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酒屋

作者: 陆蔚青

1

我站在桥边等着罗西,那是阳光灿烂的夏天。蒙特利尔的夏天虽然短,阳光却猛烈,垂直射在地面上,好像陨落的重金属。我先乘巴士再转地铁,才找到这里。没想到东区是这样。我很少到东区来。从落地到这个城市,我一直在西区生活。西区是英语区,而在东区生活,必须说法语。街道上都是螺旋式楼梯,行人说着我不太懂的语言。站在东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我等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就决定在附近转转。我选择了一条街,径直走进去,看到一片老旧的房舍,地面是潮湿的,昨晚下过雨。靠路边的房子刷成地中海蓝色,一个穿牛仔上衣的女人正向这边走过来。她身材颀长而轻盈,斜挎着与蓝色房子同色系的挎包。房子前面是一片瓦砾,好像正在维修,又好像正在拆迁。我站在路边望了一会儿,那一刻我心有所感,好像曾经来过这里,又好像从未来过。我慢慢移动脚步,向着小街深处走,我不想停下来看,以免引起人们的误会。我这样走了大约50米。阳光更猛烈地照下来,地面上的湿气开始升腾。我转过身向回走。也许罗西已经到了。

我走到桥边,果然看到罗西,她穿一条蓝裙子。我看到她时,她正扬着手臂向我招手。她也挎着一个同色系的包,穿一双水绿色鞋子。她说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我们约好了去听音乐会。罗西买的票。本来是同她丈夫一起去的,为了结婚纪念日,但她丈夫不想去。

他对室内乐没兴趣。罗西说。或者说他对任何艺术都没兴趣。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迈着碎步快走。她那双水绿色的鞋子很好看,同时也限制了她快走的自由。这时她看见了那边穿牛仔上衣的女人,她突然站住了。我说你看什么。她说那边的人好像是我一个好朋友。她这样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这时那女人转过身来,是一个白人。罗西就转过身说走吧,不是她。

音乐会在一个教堂里。教堂很古老,有彩色玻璃,玻璃上画着《圣经》故事。我们坐在中间一排。我们到时,观众几乎坐满。我们只好侧着身子一路道歉进去。大家纷纷欠起身体,或者缩回腿。有一位身体发福的女士,吃力地扭转着身体,她试图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好在我和罗西还算纤瘦,紧贴着前排的椅背,终于成功通过了。

我们坐下来,舞台大幕已经拉开。台上有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两把小提琴。中提琴手身穿黑色燕尾服,小提琴手之一是一位女士,穿着黑长裙。

那就是曼娜。罗西对我说。中提琴手是她先生。他们感情可好了,配合默契,艺术伴侣。我每次看见他们都很羡慕。

前排一位白发老先生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罗西伸了一下舌头,坐回她的位置,演出开始。

她是蒙特利尔教小提琴最好的老师。罗西又凑到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前面的老先生又回一下头。这次他的眼神中有了责备。罗西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罗西的意思。曼娜是她女儿的老师,从下个月开始,她女儿就要开始学小提琴了。

我向罗西点了点头,用眼神表示了赞许。

2

音乐会结束时,罗西说咱们去吃一顿。她的前同事在圣丹尼开了一家居酒屋。我们走出来,走到桥头停车场,找到她的车。

你换车了。我说。

怎么样?她很得意。这是一辆蓝色小汽车,有棱角的四方形,车顶上画着一幅米字旗。

英国货。我说。真漂亮。

我早就想买这个车,但是老戴不同意。她说。要不是他的车坏了,还买不成。

看着结实又小巧,是个女式车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但一般是女士开。她说。

我们向圣丹尼行驶。我虽然不会开车,但我能看出司机的水平。罗西开车常让我心惊肉跳。

你同事怎么开居酒屋?我问。罗西在IT行业,年薪好,她同事也应该不错。

他有美食情怀。她说。他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在居酒屋工作,就喜欢上了这一行。到蒙特利尔后,他说这里没有一个像样的居酒屋,就决定舍身饲虎,发扬饮食文化。

是个奇人。我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或者是更重要的原因,他爱上了我们公司一个女的,是个有夫之妇。罗西歪一下身子,好像泄露机密一样说。尽管车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女的爱他吗?我问。

那个人的态度很暧昧,忽冷忽热的。关键那女人的丈夫也在我们公司,这就麻烦了。罗西笑着说。井三放不下,他又忍受不住每天见面的折磨,只好辞职。

他是日本人?我问。

是咱同胞,西安人。大唐子民。

到了圣丹尼,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居酒屋。开放式落地窗,挂着竹帘子。罗西找到井三,他个子不高,很清秀干净的样子,有一双多情的眼睛,笑的时候有点腼腆。我怀着特殊心情看着他,心中猜想着他喜欢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见到我们,井三先弯腰鞠躬。

嗨。他说。见到你们很高兴。

听说你在这里开店,一直很想来看看。罗西也鞠一下躬,好像被井三传染,大家一下子都变成了日本人。

嗨,井三说,感谢光临。

然后他把我们带到临窗的角落里,两人桌,可以看到街景,然后把菜单递给罗西,罗西不看。

只管捡你们店里好吃的,两个人够吃就行了。罗西说。

嗨。那我就替你做主了。井三说。

然后又鞠躬,罗西也鞠躬。双方你鞠一个,我鞠一个,对着鞠了三个。井三走了以后,我忍不住笑,罗西也笑。

井三原本不这样。罗西说。现在越来越像日本人了。

这样年轻就创业,前途大好。我说。

他技术还真不错。罗西说。但他选择去开酒馆。罗西一边说,一边甩一下头发。她的头发错落有致,披在肩头。她眨眨眼睛,意味深长。

在我们这个角落里,还有一对白人男子,看样子喝了一阵子,面对我的那个男子,脸已经是虾红色。

账单。他冲着柜台那边喊道。白衬衣的袖口从手臂上滑下来,滑到关节处,露出一截晒成棕色的胳膊。他这样喊的时候,冲我们眨眨眼,我扭过头望着罗西。

你们是日本人吗?他对我说。

不是。我说。

我们是中国人。罗西说。

我看你们像日本人。虾红脸说。我在日本住过一年,我知道你们是日本人,我看得出来。

我们真不是日本人。罗西说。

别撒谎。那人说,请诚实。

罗西有些生气。你才是日本人。她说。

当然我是日本人。我喜欢日本寿司,喜欢日本和服,还喜欢日本女人。虾红脸说。

罗西的脸板起来。

我们换一张桌。我说,你何苦惹他,他喝多了。

怕他干什么。罗西很不满地看着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时井三走过来,一手端着小黑盘,一手将账单扣在盘子上,递给虾红脸,问他怎么付账。虾红脸说刷信用卡,然后掏出卡递给井三。井三刷了卡,鞠了一躬,说谢谢,前台今天有特别赠送,消费过200元的送一杯酒,请他们移步到前台品尝。虾红脸非常开心,和他的朋友立刻站起来,去前台了。

没事吧?井三问罗西。

没事。罗西说。不用担心,你忙你的。

井三很会处理事情。我说。

他情商挺高的。罗西说。就是迈不过自己的坎。

菜很快就上来了。三文鱼十分新鲜,切成细小的方丁,酱油和绿辣根酱很香。酱汤也很好,清淡,一点没有腌渍味,不像一般馆子。豆腐像白玉一样,浮在浅金色的酱汤里。

真不错。我喝一口汤说。居酒屋比寿司快餐店好多了。

那当然。罗西说。井三是个认真的人,他对味道有狂热的偏执。

我们又叫了一壶清酒,慢慢喝。

圣丹尼的街景很好,是蒙特利尔最美的街景之一。它的建筑是欧化的,颜色又灿烂,各有不同。街对面的楼好像一个小城堡,上面小阁楼的窗子是细长的,屋顶涂成鲜艳的蓝,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你看那窗子,我说,颜色好漂亮。

罗西定睛看了半晌。好美,她说。跟我的车同颜色。

你的车的确漂亮。我说。我不会开车。刚到蒙特利尔时,听说每个人都要学开车,否则寸步难行。而在北美辽阔大地上开车,也是一种享受,就像自由飞翔。但我学不会。我考过三次,最后一次几乎成功了,但我闯了红灯。更可怕的是,我闯了红灯而自己完全没有意识,惹得考试官大骂。我因此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去考。

对于我这样的车盲,点评别人的车,不过是一种礼貌。但罗西看起来很受用。

是我坚持要蓝色。她说。因为这个,还和老戴吵了一架。老戴的意思是买黑色,因为黑色有特价,可以省1000块。这就意味着蓝车要多付1000块。

我说我只要蓝车。罗西说。但是老戴不干。他说就是车嘛,用于代步,颜色有什么关系,黑色的更加漂亮庄重。

我说我只要我喜欢的。罗西这样说时就气起来。我都哭了。我赚那么多钱,凭什么不能自己花。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还是我女儿说,爸爸你怎么还不明白?妈妈只想要蓝色的,对她来说,不是蓝色的,就不是她的车。他这才同意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总是认为他给我的就是好的。比如这个项链,罗西指着项链给我看。我喜欢蓝宝石,但他喜欢碎钻。或者他也不喜欢碎钻,他只喜欢保值。我们的结婚纪念物,挂在我脖子上,只是为了保值。

你想多了吧?我说。

是他告诉我的。罗西说。她喝了一口酒。我们从来没有过默契,我们的所有交流都需要争吵。

我探头看了看那辆车,停在马路边10米以外的车,沉默安静,像一个伺机而动的小动物。

3

我和罗西认识很久了。在蒙特利尔移民里,她几乎是我最早的朋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比现在还老气些。那时他们在开便利店,正面临倒闭。她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有了白发,不是夹在黑发里,而是在头顶上,在中分线的两边。所以她的中分线好像特别宽。那段时间老戴的情绪很不好。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罗西说。我苦恼极了,我真想离婚来着。但是我们毕竟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可真让我痛苦。

我们继续喝酒,一边谈论着以前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说到感情史,罗西说她的情史真是跌宕多姿。

其实我是晚熟的人。她嘻嘻笑着说。上大学时还跟假小子一样,不知怎么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林黛玉。

她说她是假小子,我很惊讶,说她是林黛玉,我认为是对的。她又爱笑又爱哭,笑点泪点都低。如果说个笑话,她还没说完,自己就笑得一塌糊涂。她弯着腰,捂着肚子,独自笑得喘不过气时,我们站在一边目瞪口呆。我们不知道她的笑点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成这样。那时候我刚认识她不久,还不知道她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吗?她说。咱也是有故事的人。

她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说她上大学时,都是男生喜欢她。因为班上只有四个女生,她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均匀,对她有好感的男生并不少。但那时她还没开窍,对爱情的理解一塌糊涂。她就是喜欢一群男生女生在一块儿玩,抽抽烟,喝喝酒。她还有一张照片,抽着烟卷,喷云吐雾,在一团烟雾后面眯着眼睛。其实她平时也不抽烟,她只是觉得好玩,玩票。

她还喜欢运动,夜跑。另外喜欢唱歌。那几年过得真不错,她说。只是时间快,一转眼大学就要结束了。

工作时她的白马王子才来。她说。那时她住单身宿舍,里面有好几个单位的年轻人,跟她同住的是黄小冬,小冬还有个同事,常来常往。他们就玩在一起了。就像上大学时候一样,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还逃票,就是一场电影结束之后,去厕所里等着,第二场开演后才出来,混进去接着看。

她说那个男生,就是叫阿生的,他们玩得真好。长得也很像,他们在一起,很多人以为他们是情侣。而且当人们说话时,他们会相视而笑,像是一下就心有灵犀,知道了对方的想法。我们就是那样默契的。罗西说。罗西当时完全陷了进去。她从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甜蜜,她常想起他,每次想起嘴角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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