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协大院往事如烟
作者: 陆天2016年仲夏季节,张学良的旧居迎来了男男女女几十个人。这些人不像别的游客走马观花,而是对院内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指指点点。有个年龄七十左右的人指着张学良卧室里面的家具说,这面镜子当年我家用过。旧居工作人员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正在大家也满腹狐疑的时候,那个人又说,镜子后面有他小时候用刀刻过的记号。工作人员绕到镜子后面一看果不其然,镜子后面底部木框上,确实有一个与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的刀刻符号。工作人员顿时肃然起敬。这些人是张家的后人吗?他们又是什么时间在这里生活过呢?
张学良旧居的历史过往
张学良旧居始建于1914年,由中院、西院、东院三部分组成。中院为三进四合院,纯中式风格。东院原为花园,由南部中部假山构成,后来在假山的北部分别建了大青楼和小青楼(这是组建张学良旧居博物馆后对游客启用的名称,辽宁作协入住这里办公后一直叫大灰楼和前小楼。)。小青楼建成于1918年,是坐北朝南的二层建筑,也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砖木结构小楼。大青楼则竣工于1922年,总建筑面积2460平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高22.46米,坐北朝南,与故宫凤凰楼遥遥相望,是当时奉天城最高点。西院1930年由张学良主持招标建设,美国马立思建筑公司中标,共6栋红楼。1931年9月19日日军占领这里时工程尚未完工,以至于后期建设费用问题还产生了一个旷日持久的官司。大青楼东北角有一个关帝庙,西北角有一个狐仙堂,1952年东北局文化部门把狐仙堂扒掉盖了一个俱乐部。上述就是张学良旧居的基本建筑布局。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队霸占了这里,1932年4月国联李顿调查团来沈阳调查,日军为掩人耳目把军队撤出,派汉奸于芷山作为奉天第一军管区司令部进驻,后来1933年西院红楼建成也被他们占用。旧居的东院、中院成为伪满洲国(国)立中央图书馆奉天分馆和伪满洲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奉天分馆。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同年9月19日,彭真、陈云等来到沈阳,将中共中央东北局设在大青楼内。1946年2月,在大青楼设立国民党沈阳市党部,国民党在这里成立沈阳博物馆和沈阳图书馆。1948年11月2日沈阳解放后,沈阳图书馆和档案馆合并为东北图书档案馆。1953年中国作家协会东北分会进驻大青楼办公,《鸭绿江》杂志社也在这里,西院红楼群中北部三幢红楼也曾做过作协的办公及家属居住场所,小青楼变成了作协家属的宿舍直至“文革”时期。1978年辽宁作协、文联又回到此地办公。1992年这里作为博物馆正式开业,辽宁作协和《鸭绿江》编辑部从此办搬离。
从上述历史进程中不难看出一个有趣的情况,就是辽宁作协及其家属从建国初期就一直工作、生活在这里,前面提到的那些在张学良旧居参观“指指点点”的人,就是作协家属,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那位说在张学良卧室镜子后面刀刻符号的人,是作家韶华的大儿子周雁。可以说,我们是在这里生活时间最长的一批人,比张家人住在这里的时间还长。
作协大院里的名家趣事
1953年,来自延安及其他地区的作家组建了东北作协,即辽宁作协的前身。当时东北聚积了一批全国有影响力的大作家,草明、马加、罗峰、白朗、师田手、慕柯夫、思基、方冰、韶华、戈扬、戴言、陈言、路地、范程、刘燧、崔琪、胥树仁、赵郁秀、肖贲、李敬信、邓立、单复、阿红等等。这些人里我最敬重的是马加先生。马老早年是东北大学文学系学生,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北平,后来去了延安参加革命,解放后任东北作协主席,代表作《开不败的花朵》曾经被译成英、法、德、日等多国文字。马老为人和善,从不参与整人那一套。解放后有一年故乡新民发大水,马加带着稿费赶回故里每家每户送五元钱,这件事被当地百姓口口相传,都说家乡出了个“马大善人”。“马大善人”的绰号就此流传开了。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马加主要特征,那就是善良。(关于马加的生平,本人在2024《鸭绿江》第1期,《高山仰止话马加》一文中有全面介绍。)
曾任辽宁作协副主席、《鸭绿江》杂志主编的思基先生,原名田儒碧,贵州土家族人。1940年赴延安陕北公学及鲁艺文学系学习和工作,其代表作长篇小说《昨夜风雨》、文学评论集《生活与创作论集》在当年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思基的乡音很重,听他说话很费劲,但我小时候还是非常愿意去他家玩。他家有三个孩子比我大不少,不太搭理我这个小屁孩,但是思基和他老伴总会时不时把家里长大的孩子玩不了的好东西送给其他孩子,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思基曾经把他儿子小时候玩过的一辆儿童自行车送给了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辆童车的价值可想而知。思基和他老伴那种慈祥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思基的特征,那就是讲逻辑。在一个缺少逻辑的社会和年代里,讲逻辑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提到方冰,今天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他,但他的女儿方青卓却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方冰是延安时期著名诗人,代表作是红遍大江南北的那首《歌唱二小放牛郎》。方冰有三个女儿,没有男孩,所以格外喜欢我。方冰自称因为嘴敞差点儿没被定为右派。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方冰的特征,那就是耿直。(关于方冰的生平,本人在2023《鸭绿江》第4期《歌唱二小放牛郎》一文中有全面介绍。)
作家韶华一家和我家交情较深,可谓通家之好。他在创作之余有个爱好,就是搞小发明,他家里常备一些简单的生产工具,时不时突发奇想就搞出个纯手工制作的物件,这类物件的创意都非常超前,足以彰显他独特的想象力。他自制的儿童三轮自行车我还玩过。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韶华的特征,那就是智慧。(关于韶华的生平,本人2024年第2期《智者韶华》一文中有全面介绍。)
辽宁作协理论研究室原主任、创立《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陈言是江苏盐城人,1945年参加叶挺领导的新四军从事宣传工作,到作协后一直从事文学评论。也可能是常年搞文学批评,造成眼高手低,他自己很少写文章,但是他的口头评论非常犀利。他讲话时不太顾及别人的想法,直抒胸臆,经常让人下不来台。在作协没有他不明白的事儿,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一个雅号——“陈大明白”。刘齐、刁斗这些后来作协的年轻人都管他叫“陈头”。“陈头”在和别人争论问题的时候,经常争论到脸红脖子粗,最后实在分不出胜负时,他就用他的盐城腔爆粗口,说经典的那句“去你奶奶的”用来结束战斗。真正了解陈言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正直的人。陈言不太喜欢小孩,见到我们总是一脸严肃,所以我小时候一直对他敬畏有加,见到他时都躲着走。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陈言的特征,那就是倔强。
如果不了解阿红,很多读者误认为他是女性。阿红的身份比较复杂,严格的意义上讲,他当了一辈子编辑,后任《当代诗歌》杂志主编,同时他是诗人、作家、书法家,还是文化事业的经营者。他在全国文学期刊中首创了《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培养了数以万计的业余作者,既为繁荣文学创作提供了人才,又为期刊实现了创收。他是80年代初期为辽宁作协两个刊物创造财富最多的人。他也是那个年代同龄人当中最懂得经营管理的人。我常设想阿红如果当年在一家大企业工作,他可能就是一个全国著名的企业家,他的名气不见得比他现在著名诗人的名号小。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阿红的特征,那就是经营才华。(关于阿红的生平,本人在2024年《鸭绿江》第3期《阿红的颜色》一文中有全面介绍。)
李敬信毕业于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历任《鸭绿江》文学月刊编辑部主任,《芒种》文学月刊,《满族文学》月刊主编,《中国谜报》主编、社长,沈阳市文联副主席,丹东市文联主席。文革中他写了一篇小说《生命》,受到批判。他一生写了不少作品,但只有《生命》这篇作品影响了他的生命。李敬信是我父亲刚到作协时的处室领导,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他没有儿子,待我像亲儿子一样。他老伴刘小石去世得比较早,李敬信后来又找了一位老伴,因为身体健康状况不好也没能跟他走到最后。他92岁那年来到我家,非常严肃地要跟我谈谈老年人的婚姻爱情问题。他质问我为什么我母亲已经离世几年了,我父亲还一个人过,一定是我不孝,不同意我父亲再找老伴。他说,老年人的需求不能仅限于优越的物质生活,更重要的是情感生活。他90多岁了,还相信爱情、渴望爱情。他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刚退休的女教师,那位女士对他一见钟情,愿意陪他度过余生。我说:“李大爷您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别被人骗了。”他说绝对不能,那位女士对他的家产不感兴趣,主要是对他个人才华的认可。李大爷说起这段话时,像一个初恋的大男孩。为了让他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的复杂性,我说既然你认为那位女士不是为了你的钱财,你可以跟她搞一个婚前财产公证。他说他不会写,我说我可以代办这个事儿,看看那位女士是否真正爱你这个人。当他跟那位女士提到这个想法时,那位女士再不找他了。每每想起李大爷这段故事我都想笑,但是笑过之后又觉得心酸。老年人晚年的情感生活确实应该关心,尤其是李大爷这样搞创作的人,情感丰富浪漫,晚年只剩下一个人,内心的空虚寂寞确实很煎熬。去年李大爷走了,但愿他在天国能够找到爱情。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李敬信的特征,那就是执着。
赵郁秀曾任《文学少年》主编,不仅自己写东西,还特别注重培养儿童文学人才,扶植新人与新作。2022年,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赵郁秀儿童文学新篇奖”设立,足见她在儿童文学方面的地位。赵阿姨是一个思想非常解放开通的人,她在80年代初期主办《文学少年》时积极推进市场化,谁能卖出去就给谁销售提成,不管是工作员还是家属。我当时跑了几家学校,卖了不少本《文学少年》杂志,赚了点小钱,当时我还有点小膨胀,自诩为销售专家。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赵郁秀的特征,那就是童心。(关于赵郁秀的生平,本人在2024年《鸭绿江》第10期《不老的儿童文学情怀》一文中有全面介绍。)
肖贲也是鲁艺出来的,她摄影水平很高,当年照像机是非常贵重的奢侈品,洗照片又得花一大笔钱,但她从来不吝啬胶卷,我小时候很多照片都是她给拍的。经过文革,又多次搬家,照片所剩无几,但几张以大青楼、小青楼为背景的照片还都在。看见照片就想起肖贲阿姨温文尔雅的举着相机,等着我们闹闹嚷嚷排队照相,眼角眉梢全是浅浅的笑意。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肖贲的特征,那就是知性优雅。
作协当年还有个名人不得不提,此人是评剧创始人之一金开芳老先生的长子金良模。我叫他金大爷。他本该成为一代名角,可惜他未能子承父业,后来到作协从事行政工作。五七年反右时本来没他啥事,右派指标还差一个名额,因为他好参加右派们的聚会,就被凑数凑了个右派。其实金大爷不懂也不感兴趣右派们的谈话内容和政治见解,他就愿意预定饭局兼跑腿学舌顺便跟着搓一顿。他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成为右派是多么严重,还以为能和单复等大作家同为第一批右派挺自豪。在马路上见到诗人晓凡,他难掩兴奋地问:“你知道不知道省里发生的一件大事?”晓凡回答说:“不知道呀,什么大事?”金大爷神神秘秘的说:“刚刚开会定的,还没正式传达呢,我当右派了。单复我们都是第一批的!”后来他才知道当右派还得下放劳改,悔不当初,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根本够不上右派,稀里糊涂当了个右派,比戏里的窦娥还冤。金大爷在小东农场劳动改造了十七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呢?
金大爷的着装十分讲究,外面总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脱下外衣里边衬衣往往很破旧。后来有人发明假衣领时,他就穿假衣领,不管多热也不当众脱外衣。他手里总是拿着一个公文包,里边必装一封没写对方单位名头的介绍信,需要到哪个单位办事,就现填上对方单位名头。介绍信里边的内容是他提前写好的:“今介绍我单位金良模同志手持介绍信一封到你处联系工作事宜,请接洽。”金大爷的字很有特点,一是字大,二是写横的时候不拉直,要像波浪一样搞得弯弯曲曲,让人过目不忘。这种字写起来速度很慢,好在金大爷不搞创作,只是写个介绍信而己,慢点也不耽误事。
金大爷还是个热心肠的人,对任何人都有求必应,以找人办事为荣耀。那时买火车票困难,南站有个贵宾室,金大爷说贵宾室的领导是他好朋友。有一次我拿着金大爷写的字条去找那位领导买车票,领导翻来覆去看纸条说:“这笔字我熟,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他老给我写条子。今天可以卖你一张票,你告诉他以后别再给我写条啦。”我红着脸交完钱取了票,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没想到回去和金大爷一讲,他哈哈大笑说:“好悬啦,马加同志是全国著名稀有作家,和省长同级,他一个小主任凭啥不给出票?”金大爷讲话经常跳跃性很大,哪和哪都不挨着,买票这事和马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可能是要表达他的后台很厉害也末可知。另外“稀有”放在作家前面也似乎不妥,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跟金大爷仔细商榷,他老人家已经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