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盲区

作者: 毛嫱

1

接到电话那一刻,她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突然来找她,肯定没那么简单。虽然听到声音那一瞬,她已经识别出是谁了,可是当对方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惶惑,头皮发麻。

对方没说太多,只是约了个时间,约了个地点,还说,想见她。是的,是想见,不是想。她顿了一下,答应了。挂了电话以后,她才觉得答应得太快了。

电话来得实在太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在脑海里打了许多问号。说是只想见见她。可她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远没那么简单。

从挂了电话后到见面之前那三天三夜的时间,她想了很多,做了各种猜测。不知道绝交多年,为什么又突然来找她。虽然她们绝交也并不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和头皮屑一样无关紧要,可终究还是绝交了。绝交后,也终究多年未见,毫无联系了。当然,要说绝交前,她俩情同姐妹如胶似漆也毫不为过。也只有在绝交之后,她才明白,哪怕是近十年的所谓闺密情深也不堪一击,她自己也不过是一朵塑料花闺密,而且塑料的成分极多。

她不过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收到一个杂牌口红。她拍照给对方看,分享了一下收到礼物的喜悦,下一秒,她就被拉黑了。拉黑后,她在震惊和恐慌中,举着口红,看了又看,看了许久,不知道那口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仅仅因为那一管名不见经传的口红,包装上刻着一个蹩脚的“爱”字的口红,十年的闺密情就瞬间断裂。断得太快,也断得太干净。就像玻璃杯突然裂了就裂了,完全没有弥合的可能。她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她也才知道,失去友情的痛并不比失去爱情的痛相差多少,也许更痛。人都说铁打的闺密,流水的男友。可也只有在被拉黑以后,她才顿悟,没有什么是铁打的。时间也并不是友情深浅的标尺。十年的相濡以沫,因为一管连牌子都看不清的口红,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甚至也许连望都没有望。是她望着对方,对方有没有望她,她不清楚,她甚至不敢想。多想一点儿,就更痛一些。

自那以后,她依然会遇到好朋友,依然会相濡以沫,依然会嬉笑打闹,可是她再也不敢说谁是自己的闺密了。好像闺密这个字眼的身上长出了许多软刺。好像她说出闺密这个字眼时,有一种连她自己都要鄙夷的伪饰。心里不再信的,嘴上说得越笃定,越是一种自我欺瞒,甚至自我羞辱。

接到电话以后,她又哭了。彼时被拉黑时她也哭了,心有裂开的感觉,而此时的哭,却只是胸口憋了一会儿,眼泪涌出,简单又短暂。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对方如此决绝,她居然因为对方的一个来电就又流泪了。好像闺密那个字眼儿身上长出的软刺无限伸长,一根根扎进她的心口,刺破了她压抑包裹许久的疮疤。疮疤破开,脓水滚涌,打湿了她的胸。说到胸,她又想起,以前,她们经常互相摸胸打趣。互相嘲笑彼此的胸都跟北太平庄一样平,庄字都是多余的。太平就够。太平,太平,她们太平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后来,她去隆了胸,不太平了。对方再也不摸她的胸了。最后一次,对方扬起指尖,慢慢靠近她突然崛起的山包,快到山丘的时候,对方的手停住,而后放下。也就是在放下后的一个月,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早,口红送到了,她们绝交了。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口红,哭着哭着,她相信是因为胸。因为她的胸和她的不是一个尺寸了。再后来,她不哭了,她认定这是因为妒忌,一个小胸对另一个小胸突然变大的控诉。那是叛变,是颠覆。既然已经不在小胸的行列,就踢出队伍吧。信念大于感情。她对这件事的解读也就到此为止了。

2

到了约定的地方,她从车上下来,抬头看见了羽桦。羽桦穿着一件淡黄色拖地长裙,头戴一顶黑色宽檐帽,站在庄园门口。庄园的圆拱门因为羽桦的存在,似乎变得没那么高了。羽桦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讲究,像一只孔雀,随时处于开屏的姿态。她踏着小碎步跑向羽桦,跑了一小段后,深吸一口气,才又慢慢地走了起来。她不再看着羽桦,转而看向前方的路面,做出一种对羽桦熟视无睹的神态。她意识到,自己这样跑过去,有点像一只被遗弃已久的泰迪突然看见了自己的主人,全然忘了曾被遗弃时的惨状。她仔细回忆着,在和羽桦十年的相处中,她确实总是乖巧迎合,像泰迪,而羽桦却是盛气凌人,好似藏獒。

她慢下来,羽桦却快了起来。羽桦跑向她,长裙拖着地。羽桦还是如此洒脱,甚至狂浪。不管裙摆上沾染了多少灰尘,她都始终相信裙摆是干净高洁的,就像她对自己灵魂的纯度一样自信。“做一个高纯度的女人”,这一直是羽桦的座右铭。羽桦和她的每一次对话都少不了要强调这句。至于什么才是高纯度女人,羽桦说得似乎很清楚,可她却总是想不清楚。

“祁悦,你怎么……”羽桦在离她的胸有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她。羽桦的表情是诧异的、困惑的,甚至带着些怜悯。是的,羽桦是个习惯居高临下怜悯别人的人,从来都是。她也诧异,这么多年过去了,羽桦怎么一点儿没变。长相、穿着、语气,甚至表情,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态度也丝毫未改。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分别过,羽桦也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我?我怎么了?”她问,满脸通红。

“你的胸呢?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呵呵,人哪有不变的。变了就对了。”她语气很淡,淡得发冷。

“是,哪有不变的,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羽桦点了点头。

“倒是你,一点儿没变。”她一声叹息,而后是轻淡的笑。而真正让她发笑的,是羽桦那句“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我们,这语气是多么轻描淡写啊。好像羽桦把她拉黑,不过是扔掉个废旧的布娃娃那样轻松。不,应该说是更轻松。在她的感觉中,羽桦遗弃她,没有半点不舍,甚至连叹息都没有。

“倒是你,一点儿没变。”她又重复了一遍。而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白色运动鞋。

“你以前从来不穿运动鞋的。”羽桦看了一眼她的运动鞋,眉头皱了一下。

“运动鞋怎么了?”她抬头看着羽桦。似乎捕捉到了以前那个羽桦的眼神。以前那个羽桦,虽然犀利又任性,可也真诚又温暖。可是很快,她就提醒自己,不要再次受了蛊惑。不管是哪个羽桦,过去的,现在的,或者未来的,都不会真的改变。就像羽桦那一头黑发,什么时候都是任性自然地垂在右肩,她才不管左肩会不会感到失落呢。

因为运动鞋的缘故,她们之间有了悬殊的身高差,导致她看羽桦的脸都成了仰视。她觉得十分压抑,后悔没有穿高跟鞋来,虽然她已经许久不穿高跟鞋了。她不穿高跟鞋的原因和羽桦有关,又无关。在被拉黑后,她的鞋跟儿从8厘米降到了4厘米。这是她从丰胸后吸取的教训。女人之间的同频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在决定建立关系的一刻起,彼此接纳认同的现实不会发生改变。就像外交谈判桌上,协议里所有结果的发生,都要遵照一定的前提条件一样。一旦先决条件变了,后面的协议也就无法生效了。

就像她和羽桦,可以相濡以沫的前提是她们都是A罩杯。一旦有一个的A变成了D,先决条件就崩塌了,就难以和平共处了。因为这个,她在被拉黑后低调了许多。她甚至一度陷入长时间的自责和懊丧,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类似的事件后,她便把鞋跟从4厘米又降到了平跟。她觉得这样就安全了,就不会让谁感到挑衅了。羽桦之后的女性朋友们温和许多,相处起来也轻松许多。她们和她一样,都是泰迪般可人。没有一个人会在她跟前露出藏獒的霸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信任她们,反而觉得那可人背后也许会是比藏獒还要凶狠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那感觉总是无处不在。可即使这样,她也要和她们在一起,女人怎么能没有闺密?不管世界上发生多少被闺密出卖的惨剧,女人都依然以拥有闺密为荣。因为女人需要倾诉,倾诉带来的快感甚至可以和爱情媲美。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和男人陷入爱情,闺密们就是全程目睹者。女人从男人的怀里出来,又钻入闺密的瞳孔。她的喜悦、她的焦虑、她的自豪、她的卑微,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于闺密的眼耳。所以,一个拥有闺密的女人恋爱了,是一件幸事。看起来是两人谈恋爱,实则是三人。于是,为了闺密,她愿意妥协,愿意迎合。高跟鞋换成运动鞋就是妥协之一。甚至,当她人造的丰满塌陷后,又回到“北太平庄”后,她也不再去隆了。是不想了,也不敢了。失去羽桦,她还是她,并没有失去生命,但不可否认的是,羽桦抽走了她身上许多心气,让她从此一蹶不振。哪怕她拥有了普辉的爱情,也不能让心气恢复多少。因为越是在普辉的怀里,她就越想念羽桦。羽桦离开后,她不知道,她和普辉争吵时要和谁倾诉;不知道她享受普辉浓烈的爱意时,要和谁分享;也不知道当冷战时,她该如何挽救。羽桦是这份爱情的隐形支点。羽桦不被看见,却真实存在。那隐形的支点被抽走了,爱情就摇摇欲坠了。

果然,羽桦离开半年后,普辉也离开了。这又一次验证了羽桦的重要性。没有了羽桦,她满腔的苦水无人吐槽,所有的情绪都让普辉承担了。她对普辉的黏腻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普辉去别的城市出差,她都要紧张得好像他去了火星,再也不回来了,或者被妖猫狐仙抢了去。到了晚上,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要和普辉视频连线,确保他的房间360度无死角都在她的可视范围内。普辉终于不堪忍受,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离开了。普辉离开的方式和羽桦很像,也是突然把她拉黑了。很突然,很决绝。好像他和羽桦提前商量好的,他要用羽桦伤害她的方式再次伤害她。似乎那样的方式最适合她,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不同的是,普辉在离开两个月后又回来了,因为她怀孕了。她还是通过普辉同事的老婆柳慧才把他找回来的。

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想起羽桦都觉得十分不公平。她当了羽桦整整十年的树洞,听羽桦讲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和羽桦一起品尝一次又一次酸甜苦辣,可是她需要羽桦时,羽桦又在哪里呢?就在她收到口红那一刻,就在她想要将自己爱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告诉羽桦时,却被羽桦毫不犹豫地拉黑了。在羽桦那里,她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在被拉黑后,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关于羽桦的一切变得模糊,直到她觉得答案不再那么重要。

3

“进去吧,我订了包间,咱俩今天好好叙叙旧。”羽桦转身,头发长甩,钻入拱门,朝里头走去。拱门里面是一个欧式白色建筑物,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艳。羽桦和那冷艳很搭调,好像她天生属于那幢白楼,刚刚从里头走出,现在只是回去而已。叙旧那个词,听起来让她有些战栗,又有些期待。那时的无话不谈是心无旁骛的,是掏心置腹的,是毫无保留的,如今的无话不谈怕是要打个折扣了,五折都显贵,一折两折还差不多。既然如此,就不必非得用无话不谈这个词语了吧?

她跟在羽桦后面,小碎步跑着。跟得紧了,她的运动鞋踩到羽桦的裙尾。羽桦停下来,转头看了看她,淡淡一笑。她尴尬地将脚收回,放慢脚步,确保运动鞋和羽桦的裙尾有足够安全的距离。

羽桦走得很快,和以前一样。她总是这样风尘仆仆要赶去某个重要会场的步调。事实上,羽桦是一个极其讨厌会场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任何会场或多或少都在扭曲人性。一旦进入,你就要被那已经定好的看起来天衣无缝又恰如其分的主题套牢。那些高高在上的嘉宾只管自己夸夸其谈,从来都不想底下的听众多难受、无聊,甚至煎熬。开会不过是台上表演、台下配合罢了。最可悲的是,不管台上演技如何,台下都要配合。伪善的掌声和欢呼又反过来将台上的人套牢。他们沾沾自喜,也陷入有一天掌声不再的焦虑。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尴尬的场景,嘉宾们在说完一句话以后会停顿数秒,直到收到掌声后再接着往下讲。一旦说起这样的嘉宾,羽桦就嗤之以鼻,将其定义为会场的小丑和怪兽。羽桦总说,一个真正自信的演说家或者发言者是从来听不见掌声的,他应该是忘我的,他应该沉浸在信仰中,而不是掌声里。

“就像爱情,每一次爱都要足够忘我才能收获爱的真谛。”面对羽桦的高见,她从不反驳。羽桦在发表高见时,散发出藏獒的霸气,那是不容辩驳的凛冽。羽桦的眼神格外犀利,语速很快,声音洪亮。如果她站上舞台,面对乌泱泱的人群,便会扬起长臂,自信而骄傲,亦如征服者。她看着羽桦,开始的时候,看得入迷,看得多了,她就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病。既然看懂了藏獒,她就安安心心地做一只泰迪吧。面对挥斥方遒时的藏獒,任何质疑都是危险的。所以,她最好什么也不说,只管点头赞同就是。她以为这样羽桦会开心,会享受。可奇怪的是,羽桦对她的迎合并不买账,总会暗戳戳地来一句:“你真的认同我吗?你只是在迎合而已。你知道吗,友谊一旦陷入频繁的迎合和无休止的苟同,就离结束不远了。不管爱情还是友情,背后都要有真理支撑。这个真理就是信任、爱与真挚。”羽桦这样一说,她便陷入了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尬笑着,羽桦就会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来一句“你呀,可爱得很,可怜没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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