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拉面人生

作者: 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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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电视剧里,姑娘出嫁前要专门学习烹饪,目的是过门以后能够有一门做饭的手艺,赢得夫家的喜欢。我姑姑那辈的村里姑娘,出嫁的年龄普遍偏晚,二十七八岁结婚是常态。她们出嫁前的几年,都要学习绣花等针线活儿。

1993年的时候,我已经跟邻村的女孩订婚,不过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的是,我的这门亲事是做上门女婿,需要我入赘到女方家里过日子。过日子很具体,我却两手空空只会写散文小说,女方家是不认可的。在那个村庄里,除了学生念书的课本,谁家要是有人在读书,那简直是“二流子”的行为。

为了不做“二流子”,像个正经过日子人,我决定在结婚之前必须学会一门手艺。我以前在辽河油田兴城疗养院打工的食堂做过改刀,只是竞争激烈,我无法成为厨师的“贴灶”,只能“切墩”。“贴灶”的名额只有一个,就是给厨师打下手,这个需要徒弟心灵手巧、看着机灵、师傅喜欢才成。我在餐饮行业没有天赋,师傅自然不会选择我来“贴灶”。“切墩”也是术语,就是在菜墩上切菜的意思。基于有“切墩”的经验,我也想进一层深造,争取做个厨师。有了手艺,进了岳父的家门,我也可以养家糊口。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其实学厨师最好的捷径就是给师傅打下手,师傅传帮带一下,耳濡目染就学会了,但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在老家朝阳选择了一家厨师培训班进行系统学习。那时候各种培训班特别多,人们似乎在觉醒一样,都想学门技术。

我报名的那家培训班挺正规的,是原沈阳军区后勤部某个部门开办的,授课的厨师是一名军人,白白胖胖的特别和蔼。培训班需要八百块钱学费,我家里穷得耗子进屋都要哭一鼻子,根本拿不出来。要是经济情况好,我也不会当上门女婿“嫁”出村庄的。婉转地把窘况跟女朋友说了,她很理解我,就在岳父那儿帮我借了八百块钱,交上学费以后,我每天去培训班上课学习。

培训班好几十人,坐满了一大屋子。其实厨师这个行业,理论知识是其次,实践才是第一。厨师课堂上讲完,回家你得实践。像我家这种情况,哪有那么多菜可炒。而且我家都是大锅灶,十八印的大锅,你怎么练习翻勺?只能翻锅。所以,我还需要置办大勺,先装上沙子练习颠勺。真的是个巧劲,是厨师的基本功之一。问题是一到实践,我家没有煤火,也没有锅灶,只能在地上放几块砖,然后下面烧干柴。干柴的火不赶趟,该火大的时候不着,冒烟,熏呛得难受;不需要大火的时候呼呼上来劲了,菜就得炒煳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克服了很多困难,坚持把学习到的东西弄会。在家里做雪绵豆沙,我下足了功夫,这是最后结业考试的必考菜。第一步抽鸡蛋清,筷子要顺着一面使劲抽打,直到鸡蛋的泡沫能够立住筷子为止。这个时候才能把豆沙裹满蛋液泡泡。温火下锅,一盘雪白绵甜的雪绵豆沙就做成了。必考的还有一道菜是清炒豆芽,主要看炒完的豆芽装进盘子里以后,盘子里出现汤汁的程度。

师傅还是很负责任的,但是厨师的手艺不是在培训班里就能够完全学会的,厨师是在厨房里历练出来的。三个来月的学习结束,大家开个联欢会就算结业了。我也成功地拿到了人生第一个职业认证:四级厨师证书。

有了厨师证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轻松找到工作,有施展厨艺的机会,何况我们这些刚从培训班里出来的学员是没有实战经验的。要想继续走这条路,就必须去饭店找工作,还要从最基础做起。“切墩”可以,打杂也成,一步一步积累做菜的经验,这是一个不可跨越的过程。

结业后,我在朝阳铁道西边一家小饭店找到了工作。这家饭店不大,老板是小姐妹俩,她俩以前是饭店的服务员,攒点钱以后就兑了这个小饭店。俩女孩也不咋管理,雇了一个亲戚做厨师,这个厨师大哥非常好,替她们全权打理。平时我就跟厨师大哥在一起,我给他切菜打荷。小饭店的姐姐买菜,妹妹基本不在饭店守着,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回来一顿忙活,要不就带一群朋友回饭店吃吃喝喝。

小饭店在火车道边上,火车经过的时候屋子都晃荡。里间是姐妹俩住宿的地方,我和厨师大哥晚上就把行李拿出来,把吃饭的椅子对在一起,八张椅子变成我俩的床位。开始,睡觉的时候不习惯,因为一过火车,我们俩就在椅子上颠簸,不像睡在床上,像躺在四处漏水的小船里。

饭店的生意不是很好,我锻炼的机会就少。大哥一个人炒菜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我插手上灶。偶尔不忙的时候,大哥也叫我炒个菜,他在边上指导我。

那时候是冬天了,我结婚的日期临近。好歹我还算有一份工作,不至于太过尴尬。我们那个年代把结婚的程序看得很重,女孩也很珍惜自己的名誉。我跟女朋友恋爱的时候,是没有过亲热行为的。必须结婚登记证下来,还得举行结婚仪式以后才能住在一起。女朋友骑着自行车来饭店找我,我措手不及,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好一点的衣服,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怎么拍结婚照啊?厨师大哥把他的衣服借给我,我和女朋友去拍了结婚照。我们结婚的那年已经流行婚纱照了,但是我们拍不起。

饭店的小姐妹老板对我很好,结婚给我假期。我结婚回来继续上班,小老板妹妹幸灾乐祸地盯着我看,打趣说:“哎呀,几天不见,小李变成男人了。我看你缺点啥?”我脸红,小老板姐姐和厨师大哥就替我打圆场,阻止妹妹跟我开玩笑。

结婚的时候,还闹了一点矛盾。女朋友家认为,虽然是招上门女婿,但是结婚的程序和习俗还得按照娶媳妇来,她家没有招上门女婿的经验,不知道程序该怎么走,一切都由我家去张罗。结婚这笔费用就落在了我父母的身上,家里东凑西借,总算把该给女方的礼钱张罗好了。酒席办得这个“水”啊,因为借不到钱置办,买不起大鱼,做不上红烧鱼,就去买刀鱼,刀鱼还不能要宽刀鱼,都是窄窄的比鞋带略粗那种,裹上面粉炸酥。四喜丸子也做不成,因为买不起肉馅儿,邻居大哥给出主意,就炸豆腐丸子。自己家有向日葵籽油,买两板豆腐就用豆腐炸。邻居大哥自告奋勇给我家炸丸子,一大盆豆腐抓碎,放几个鸡蛋,加上淀粉,挤捏成丸子的形状开始下锅炸。也不知道什么材料放得不对,这丸子炸得热闹非凡。丸子进锅开始蹦,砰的一声飞起来了,砰地一下粘到了房顶,弄得人不敢近身。

女朋友家来送亲,回去以后留下个话柄。以我家住的老爷岭为界,老爷岭南边结婚坐席的菜不硬不说,态度还不好,啥都糊弄。我听完不敢辩解,家里没钱还想娶媳妇,这些话头子就得听着。我和女朋友是1994年元旦前夕结婚的,计划过完正月从我家搬出去,正式入赘岳父家。

已经成为我媳妇的她在我家过了半个月,彻底了解了贫穷到底是怎么回事。媳妇跟我说:“你家顿顿都是熬白菜、凉拌豆腐皮啊?一点油水都没有,再吃我真咽不下去了。”我只有苦笑,告诉她家里有老有小,因为我们刚结婚,你是新媳妇,家里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那段时间,我在饭店上几天班回家一次,单程六十里地,要骑自行车,到家时棉袄都快被汗水溻透了。媳妇家的条件要比我家好很多,跟我成为夫妻以后,才真正明白了我家日子的艰苦,知道了我有当作家的追求却得不到理解的苦闷。我没有任何生活上的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就喜欢读书写作,而这样的追求在我们乡下是不被人认可的,乡亲们的嘲讽,亲人的白眼和挖苦,都像一把把刀子扎着我敏感的自尊心。

那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饭店就要放假了。姐妹俩在催债,大哥也做好了返回家乡的准备。小姐妹告诉我,明年这个饭店她们不干了,维持这个小店对她们来说也挺难,个中甘苦,我在十几年后写了一篇小说叫《幸福的火车》,头题发表在《满族文学》杂志上,然后被《小说选刊》转载。那里面的人物和生活就是记述这个小饭店的。

小姐妹把我的工资全都结算了,那个春节对于我和媳妇而言,贫困而温暖。

2

出了正月,我面临着更大的尴尬和困境。搬到媳妇家去了,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寄人篱下根本就过不了日子,我需要在朝阳城里重新找工作。哎哟,我这辈子都难忘那段经历。媳妇在家里等着我,我骑着自行车,挨家饭店去敲门问:“您好,请问你们招厨师吗?”

一家一家的闭门羹,吃得我灰头灰脸。第一次敲门的时候我是提不起勇气的,可是想到媳妇期盼的眼神,想到亲戚的那些嘲讽,我咬牙抬起手,艰难地一家一家地敲门,艰难地一家一家地说出那句话。

我走了很多家,终于在竹林路一家小饭馆重新找到了工作。可是,这家小饭馆基本是卖蒸饺,炒菜很少,平时都不备料,十天八天有点菜的顾客,老板才会手忙脚乱地到处采买。我在小饭馆待着的时候,内心是焦虑的。培训班时我有几个好朋友,长宝嘎岔村那边有个同学小孟,他人好,培训班结业以后,他在饭店炒了几天菜,发现这个行业人满为患,实在是生存艰难,他就不干这个行业了,去倒卖粮食。他从乡下收购高粱卖给酒厂,赚中间的几分钱差价。

那个年代也真是奇怪,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我们竟然也能联系上,知道彼此都在干啥。小孟的年龄比我略大,他知道我会写作,也知道我在家里的处境,就跟我说:“你干这个真是白瞎了才华,我敬重你有这样的人生追求。这样,厨师不好干,你去学拉面咋样?”

小孟的话让我眼前一亮,我们老家城里那个时候特别流行拉面,生意火爆得很。小孟有个同学姓刘,叫红山,他们一个村的,据说红山不好好念书,初中没念完竟然学得一手拉面手艺。红山是朝阳城比较早做拉面的,在城北凌河市场那儿有个大棚子。最火爆的那家就是他的拉面铺。

人家能不能教我,这是个大问题。小孟拍着胸脯保证,红山是他发小,一定能收下我,而且红山还是个文艺青年,其实他的梦想不是拉面,是唱歌。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学习唱歌,小孟告诉我,因为他唱歌跑调。红山学唱歌不如学拉面有悟性,据说好几百个学徒就红山一个人学会了,他的拉面师傅现在都不干这行了。

不久,竹林路的小饭馆辞退了我,这早在我的预料之内。他们炒菜卖得少,我在那儿也是包蒸饺卖,人家不能多花雇厨师的钱。我权衡再三,还是学习拉面比较适合。回家跟媳妇一说,媳妇也支持我。就这样,我联系小孟,我俩骑着自行车就去了朝阳凌河市场。到那儿一看,红山家的拉面铺最火爆,他家不但卖拉面,还包饺子卖。简单的大布棚子,里面摆着十几张散桌,到了饭点儿,顾客络绎不绝。

小孟办事果然牢靠,到那儿跟红山一说,红山就答应了。红山比我年龄小,长得很秀气,人透着机灵和聪明。这个拉面铺是他搞起来的,他家就是靠着这个致富的。起初父母都反对他胡闹,后来发现这拉面铺真赚钱啊,就全家上阵过来帮忙。所以这个拉面铺实际掌权的是红山的父亲——一个干巴老头儿。老头儿也很聪明,饺子和砂锅等项目都是他后上的,效益不错。

我的小师傅红山非常好,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来客人就拉面,没有客人就找我探讨艺术。经过一番接触,他也认定了小孟对我的评价:他是个有才的人,只是现在遇到困难。他说你学拉面屈才了,你愿意学我就教。

红山愿意教我拉面的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惊喜。连续一个礼拜,我都骑着自行车来红山家的拉面铺学习。开始不叫我上手,红山告诉我怎么和面,锻炼基本功,好在我有先前在餐饮业干过的底子,接受起来不费劲。更多的时候我是帮助拉面铺干活儿,主要是包饺子。三大盆的饺子馅儿,他们家全上手,还雇了两个乡下亲戚家的丫头,可见生意有多火爆。

我们渐渐地熟悉起来。红山家的情况我了解了一些。红山有个哥哥叫红伟,人也非常实在,跟弟弟学会了拉面。他和媳妇主要在乡下种地、侍弄果树,有时候来拉面铺也干活儿。红伟一上手拉面,红山就抓起一盒烟和打火机出去侃大山。

红山还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心地也善良,好像考上了什么学校,然后就能当律师。她偶尔来拉面铺,来了就包饺子,不闲着。她也愿意跟我聊天,了解我的情况,尤其是对我能写作这件事表现得很尊重。

红山热爱音乐,也会写点歌词,拿出来给我看,跟我探讨。他有个搞音乐的朋友,长头发,背着吉他,有时候来看他。搞音乐的朋友身边跟着一个满脸粉刺的女生,女生很苗条,除了脸上有疙瘩,其他都不错。有时候就弹吉他给我们听,可惜我写的歌词他们不会谱曲,但是红山不改初衷,抱着吉他念歌词,一板一眼,非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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