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
作者: 侯德云老杜
阳历9月10日,是皮镇初中语文老师老杜的生日。当然,它肯定也是另外一些人的生日,或者忌日。中国人普遍活在二元情态里边,工作上的事,都用阳历说话,比如开会,几月几日几时召开,这个几月几日,你硬往阴历那边想,麻烦就大了,不信你试试;反之,在生活层面,我们更喜欢拿阴历说事,二十四节气不用说了,以节日为例,你数数看,春节、元宵、端午、中秋、重阳、腊八、除夕,哪个不是由阴历主宰的?即便是过生日这种小事,大多数人也偏爱阴历。老杜性子倔,偏要过阳历生日。妻子依云嘟囔过几回,劝他改为阴历,他不。他说:“有些事,总得跟世界接轨,早晚得接。”
老杜不老,正当壮年。老杜是他读小学时的绰号,一直被人叫到今天。读小学时,他有一好友,姓齐,两人模仿父辈的样子,勾肩搭背,互相称老,一个叫对方老杜,一个叫对方老齐,被同学听见,瞬时传开,连老师都知道。老师有时在课堂上拿他俩取乐,说这次考试,老杜考得好,老齐差一点点。老师的话,引爆一屋子笑声。
老杜也不是非要过生日不可。他是年过三十才模仿同事,到老婆孩子过生日那天,买个蛋糕,点点蜡烛,做一桌菜,意思意思。他的善意很快得到依云的回报,每年也都张罗着给他过生日。他们都背过《诗经》里的句子,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都背得溜熟。依云是小学老师,投桃报李的道理,她懂的。
老杜和依云的爱情基础相当牢靠。他们既是校友,也是老乡。依云小老杜一届,读的都是锦城师专。依云家住皮镇,老杜住在相邻的双塔乡,长途公汽只差一站地。老杜无论去县城还是市里,都必经皮镇。而且,他们还是皮镇高中的校友。老杜读高中时,曾得过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特等奖,很有些名气。所有这些,都为老杜靠近依云制造了方便条件。老杜的大二,也就是依云的大一,开学时,两人分头去的学校,寒假时,却是一起回的家。老杜的大三,依云的大二,两人是同去同回,车上肩挨肩,车外手拉手。
去锦城师专报到的第一天,老杜就惊喜地发现,学校里有个名叫芳草地的文学社。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挂在行道树上,两张课桌摆在树下,桌上有成摞的入社表格。两个女生,端坐在课桌后边,向刚入学的新生行注目礼。女生一胖一瘦,胖者胖得丰腴,瘦者瘦得恰好。一个圆脸,一个瓜子脸。圆脸者扁胸,瓜子脸者大胸。借高中时得过作文特等奖来壮胆,老杜上前咨询。瓜子脸动作快,没等老杜靠近课桌,她已起身,用笑容迎接老杜。随着瓜子脸的动作,她胸前撑得要炸开的花格衫急剧一颤,老杜的视线也跟着一颤。
老杜加入了文学社,编号211。在教育系统,这是一个让很多人眼红的数字。还有一个更让人眼红的数字是985。老杜原以为,自己这辈子跟211和985这两个数字无缘了,没想到刚进校门就撞上一个。他觉得这是好兆头,又觉得在命运的前方,有一道文学的曙光。
老杜很快知道,芳草文学社,在新生报到的两三天里,吸纳了上百个新社员,大多是男生。他还知道,这个文学社的社员总数三百多,四分之三是男生。他当然也知道,那个瓜子脸的大胸女生是文学社社长,读大三,叫刘婉玲。她在新浪网上开了博客,取名芳草地,专发社员习作。
很多年后老杜才清醒地认识到,他的性启蒙,是在读师专时完成的。启蒙老师是刘婉玲。他是沿着婉玲指出的方向,才找到依云的。
老杜常给文学社投稿,其中大约三分之一发表在芳草地博客上。他喜欢写泰戈尔风格的散文诗,写普鲁斯特风格的小说和散文,因此有了两个绰号,杜泰尔和杜斯特,但这两个绰号只有少数文学爱好者知道。倒是发小老齐的一次来访,把老杜的名号喊得满哪都是。索性,他把后续的习作,都署名为老杜。
转年6月中旬,也就是婉玲毕业前一个月,校园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扼腕的意外事故。婉玲从女生宿舍四楼掉了下来,恰巧让老杜目睹了全过程。据圆脸的女生讲,当时她和婉玲正站在宿舍走廊上谈论文学社的事,对面楼上的一群男生冲她俩连声怪叫。婉玲的大胸让很多男生夜里睡不踏实,拼命给她发短信,却无一得到回复。因爱而生怨,一些男生便合伙搞恶作剧,乱点她的鸳鸯谱。婉玲听出男生在喊她,先是不理,后来那边叫得凶,遂侧转身子,正对他们。等她把全身重量都压到铁栏杆上面时,意外发生了,不知是锈腐还是别的原因,铁栏杆整个掉了下去。她也跟着掉了下去。即刻送去医院,却没救过来。芳草地文学社不久解体,因为没人愿意接替死者担任社长。老杜为此既悲且愤。
依云是当年9月入学的,跟婉玲类似,最早引起老杜注意的,不是脸蛋,而是胸脯。依云的胸脯也不算小,但跟婉玲相比,还是小了一号。老杜用理性思维对二人的胸脯做了认真细致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还是依云好。他在心里头说,你瞅瞅婉玲的体态,让胸脯连累成什么样子?都有点变形了。依云不一样,她坚挺,她高耸,她颤动。她的颤动,比婉玲更沁人心脾。老杜是看她跑步的时候爱上她的。她步步颤动。老杜胸腔里扑通扑通,心脏差点飞掉。
真正的决定性瞬间,发生在冬天。寒假,老杜与依云结伴回家。先坐火车,到县城再转汽车。两人在车上挨着坐。火车,是右肩挨左肩。汽车,是左肩挨右肩。老杜先是右边身子麻酥酥像过电一样,持续电了一个半小时,随后左边身子麻酥酥像过电一样,也持续电了一个半小时。不光麻酥酥,还热乎乎。他把外套脱下来,还是热。她也把外套脱下来了,学他那样,卷成一卷,抱在胸前。他偶尔扭头瞥一眼,发现她也在偷偷瞥他。这感觉太新鲜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全新的感觉,让老杜确信,爱情来了,他得抓住,拼命抓住才行。他伸出右手,去抓她的左手。抓住了。那只左手,柔软、滚烫。他伸出左手,去抓她的右手。也抓住了。那只右手,同样柔软、滚烫。
寒假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是,依云买了手机,跟老杜的手机牌子一样,摩托罗拉,翻盖的那种。盖子打开,按键,嘀嘀嘀嘀嘀嘀,打完电话,啪一下,盖子合上,特潇洒。依云对父母撒谎,说是学校要求的,得随时跟老师保持信息畅通。既然是学校要求的,父母哪敢说半个不字?就这么,她跟老杜保持了信息畅通。两人频频在皮镇约会。每次都是老杜骑自行车从双塔乡过来,到皮镇电影院门口碰头。电影院里人不多,两人坐在角落,灯光一灭,便匆匆抱在一起啃嘴巴。先是啃得嘴巴湿漉漉的,等到电影散场,不光是嘴巴,连整张脸都是湿的。老杜感慨了,原来爱情的湿度这么大,难怪心头里天天长蘑菇。
师专地处锦城郊区,是被政府从市中心移出来的。建校初期,四周是大片庄稼地和民居。几年后,周边出现不少商铺,专做师专的生意。出校门不远,有一家超市,店名起得怪,叫花匠超市。后来知道,店主的绰号叫花匠。师专的男生女生,都经常光顾这家超市。男生大多是来买烟买酒,女生大多是买小食品。熟了,老杜跟花匠有时也唠几句闲嗑。花匠用胳膊肘压住柜台,一边往嘴里灌啤酒,一边跟老杜大谈女儿经。花匠说,额上染一撮黄毛的妹子,臂上或腿上有刺青的妹子,领口开得很低的妹子,都是害人精,千万别沾,听见没?花匠说他喜欢那些把自己裹得像粽子的妹子,一层一层的,身子像果肉一样白嫩而多汁,多美啊。
老杜常带依云一起光临花匠超市,花匠肯定猜得出他们的关系。他觉得花匠的话,似乎是专门对他说的。无缘无故,你腥嚎嚎地跟老子说这种话,啥意思?回校,老杜一个电话,把依云招到眼前,一瞅,果然包得像粽子。敢情花匠那货,是想剥俺家依云的粽子,你想得倒美。
从那天开始,老杜再也睡不踏实。整晚练习翻身。左翻,右翻。好不容易睡过去,梦里全是粽子,却怎么也剥不开。越着急越剥不开,醒来一头汗。
花匠超市旁边是一家麻辣烫小店,买卖相当兴隆,师专学生几乎天天包场。依云也常去。肉串、蔬菜串、豆腐串,所有能串成串的食料,都被她扔到汤锅里煮。老杜对麻辣烫不感兴趣,但依云爱吃,他不能不陪。他是她的钱包嘛。
老杜发现,涮肉涮菜都是幌子,依云最爱涮的是天津大麻花。每次都涮。汤锅里煮一阵,麻花蔫成好大一坨,夹到盘子里,用牙齿去撕,左一撇右一捺,撕得一丝不苟。老杜端详她的吃相,笑了。每次都笑。
花匠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看依云。看一阵,扭身离开。老杜背对花匠,没看见。依云只顾撕麻花,也没看见。
再去买烟,花匠捏着票子,并不急着找零,对老杜说:“你女朋友,爱吃麻花?”
老杜一愣。
花匠脸上带笑:“煮过的麻花。”
老杜又一愣:“你怎么知道?”
花匠不接老杜的话茬,自顾自说去:“我也认识一个爱吃煮麻花的女孩,叫刘婉玲,大概你也认识。”
“当然认识。”老杜应了一声,他还想说婉玲是芳草地文学社社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花匠放下手里的票子,从柜台下方拿出一盒香烟,打开,抽出一支叼在嘴巴上,点火,喷出一大口烟雾,说:“是我女朋友。”
老杜惊得张开嘴巴,校花婉玲的男朋友竟然是花匠?怎么可能?
花匠看出老杜眼中的疑问,抬起夹香烟的那只手,指指楼上,说:“我们经常在上边幽会。”
花匠把票子退给老杜,招呼一声坐在角落里染指甲的红毛妹子,拉起老杜,从后门走出超市。超市后院有一棵合欢树,树下有条石,被两块方石垫起,垒成简易的石凳。花匠坐在一端,拍拍条石,示意老杜也坐下。老杜坐到另一端,跟花匠保持一米距离。天阴着,欲雨未雨,像花匠的脸。
花匠一边咬着烟蒂,一边讲述他跟婉玲的爱情故事。花匠一口气跟老杜讲了一个钟头。故事的结局是婉玲第三次向花匠借钱,借两千,花匠没借。
“从那天开始,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十天后,她死了。”说完这句,花匠起身走开,剩下老杜,孤零零呆坐在条石一端,浑身发冷。
老杜回到寝室,钻进被窝,好一阵才把自己暖和过来。刚一暖和,脑子里倏尔蹦出花匠的一句话:“黏黏糊糊,果然是个糯米粽子。”
花匠说的是他跟婉玲第一次上床的感受。老杜没听懂。琢磨挺长时间,还是不懂。直到他把依云剥开之后,才恍然大悟。
婉玲与花匠的情事,严重打击了老杜对生活的观察力和想象力。他对花匠的说辞感到困惑,同时又深信不疑。花匠的表情、语气、音调等等综合元素,都明明白白告诉他,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还好,老杜的困惑只持续不到两周时间,便被一个现实问题所取代。他到底要不要把依云也一层层剥开?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在心里头说,剥了吧,早剥晚剥都得剥,这一夜夜地折腾,谁能耗得起。
老杜也不是急猴猴非要把依云怎么样才觉得怎么样,他主要是对她有了依赖感。那时候他话多,一见她就嘚嘚嘚说个不停,说他读过的书,说他认识的人,说男生宿舍里的窘事,说他的家人。她很安静,一句句好像都听了进去,像她在课堂上,把老师的话一句句都听了进去一样。她越是安静,越是做好学生状,他越是喜欢她、依赖她。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她了。他想剥开她,这是主要原因;还有一个次要原因,是对她不放心。也不是对她不放心,是对一些不可知的元素不放心。她爱运动,天天晨起跑步,难免会遇到哪个喜欢晨跑的男生,被她的颤动所吸引,进而引发情感上的变数。为此他读了成堆的爱情小说,想看看其中的男主有何高招。看来看去,都跟他的想法差不多。为了美好蓝图,为了江山永不变色,必须把她彻底搞到手才行。况且,这事说起来也不是多么复杂。
事后老杜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如何一层层剥开依云的,一笔糊涂账。他只记得他和她咆哮般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和烧烤般的滚烫,还有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当身体彻底安分下来,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话音刚落,她猝然变作章鱼,紧紧地吸住他,两眼泪光闪烁。他原本想告诉她,他刚才说的,是一部电视剧中的台词,见她反应强烈,赶紧闭嘴。
他和她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也都是在花匠超市楼上的钟点房里完成的。花匠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人,他知道该在什么时段挣什么人的钱,以及如何去挣。老杜跟他的学哥学姐们一样,是在师专的最后一学期踏进钟点房的。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成人礼。他给自己打分83,就像他的毕业考试,平均分数83一样。
老杜毕业后被普县教育局打发到皮镇,到初中教语文。皮镇初中不叫皮镇初中,叫二十二中学;就像皮镇高中不叫皮镇高中,叫第二中学一样。前者是小名,后者是大号。
老杜在皮镇初中等待依云。每个白天,每个夜晚,他都在等她。与其说是等她,不如说是想她。即便脑袋里塞满世界名著,腾不出一点点空间,也丝毫不影响他去想她。他不是用脑袋想她,是整个身子都在想。辗转反侧,火烧火燎。好在,她有个寒假。那是一个滚烫的寒假。他们滚得很好,也烫得很好,比在花匠超市楼上要黏贴得多。很多年后,他突然想到,他和她的蜜月,在婚前就有了,在他租住的寒舍里。那所寒舍,也是他们后来的婚房。一室,加一厨。出门五百米,是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