上了个一官半职,成天泡在营部里。
现在想来,那时间的余家,拥有那么丰厚的财富,唯一的儿子还奔赴了军营,这对于家境殷实的余家老爷子余海水来说,实在是一件令他头疼的事。
可年轻人,向来勇立时代的潮头,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余广洋接受了新民主文化的教育,涌起了一腔爱国之情。与八路军、新四军联手赶走了日本人以后,他返过头来,跟着老蒋,又与解放军干上了。
可家中的余老爷子想抱孙子,一封一封家书催促他回乡完婚。新娘子是团林镇上庄泰然家的小闺女庄让秋,即后来的窦家奶奶。
但那时候的庄让秋,可不是什么窦家奶奶,人家是金枝玉叶呢。等庄让秋沦为窦家奶奶时,那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了,早已经花容色失,人老珠黄。
但庄让秋初嫁时,可是万般风光呢!花轿抬上绣针河大桥的那一刻,她在轿中哭泣,送亲的哥哥扶轿问她:
“妹妹,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情吗?”
庄让秋哭泣着说:“我吃不到家乡的耙齿鱼了!”
耙齿鱼,是绣针河里独有的物种,它头大尾巴尖细。如同农家耕田的耙齿钉一样,但它肉质紧实、鲜美、蒜瓣肉,每年只在春季鱼虾交尾(抛籽)时上市。
哥哥想,不对呀,绣针河里的耙齿鱼,两岸人家都是可以捕捉到的。妹妹怎么说她吃不到耙齿鱼的呢?
再一问。妹妹说的是耙齿鱼抛籽的那一河段,原本是在他们庄家的土地边上。此番,自己远嫁江苏,从此便别去了那段鱼虾肥美的河谷。
哥哥说:“赶春天,耙齿鱼上市时,哥哥派快马给你送去。”
妹妹说:“那是哥哥家的鱼,不再是我庄让秋的鱼了!”还有,绣针河对岸的桑葚子,她也吃不到了。
妹妹的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语,显然不是说她吃不到耙齿鱼,或者红桑葚、紫桑葚那样简单。她是想讨要娘家那边的田产。
所以,花轿抬上绣针河大桥以后,庄让秋哭着说着不肯让花轿过桥。
那个时候,庄家老爷子为打发女儿高兴,与大公子合计了一番,便让轿夫们把送亲的花轿侧了一下,告诉轿内的庄让秋,掀开轿帘子,回头往娘家那边的地块上眺望,但凡她能目及到的村庄、河流、田地、河谷,一概作为“胭脂粉黛”,划给她庄让秋作为新婚的嫁妆。
这便有了绣针河对岸,即山东那边,还有江苏的六百亩茧桑地之说。
后人说,当年庄让秋大婚时,娘家那边陪嫁她的六百亩“胭脂地”是真的。而庄让秋在绣针河桥上哭嫁不前,那是后人演绎的。
原因是,庄让秋出嫁时,东北各地,乃至华北地区,已经开始推行土地改革了,拥有三千亩良田的团林镇上大财主庄泰然,预感到自己手上的土地朝不保夕,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选在小女儿大婚时,将绣针河北岸的六百亩土地作为胭脂粉黛钱,随小女儿陪嫁到江苏这边了。一则是甩掉那么多土地的这个包袱,再者是给大婚的小闺女长长脸面。
岂不知,庄家老爷子那一举措,给山东、江苏两地,留下了数年扯不清、理又乱的几多后患。
三
庄让秋的花轿落地以后,六百亩胭脂地的地契也到了。
那叫一个敞亮!
大红绸缎包裹的地契,装在一只紫红色的木锦盒子里,一对金童玉女,用一根金黄色绸缎缠绕的竹竿抬在肩上,就像状元郎的皇榜送到家门口一样。
余家这边的新郎官余广洋,走过一段红地毯,双手将那个紫红色的木锦盒子接过来,摆至客厅正面的几案上,如同供奉先祖的牌位一样,将那张标明六百亩良田的黄表纸地契,展示给众亲友们围观。
那是余家的荣耀!
更是新娘的荣耀!
紧随着地契而来的,是那六百亩胭脂地里盛产的大豆、高粱、玉米、稻谷和金灿灿的小黄米,一车车、一筐筐、一袋袋,蜿蜒于余家的前街后巷里。
那种不是嫁妆,胜似嫁妆的荣耀,可给柘枉镇上的人长了见识。
不能作美的是,新郎家这边,几代人都在海上打鱼谋生,他们没有种过农田。对于春种秋收,几乎没有多少经验。
新郎官余广洋身为军人,在新婚的当天,虽然接手了新嫁娘带过来的六百亩胭脂地,可他在宴尔新婚期间,尚未到那片田地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归队的日期便到了。
临别的前一天夜里,新娘房里的灯光似乎是通宵达旦地亮着。其间,几次熄灯又亮灯,一直到五更头上,鸡都叫了两遍了,一对佳人还在那里缠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