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 东北

作者: 女真

我是一个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的人,陆续去过国内外一些地方,仰望喜马拉雅高耸、巍峨,敬佩雅鲁藏布雄浑、狂放,体验过中国南方冬天湿冷、夏天溽热,观长江澎湃、叹黄河悠远,被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的滚滚浪涛震撼过。我曾在秋日惊诧东瀛京都尚存唐风遗韵,流连俄罗斯圣彼得堡涅瓦河两岸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赞叹澳大利亚牧场数量庞大的牛羊和跳跃的袋鼠。托造化之手,这个名为地球的人类栖息地真是美不胜收,经常可以见到赏心悦目的风景,但迄今为止,那些异域山川、他乡楼阁,只让我走马观花,不是我肉身和灵魂能够寄托的地方。我生活在中国的东北角,这里有我祖辈的生命轨迹和我自己的三尺蜗居,是我无论走多远都将魂牵梦绕之地。

这里四季分明。冬季酷寒,冰冻三尺、白雪皑皑、北风呼啸,从黑龙江北极村到白雪皑皑的长白山到辽宁大连的棒棰岛,纬度虽然不同,却要共同经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的考验。东北人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家乡冷,但当一些没来过这里的人谈东北色变,认为东北冬天不适宜居住时,其实我们聪慧的祖先已经发明了取暖方式:乡下的房子有火炕、火墙,城市里的楼房有统一供暖,我们冬天可以在室内穿短袖、吃雪糕。近年虽然有些东北“候鸟”冬天纷纷南下三亚、北海、西双版纳,大多数东北人仍然留守家园。像我这种在东北常年居住的土著,如果不经历每年一次的酷寒考验,不被呜呜尖啸的西北寒风吹一吹,不踩一踩吱吱嘎嘎没脚脖子的厚厚积雪,这一年仿佛就不完整。冬天我在成都、杭州短住过,那里的普通民居,如果不开空调取暖,室内温度远不如我们东北普通人家里暖和、舒服,浸入骨子里的湿冷,让我这个东北人异常难受。经历过酷寒考验的东北人格外欣喜春天的到来,大风扬尘、刺骨,但我知晓春风在努力吹化冻土层,在为万物萌生、耕种良田摇旗呐喊。东北的夏天昼夜温差大,白天只要不在太阳下暴晒就好,很多人家不安空调,只有伏天里的一些晚上才让人感觉难耐。溽热日子极短,立秋一到,秋风送爽,稻谷金黄,鱼肥蟹美,榛子、松子、核桃、蘑菇、山楂、栗子、葡萄、苹果、大枣……秋天的果实目不暇接。大自然以丰富的馈赠让东北人为一年的收成心满意足时,南方的很多地方还躲在空调房里诅咒恼人的高温什么时候才能散去。东北的秋天,田里五谷丰登,山上层林尽染,土豆、萝卜、大葱、胡萝卜收藏进窖,大白菜在缸里发酵,正在酝酿成美味的酸菜。有秋储习惯的东北人不畏惧即将到来的酷寒。最近几年的新冠疫情,证明有秋储习惯的人可以更从容地面对突发情况——秋储习惯是自然条件促成,是先人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

传统东北农民干半年歇半年,猫冬时孕育出二人转这种下里巴人的表演形式,两个人就能表现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更多是在演绎普通百姓的恩怨情仇。前半夜男女老少在一起欢闹,后半夜清场妇女和儿童,人性深处的隐秘念想借着夜色肆无忌惮唱出来、喊出来,那时候的人真实、不装。东北人普遍能说会道,跟猫冬习惯绝对有关——漫长的冬天,室外酷寒,人不方便外出,团坐室内火炕上围炉猫冬长谈,锻炼了东北人的说话能力,谁说得巧、说得妙,谁就是话语中心,是受欢迎的人。不停地说话有助于东北人度过漫长寒冬,语言表达能力因寒冷因猫冬而千锤百炼。东北话不文,爱打比方,象声词多,极富感染力,随着走南闯北的东北人不断扩大影响。有东北人的地方,相近的人很快会被东北口音感染。经过多年春晚小品节目助力传播,东北话传遍大江南北,辨识度极高。近年网络平台兴起,我刷到很多讲东北话的网红直播、带货,他们嘴皮子溜、话风幽默,带货效果普遍很好,是网络上的一道特殊风景——东北话不仅是我们东北人沟通、交流的工具,还是老天爷赏给子民的饭碗,尤其黑龙江一些地方的口音非常接近普通话,出过很多优秀播音员。

东北人类居住历史悠久。旧石器时代,东北大地就有古人类的足迹,当周口店的“北京人”在华北大地上艰苦生存时,位于辽宁本溪的“庙后山人”顶着更北方的寒风同样生存下来并给后人留下凭吊遗迹,其后的营口“金牛山人”、喀左“鸽子洞人”等原始人群,已经步入早期智人阶段,脱离群婚状态,跨向氏族社会。寻找中华民族文明起源是中国史学界的重大课题,当多数学者的目光瞄向黄河、长江流域时,辽西牛河梁女神庙、积石墓以及东山嘴大型祭坛遗址的发掘,表明辽河流域也是文明发育较早的地区,为中华民族带来五千年的文明曙光。我几次去辽西朝阳,牛河梁、东山嘴遗址给我的震撼,不亚于西安兵马俑的威武列阵——中华文明起源是多元的,五千年前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虽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但从这里排列有序、跨越时空仍旧坚固的古老地基和神像残片,后人完全可以大胆想象。

一位著名历史学家将那些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民族,比作天空中划空而过的雄鹰——他们也许在当时的历史中拥有过激动人心的壮举,在历史变迁中起过不可替代的作用,毕竟时间最为残酷无情,当他们为他族所灭或者融入别的民族后,就像雄鹰飞过一样,天空中再也没有什么痕迹可以证明他们的存在。但在我看来,任何民族只要存在过,就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只不过留下的痕迹不同,有的一目了然,有的比较隐蔽,由于年代久远,不容易被发现或者难以马上分辨。

东北大地自古以来民族众多。早在先秦时期,史书上记载的肃慎、濊貊、东夷等种族共同体,乃至已经结成部落联盟的山戎、东胡,就依傍秀丽的白山黑水生生不息。到两汉魏晋,东北最早的一些民族,如夫余、高句丽、乌桓、鲜卑已然形成,这些民族也和汉民族进行文化交流,在和汉民族先进的农业文化的交流中,黑土地上的古老民族在文化上不断进步,有的最终融入汉民族之中,比如乌桓和留下过长篇叙事诗《木兰诗》的鲜卑。北魏、隋唐时期,契丹、奚、室韦、渤海等族相继形成,比这些民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夫余、高句丽等民族不断分化,有的融入渤海,有的融入新罗。这一时期,更多汉族迁入东北地区,为黑土地带来先进的汉文化。辽金元时期,生活在黑土地上的诸多民族,经过长期各个民族包括和汉民族的文化冲突和交流,形成越来越鲜明的本民族文化特征。这一时期契丹、女真、蒙古等族文化发展快速,和汉民族一道,成为黑土地上比较先进的文化,成为东北地区民族文化交流的中心。随着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交通和信息交流的日益便捷,生活在黑土地上的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交流活动进入空前频繁阶段,高句丽、渤海、契丹、奚等在这一时期融入汉族,蒙古系各族、女真系各族则逐渐融合成蒙古族、满族这样的较大民族。明清时期,黑土地上最终形成汉、满、蒙古三大民族,一些人数较少的民族,如赫哲、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锡伯、乌盖德、库页等族始见于记载。这些民族为数众多,在黑土地的历史长河中或征战厮杀,或和平交融,为东北大地今天的文明积聚物质和精神的因子。没有他们,黑土地上的文明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东北人也一定是另外一种命运和性格。

东北大地至今仍是汉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回族等多民族聚居的地方。东北人幽默、乐观、豪放,东北人的性格和现有的以及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多民族的文化特征紧密联系在一起。游牧文化、渔猎文化、农业文化、移民文化、殖民文化、20世纪崛起的工业文化,为东北人的性格烙印上深深的地域色彩、民族色彩、时代色彩,当东北人大碗喝酒、大声说话、大气待客、大方做人,呈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性格鲜明的个体,还是我们的多民族祖先。祖先的血液在后人的骨子里流淌,祖先的精神气质潜移默化成后人的性格。因为这种烙印在骨子里的基因,当我们离开故土去南方、去国外,我们随身携带粗犷、豪放,呈现出与他乡人不尽相同的性格;他乡人一旦来到黑土地,他们的性格,也很快浸染包容、热情、开朗。明白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湖南人雷锋、在鞍钢当过工人的雷锋、在抚顺当过兵的雷锋,为什么会在东北的土地上成长为榜样;容易理解土生土长的郭明义,在雷锋去世几十年后为什么同样会成为楷模。“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不是一句简单的歌词,而是这一方人性情的概括写照。在东北,更多无名氏和他们的善行,同样像雄鹰从天空飞过,看似无痕,其实从未离开这块辽阔的土地。

作为生活在东北的东北人,我热爱这里的山川河流,热爱这里的历史文化,也离不开填饱我肚腹的家乡饮食。异乡的美食可以让我尝鲜、猎奇,却不会成为我日常生活中的一日三餐。按照饮食人类学的观点,菜系是饮食在区域上的表述。世界各地之所以有多种不同的菜系,是由于地理、气候、土壤等等差异所形成。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菜系,不同的菜系可以理解为不同地缘群体习惯的地方口味。法国人说: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知道你是谁。德国人说: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人。在饮食方面,我身上深深烙印着这块土地的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没出息地想念家乡饭菜,身在他乡,如果没有现成的馆子可去,宁可自己下厨展手艺、饱口腹。东北菜食材广泛,注重地方特产原料的使用,在制作野味菜方面有独到之处,与东北这块广袤土地的地理特征吻合。这里有山地、有平原,有河流、有海洋。黄海的花蚬子、渤海湾的大对虾,大小兴安岭、长白山的山货野味,黑龙江、松花江、鸭绿江、辽河里的河鲜,松辽大平原的玉米、水稻、黄豆,大东北的萝卜、白菜肉厚味浓……广袤的土地、多样的地理地貌让东北菜的食材丰富多彩,虽然“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成为遥远美丽的传说,但东北物产的丰富性和地域特点还是十分鲜明的。东北菜让我想到这里的历史、民族。这里多民族聚居,满族人自此起步入主中原,以山东、河北为主的关内汉族移民从海路、陆路持续涌入,蒙汉杂居的地方不少,朝鲜族、回族等具有鲜明饮食特点的民族长期在这里定居。民族之间长期相处,潜移默化,饮食上互相渗透是必然。东北菜有宫廷菜、官府菜、市井菜、民族菜、海鲜菜等等,呈现出一种开放、杂糅的特点,外人看混搭、不成系统,我们自己却习以为常。无论富贵堂皇的满汉全席,原汁原味的内蒙古烤全羊、手把肉,还是鲜香甜辣的朝鲜拌菜、烤肉,俄国人带来的列巴、红肠、苏伯汤,相对清淡的日本料理,在这块土地上都有拥趸。东北菜醇厚香浓,让我不能不联想到东北人的性格。酷寒的气候、民族融合的历史,造就东北人粗犷、率真的性格,爱憎像季节一样分明。

东北菜有上得台面的满汉全席等可登大雅之堂的知名菜肴,更多的是扎根民间的百姓吃法。两种民间吃法非常典型,一是“大丰收”或叫蘸酱菜——从春天的小葱、生菜、各种山地野菜,到夏天的茄子、辣椒、黄瓜,到秋冬季节的大葱、白菜心、酸菜心、大萝卜,蘸酱菜在东北人的心目中是家常菜,在家里吃,下馆子也吃。炸鸡蛋酱、肉酱或农家酱配应季菜,饭店招牌上写“大丰收”,蘸菜的内容不固定,可以随季节变化,原滋原味,百吃不厌。吃过大鱼大肉,蘸酱菜是最好的解腻爽口菜。东北家常餐桌上另外一类常见的吃法是炖菜或者叫乱炖——如果说蘸酱菜是万物皆可蘸,炖菜则是万物皆可炖:名声远扬的小鸡炖蘑菇是炖菜;村姑翠花端上桌的白肉血肠炖酸菜是炖菜;铁锅炖大鹅让人垂涎欲滴;海边人喜欢把各种小杂鱼放一个锅里炖;江里的鱼也是炖了最好吃;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土豆等时令菜蔬加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到一个锅里,是为乱炖。大锅炖菜软烂、鲜香、浓厚,配上东北人引以为自豪的大米饭,或者煎出嘎巴的苞米面饼子,让东北人长得普遍高大健壮。“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东北炖菜名堂多,有比较固定搭配的,也有家庭主妇信手拈来,厨房里有什么食材就炖什么,炖什么都好吃。东北菜随东北人漂北京、闯三亚,随移民到海外,去了欧洲、美洲、南半球。东北菜走出东北,说明东北人往外面闯荡时带走了家乡菜,说明东北菜确实好吃,远走他乡的东北人离不开,外乡人也愿意捧场。

作为一个生活在东北的东北人,我也认为东北不是完美之地,有这样那样不尽人意之处,但近年每每耳闻对东北和东北人的微词、批评,我心情沉重复杂。有些批评中肯道出东北的某些不足,比如市场意识有待提高、契约精神欠缺;有些批评则言过其实,是对东北了解不够,包含了偏见,简单粗暴,人云亦云。我愿意花费一点笔墨,心平气和地理一理我眼中的东北、东北人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因为热爱,所以不想被误解。

东北人不但普遍身材高大,嗓门也不小,在公共场合识别度高,可能给身边人带来热闹气氛,也可能带来困扰,这是事实。但大嗓门不是简单的粗俗、缺乏教养,其实跟地理特点有关,也跟这里工业化程度比较高有关。东北自古地广人稀,旷野中人和人交流必须大嗓门。在山里采撷的人要经常喊山,以此确定同行伙伴在什么位置、是否平安。靠海生活的人嗓门大,因为声音大才能穿透波吼浪啸传达信息。传统工厂车间,炼钢高炉、车床机器前,想在机器轰鸣声中完成语言交流,不大嗓门喊叫别人听不清你在说什么——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我先生时常大嗓门说话,我提醒他时,他解释说下车间工作,声音小了彼此听不见,习惯了。大嗓门一辈传一辈,在东北高声说话彼此都觉得很正常,出走他乡,跟南方人的温软、和风细雨比较,东北人不但说话声音大,也很少咬文嚼字,直白、不会拐弯,加上东北语言的夸张性、个别东北人确实存在“话”而不实的行为,久而久之东北人集体被打上了爱“忽悠”、能“忽悠”的烙印。 经济不景气推动东北人向外走,移民基因让东北人普遍敢于到处闯。北上广等大城市里有很多为生存打拼的东北年轻人,三亚、北海、西双版纳等地有去养老的东北老人,老少东北人走到哪里轻易改不掉自己祖传的大嗓门。喜欢你的人说你开朗、大气,不喜欢你的人可以因此定义你粗鲁、不文明。东北话、大嗓门,吃了外界对东北负面印象的瓜络,语言是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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