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作者: 姜浅1
我的住处是租来的,二十个平方吧。反正是一个人,空间足够。租屋在三楼,一个月一千八百块。贵是贵点,但这里景好空气好,养人,离我任教的店子街初级中学步行也就是半个小时路程。不论是去学校还是回租屋,走完半个小时,胃里的食物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坏情绪也就扔得差不多了,体内各个组织的各个细胞该活跃的就活跃起来,该安静的也就安静下来。我就会觉得我这种每一两年迁徙一个地方工作的构思是神来之笔。每次,用双腿和双手的行动力来实现这种构思更是我苦中作乐的享受。
美女的身体无论多美,也会长痦子;再美的街衢也会有垃圾桶。楼下偏南的位置就是一个深绿色的垃圾桶。我在三楼的窗子里一斜身子一低眉眼就能看到它。除了初中语文教学之外,我喜欢观察这个世界,我喜欢观察不同的世界和每个世界的不同,很难说我是为了欣赏美景而游走四方还是为了观察不同的人和事去择地而居。其中,对垃圾桶及垃圾桶周边人与事的观察又是我最喜欢的,我一点也不隐瞒有一天没有学校没有单位接受我也没有稿费养活我,苍老得只能固定在一个城市生活的时候,我一定会从事捡垃圾维持生活的勾当。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屑去干。
老天爷持了把大斧在我租屋的店子街轻轻地劈了一下,就形成一条直直的鸿沟,南山上的溪水次第汇聚之后,不再汪洋四溢,而是顺着大斧劈下的这条二百多米长的印痕,逶迤流进了娇子河,又流进了海洋。那条约两米宽三米深的鸿沟两边铺着青石板,一条一条,既各自独立,又彼此相连。一楼大多是商铺,二楼三楼住人。也许是商号众多的缘故,这个青石街也不知道在哪朝哪代就被命名为店子街了。围绕店子街又衍生出很多街很多巷,南北的叫街,东西的叫巷,就有三千多户的规模。鸿沟的两壁和沟底也是青石砌成,清水涟涟,水草纵横,温温吞吞,时光在这店子街上有着凝固甚至潮退的气质,什么钱呀房呀车呀啥的,在这里似乎一律化成羞于启齿的垃圾。
总是一动不动地把自己悬浮在三楼的窗子里,说不定会自动回到汉赋唐诗里去;一直盯着鸿沟两侧的两行紫薇观望,说不定会跌入金庸的侠里和张爱玲的情里。
鸿沟两边是两行紫薇树,六月中旬,紫薇花儿半开半合,离着它们张扬怒放和云蒸霞蔚的时刻仍有段时间,它们在阳光里在水渠边在如织的目光里,正酝酿着什么排练着什么,只等正式巡演的盛夏百日里,以它们“百日红”的艺名震惊店子街和前来店子街游玩的宾客。紫薇树的两侧是两条南北街道,是这店子古镇的主街和商业中心,两条主街两侧就是林立的三层和两层小楼了,我现在就浮在其中一栋的三层飘窗里;再往外延宕出去,便是密密麻麻盛着三千多户人家的街巷楼宇。
我在到过、生活过的很多城市里,见到过许多从垃圾桶里讨光阴的人,老者居多。我喜欢盯着一个垃圾桶看。以垃圾桶为中心观察这个世界,比以拾荒者为中心来研究这个世界更让我获得一些恒定感。也许,这与我四处游历居无定所的经历有关,虽然嘴上不愿承认,我其实是羡慕一只固定在某个位置上的垃圾桶的。有时,想要得到远方不断变换居所的不定生活和钉于某处老死一方的求稳心理,其实是同时存在于我的身心里的,我也只能用笨重的双脚来实现那个灵动的迁徙,用灵动的眼神来实现另一个笨拙的稳固。
楼下偏南位置的那个垃圾桶是我见到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垃圾桶。
一个穿着白色背心和帆布裤衩的老头儿天天都用清水清洗那个垃圾桶。后来,当我得知这个深绿色的垃圾桶竟然有个“丫头”的名字时,我差点被惊掉下巴。
学校那边短暂的适应期过后,我的心就更平了,在租屋里只要没事我就会观察店子街面,特别是那只偏南的垃圾桶。洞开窗户,被渠水染了凉意的南风浸漫着我的小屋,流淌在中央街渠里又深又宽的泉水减缓了六月中旬刚刚升腾起来的溽热的蔓延速度。我正在咔哧咔哧地刷牙,忽然看到那个垃圾桶后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站定在那里,仰着头,朝我的方向凝望。我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的某个点上相遇,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像一个小男孩儿偷吃糖块被当场捉住。为了掩饰尴尬,他抬起手,向我挥动,像是冲一个老相识打招呼。我一时不置可否,白色的药味牙膏泡泡顺着我的两个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了我薄如蝉翼的内衣上。我是个女的,虽然无剑走四方的经历令我时常会产生些男性的豪迈之气,但我毕竟仍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在卫生间里吐掉带血的牙膏泡沫,同时也吐掉了刚才在窗前的不适感。
那个向我挥手的男子叫慕容宽。几天以后,我终是认识了他,并坐在他家小饭店的餐桌上吃起了早餐。招引着我走进他家小饭店的不是他多次冲我并无恶意的招手示意,也不是他家小饭店包子饺子面条子的香气经常漫过街面爬上我的窗台钻进我的口腔敲打我的味蕾,而是在他家小饭店吃饭的大多数是这条街上的中小学生,以及他对待这些中小学生细声慢语爱意浓浓的态度。
慕容宽扎着马尾辫子,做事说话的时候,辫子一抖一抖的,很是扎眼。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如果这样,肯定不会引起人注意,但一个男人是这个样子,我就会不自禁地多看两眼。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手,说,米老师,我前些天冲着你打招呼很不礼貌,请你多原谅。
我只好放下刚搛起来的一只饺子,问,你知道我是老师?还知道我的姓?他说,米老师,你看,在我这里吃饭的孩子很多,他们有认识你的。我说,哦,是这样。
我们正式互报了姓名,算是认识了。远看一个人和近看一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在三楼窗户里看冲着我打招呼的慕容宽,觉得他形迹可疑,甚至是有赖皮赖脸图谋不轨的印象;近了一看,再说上几句话,他的有些出位的马尾辫也不能挡住他的憨厚热情和真诚。我问他,慕容经理,你以前是搞艺术的?他伸出手去绕过脖颈,捋了一下马尾辫儿,说,谢谢你这样说,其实,我连初中都没毕业,上到初二就下学混社会了,哪懂什么艺术。
我坐在他家的小餐桌上吃着一份小青菜素水饺。其实,我更想吃韭菜鸡蛋的,但不行呀,得去学校,得上课,异味之物是不能吃的。正好这时候,慕容宽过来对我说,这个星期六,你来吧,米老师,我家包的韭菜馅儿饺子是最好吃的。
哇,他很懂教师这个行当,也懂我的心思。我说,行,韭菜肉和韭菜素的到时候都给我来一份。
我走出慕容宽家的小饭店时,正好看见那个我在对面三层阁楼里每天都要观察一番的深绿色垃圾桶正躺在他家门口,穿大裤衩大背心的光头老大爷拿着扫帚拖把在给它打扫卫生,整个人都快要钻进垃圾桶里去了。我看看表,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便站在门口近距离看一个打扫垃圾桶的老人和一只被清洗的垃圾桶。在我经过的各个城市里,我只见过从垃圾桶里拣取所需的老人,却没见过打扫垃圾桶的老人。我也见过一只只被各色人等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垃圾桶,却从没见过被郑重其事彻底清扫的垃圾桶。老人从店子街中央水渠里用两只塑料桶提水过来冲洗垃圾桶,绿油油的垃圾桶被老大爷扶起来的时候通体显得水汪汪的,像一只巨大的荷叶沾了满身的晨露,那一刻,我觉得至少是我再也没有往这个叫作“丫头”的垃圾桶里丢垃圾的勇气了,它太干净了,真像个刚出浴的大丫头。这样还没完,老人家取下一大块挂在紫薇树杈上的抹布,甩开膀子哐哐哧哧地把绿色垃圾桶里里外外擦干,锃亮耀眼的垃圾桶神气地站在这家小饭店门口边上。光头老人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盯着垃圾桶看,满脸的满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邻居经过,对他说,慕容大叔,你的丫头可真俊!谁还敢往你丫头肚子里倒垃圾呀?
这时,我就知道了这个垃圾桶是有一个漂亮名字的。也的确,除了丫头这个名字,别的名字还真都不配这个干净水灵的垃圾桶。光头老人说,扔嘛,弄脏了我再清洗,它的名字叫丫头,又不是真丫头,它就是个爱干净的垃圾桶。他说话时中气很足,让人听了很舒服。他又对邻居说,只是,最好是夏天别往里扔湿货,容易变味,不好打扫。邻居说,那是那是。
2
教初中语文,是我研究生毕业之后的慎重选择,我做过直接间接的深入调研,我不能拿着我三四十年的职业生涯打哈哈。教学这个方向是一定的。最好是出家。我虽研究些佛道,但只是研究而已,只是为了我阅读中文的方便,就像我们学英文的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对《圣经》的研究,一个不读不懂《圣经》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西方世界是怎么回事儿?一个不懂佛道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中文世界的妙趣和神奇?出家当个姑子,真是一了百了,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像一条蚕贪恋一片嫩绿的桑叶一样贪恋这个世俗世界,甚至,我还从大数据的角度探讨了各个行业从业人员的平均寿命,作为我选择教师行当的重要依据。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是说不出口,但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这样选的。出家人、书画家和教师行当平均寿命是最高的。教师的收入水平又算是可以的。一年当中五分之二强的时间都在放假。最最重要的是教师这个行当的生活特别规律,忙的时候必须忙,有那么多学生眼巴巴地看着你,就像一只只黄口雏鸟等你喂养,你不能不忙。休息的时候很快就能入睡。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失眠者是闲人,绝大部分的忙碌之人一般是倒头就睡。越是忙碌越想晚睡的人睡得越快越香,越是闲着专门睡觉把睡觉当成大事的人越是睡不着。忙碌中的教师们都想把每天的睡眠省略掉,他们就成了睡眠质量最好的一群人。还有一点,他们教学过程中几乎没有酒桌应酬和不必要的应酬活动,这对身心健康有着莫大的好处。
从完全理性完全自私的角度来讲,我最想教的是幼儿园,融入那个懵懂和本真的世界,我也会像大自然中的小兽一样,无拘无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完全押着孩子们的韵律和节奏,能够活出内心的那个自己,活出“当下”的那个自己。但我内心追求浪漫的心思,经常让自己忘记自己是个成年人,沦落成和儿童一样的任性,那样很难在这个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存活下去……
我得让思想和心灵走得远一点。我的专业是英语,我去高二待了半年就沦陷了,高考对班里五十个同学就是五十份压力,每个学生只有一份,而这五十份压力却都压在了每个老师身上,也就是说每个老师的压力是每个学生压力的五十倍,而社会并看不到在老师身上的压力,也不认可,人们的注意力在学生身上。而且,这种客观存在的沉重压力从教高一的第一天就在每个教师的双肩上幸灾乐祸地舞蹈,在每个教师的左心室右心室间乱窜,在每个教师的头皮与思想深处猛敲。我也可以去一些普通的大学去教英语,但大学教师们的功利心太重,大学离着功利世界最近,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大学生要毕业,要踏上社会,必须得把大学搞得更像社会,学生毕业之后才会更适应这个世界,于是大学教师被搞得更像是企业家更像是权术家更像职业经理人……
初中教育,虽然要面对小男孩小女孩们的叛逆期,但阅读并指导他们走出这个人生的必经篇章实在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一个初中生的个子会一两个月内蹿一两厘米,放个寒假或暑假,男生声音就会突然变粗,女生的胸前就会像是揣上了两只慌张的小兔,他们突然生出害羞的表情,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像花儿次第开放,每一朵花儿在绽开之前都会娇羞,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突有一夜,一个男生会因夜晚梦中体内某种物质的冲刺而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当教师以某种方式让他知道是太阳就会主动发光的道理,见到笑容和自信再次回到他的脸上,那种成就感可能只有一个麦农看到自家麦子结秆抽穗时才能懂得。当一个女生生命中第一次因为体内的红色把世界染成桃花朵朵而不知所措时,一个教师以某篇散文或诗歌,让这个小女生明白了是月亮就会引发潮汐的美好和奇妙,从而让她更加热爱自己的身体和这个世界,这是一种何等大的功德!总之,在初中教学,你可以见到一个个小生命生理上和心理上一生中最瑰丽的景致,你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导游,让他们学会欣赏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围人身上的奇景,更加热爱自己热爱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情更有意义?
我教初中语文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初中语文课本里选的文章是古今中外最深入简出的文章、最优美最养人的文章,对,对我来说,主要是养人,比吃药和食疗还重要。教一遍养一遍,教百遍养百遍,你不用去选择,那么多专家用了几十年时光都给你选好了,你着一遍遍地与一茬茬的学生汲取和沐浴就行了。当初中语文老师是这个世俗世界里最好最妙的修行。像我这样一两年换个地方从事这件事情,那就是修行中的修行、妙有中的妙有了。我无法与任何一人诉说这种奇特,我愿意一辈子守口如瓶独自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