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来探

作者: 侯德云

1

一圈坐了七个人。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包间。小迟酒馆规模小,三个包间,都没窗户,四壁贴了岩石图案的墙纸,有鲜明的洞感。临街有两张窗,紧挨窗户,是被木栅隔开的两个散台。散台的餐桌是实木,有三寸厚。老五在靠窗的一个散台之侧,曾面对面跟酒友争吵,脸红脖子粗,把餐桌拍得啪啪响。隔日,争吵的两个,一个嘴角生疮,一个牙龈红肿。

老五是小迟酒馆的常客。老五选择这家小酒馆来招待朋友或被朋友招待,理由有两个,一是饭菜,二是价格,他都觉得还好。还好的意思,前者指滋味高出瓦城餐饮的平均值,后者指消费低于瓦城餐饮的平均值。

老五老婆也喜欢这家小酒馆。节假日,岳父岳母常来老五家视察,老五老婆有时懒得下厨,会直接给小迟打电话,点几道菜,让他送来。小迟是小迟酒馆的老板兼厨师兼跑腿小哥。从小酒馆到老五家,步行不超过四分钟。老五居住的小区叫圣嘉美地,每次去小酒馆吃饭,或从小酒馆叫外卖,按老五老婆的说辞,都叫拉动本地经济。

正月十一,二弟来瓦城探望老五的岳父岳母,事先传话,也想见见老五两口子。老五老婆跟老五说,父母年迈,别让他们张罗吃喝了,咱负责接待二弟,正好借机再次拉动本地经济。老五附议,主动预订了包间。

二弟是老五老婆的堂弟,在滨城郊区安家。二弟坐动车来,坐过了站,又往回坐,行程折叠,拖延至正午才到,比预想晚两个小时。老五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纳闷,年近半百的人,还犯这种低端错误。

包间里坐的七个人,分别是老五的岳父老孙、岳母老金,老五老婆,老五,老五的内弟孙碧波,远来的二弟,以及老五的女儿小鸥。小鸥不是真名,是她给自己起的网名,就像老五不是真名,而是在亲兄弟中的排序一样。

二弟坐在主宾位置,右边是他大爷老孙,左边是他大妈老金。老五点完菜,进到包间,挨着老孙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二弟咽下一口茶,对老五说:“姐夫太客气,还安排到饭店里吃饭。我这次来,根本没考虑吃饭的事。”

这话说得奇怪。老五不接话茬,笑笑,放慢语速,说:“饭嘛,还是要吃。这方面,你得向你姐学习,我每次带你姐回老家,还没等迈出门槛,她都着急忙慌,一问再问去哪儿吃饭。”

这是老五老婆的一个掌故。老五家兄弟多,每次回老家,老五两口子在谁家吃不在谁家吃,事先都无商量,老五老婆每每为此焦虑。这焦虑还与时俱进,随年龄增长而越发严重,故事不少,连小鸥也知道几个,每次说起,她都乐不可支。

老五老婆挨着老金,坐在老五对面,听老五这样说,脸上挂着不悦,瞪了老五一眼。这一瞬,被坐在老孙对面的小鸥捉住。小鸥瞅瞅她妈,又瞅瞅她爸,抿嘴一乐。小鸥远嫁杭州,这次回家过年,打算多住些日子。正月初九,她撵走自己的另一半,说:“我陪我父母一个月,你没意见吧?”老五闻言动容,心里头好一阵眼泪巴嚓。小鸥是老五唯一的女儿,她是他三十多年的时空伴随者,也是他未来数十年的命运共同体,他珍惜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鸥活得安静,从不主动参与长辈的话题。问她什么才说,不问就静静地待在一边,或看手机,或不看手机。她真的是在陪伴父母,当然有时也陪伴姥姥姥爷。有一天在老五家,老金在午后茶时段,把小鸥的生活细节从头到尾抠了一遍,抠得老五心焦,小鸥却一直笑眯眯。老金早年在幼儿园当过阿姨,后来又在教委的托幼办工作,老五一家,都在背后叫她老金阿姨。老金阿姨身材矮小,却特别擅长俯视她遇到的所有熟人。把别人的隐私当瓜子,她一粒粒捏来消遣,似乎味道好极了。老五亲眼所见,一位退休数年的什么主任,被老金阿姨的软刀子所逼,老老实实承认他在位时搞过腐败。老金阿姨对这一审讯结果还算满意,虎着脸说:“你得对我好点,小心哪天我去揭发你。”什么主任咧咧嘴:“才不怕老姐姐揭发,我早被严重警告啦,哈哈。”

老五说完老婆的掌故,除了老五老婆和二弟,其他人都笑,孙碧波还笑出了声。二弟对老五的话不做任何反应,木着脸,一句铺垫也没有,径直说起他大爷大妈。二弟语速快,无标点,无段落,普通话不标准,还吐字不清。老五支棱起耳朵听一通,却听得半生不熟,大致算来,他能听懂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二弟说的啥。每逢听不懂的桥段,老五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就有些怪异,他双手抱肩,仰脖,瞅着天棚,就像他经常在山路上仰望天空一样。无聊中,听见手机叮叮响,老五垂头,伸手拿起。这种时候,他倒是愿意有谁来打扰他一下。打开看,是小鸥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他,刚才的他。他看见照片上的自己,面孔呆滞,皱着眉头。看罢抬眼,冲小鸥微微一笑。小鸥也微微一笑。

二弟说他大爷大妈腰板直,腿脚好,楼梯踩得噔噔响,不像他妈,腰不直不说,还愣是把平地走成坡地,走一阵喘一阵,50米喘两回。

老五从这番话里听出,二弟到达小酒馆之前,去过岳父岳母家。他们一起踩过楼梯。老五能想象到,二弟的伴手礼一定是酒和茶,他知道他大爷爱酒,他大妈爱茶。没出正月十五,空着两手看长辈,与古礼不合。二弟是读过高中的人,从课本上学过之乎者也,与古礼不合的事,他指定不会去干。何况,受新冠疫情影响,他已三年没来瓦城。

关于楼梯噔噔响那段话,老孙和老金,听着受用,都频频点头。事后得知,老金阿姨对二弟的演讲,也是听得二马一虎,让她一直找不到审问他的把手。

二弟他妈,老五见过多次。早年的“五一”和“十一”,老孙喜欢率领全家老少雄雌,回老家度假。“五一”踏青,“十一”钓鱼,踏青钓鱼之余,再跟两个弟弟说说酒话。老五作为随从,去过不下十次。

老孙的老家在渤海边上一个名叫西孙屯的小村庄。少年老孙,用尽浑身气力,从西孙屯拼杀出去,读了瓦城师范学校,端了公家饭碗。可惜,榜样的力量是有限的,身后两个弟弟都不争气,一看书就头大,陷在那片土地上,挣扎不出。老孙有过感慨: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命里九寸,难求一尺。

二弟他妈,老五得叫二婶。二婶对老孙老金一家的热情,让老五的文学想象力一再发呆。老五永远记得那频频重复的一幕:公共汽车停在路边,发动机轰轰响,老孙老金一家都上了车,弟弟给哥嫂准备的礼物——通常是两蛇皮袋的青菜(春天以小葱、菠菜、小白菜居多,秋天以大白菜和萝卜居多),都在车顶的货架上绑好。公共汽车正要启动,忽听二婶大喊大叫,让司机稍等片刻。老五透过车窗,看见二婶手持菜刀,横跃公路,直奔道南的菜园,站定,弯腰,手起刀落,砍下两棵新鲜的还挂着晨露的白菜,夹在腋下,一溜小跑,送到车门外面。通常是老五老婆脚踩一整车的目光,去车门口迎接白菜,回转身来,再将白菜递给老五。老孙和老金,视线被白菜牵动,面含笑意,一言不发。第一次,老五接过白菜,小心捧着,从西孙屯捧到瓦城,竟把衣袖染绿。以后不再捧它,放到座位下,两脚轻轻夹住,免得到处滚动。那时车速慢,还一站一站地下车上车,晃到瓦城,至少两个钟头。下车时,老五两脚都是麻的。后来老五有了私家车,二婶还是保持老习惯,临开车前再砍两棵白菜,只是腿脚不如以前利落。才几年不见,没承想竟衰落到50米喘两回。

二弟说完他妈的身体,又说起他哥的心情。他没提他爹。他爹去世多年,说起来全是眼泪,不说也罢。

二弟说这个春节,他哥过得纠结,自正月初三起,天天做梦,连做七天,梦里全是祖宗。男祖女祖都有,高矮参差,影影绰绰,面无颜色,黑白老电影一般。看样子,是结伴而来,要个什么说法,却都默默无语。他哥受惊,电话里跟他说,今年春节家里没供宗谱,是不是祖宗不乐意了?他说,就是,还用问?

2

趁二弟喝茶的空当,老金阿姨插上一嘴,问二弟对一个叫什么艳的人怎么看。老五没听清,但能感觉到,什么艳,也是老孙家的什么亲戚。二弟放下茶杯,抹抹嘴,说,那人站不像站,坐不像坐,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不剩。遭遇红白喜宴,她吃也不像吃,像抢,一点儿脸面都不讲。老金阿姨先点头后摇头,对二弟的答复,不知满意不满意。

菜一道道递上来。老五打开自带的白酒,给老孙倒一杯,给二弟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二弟冲老五摆手,说,姐夫太客气了,还给酒喝。老五嘟哝一句,酒还是要喝的,再无话。

四道菜上桌,老五举杯,客气几句,宣布开席。老孙扯扯老五的衣袖,小声说,不总结一下去年的成绩?老五是文化馆的创作员,前年办的内退,不上班不开会,又赶上疫情闹人,便居家发力,两三千字的小文章,比以前写得多,发表的也不少。老孙心里有文学情结,却苦于写不出,对老五格外高看,人前人后夸赞,觉得家里有了文曲星。此刻见老五不搭理他的提议,便抿一口酒,扭头,对二弟说:“你姐夫,去年发表了二三十篇文章。”二弟瞅瞅老五,接住老孙的话茬:“我姐夫,给瓦城争得很大荣誉……”

“你停下。”老五打断二弟,口气严厉,说,“我的每个字,都是写给自己的,跟瓦城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自作多情,你也别替我多情。”老五知道自己的话不好听。他还有更不好听的,忍住没说。写作对他,是个爱好,打发无聊而已,往别处咧咧,全扯淡。在他看来,二弟说的那种话,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初中生说,可以,高中生说,勉强,活到一大把年纪,像他这样胡子白了一半,还说这话,那是装嫩。装嫩是不可饶恕的。故而,他从来不说装嫩的话,也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装嫩。谁说跟谁急。有时嘴上不急心里急。

偏偏这种嫩话,常有人在老五耳边念叨,让他心烦。

二弟话锋受挫,立马转移,说起三叔三婶。二弟的三叔三婶,也是老五老婆的三叔三婶。二弟说,今年他给三叔三婶拜年,三叔当面问他:“你跟我说实话,我算不算成功人士?”

二弟嘚嘚嘚,只顾说话,吃碟里空荡荡。老孙搛起一块排骨,嗖一下,扔进他的吃碟,说:“你吃菜。”老五以为老孙对二弟有所不满才扔排骨,几天后听孙碧波说,那是老孙的习惯性动作。孙碧波还说老孙的吃饭动作也异于常人,将一坨食物缓缓移向嘴边,移至两寸距离,嘴巴倏尔张开,手腕一抖,食物入口的同时,筷子向外飞速弹出,快似闪电。正赶上吃饭,孙碧波说完,还亲自演示一番,肢体稍稍夸张,引起一阵爆笑。小鸥掩口,笑得歪倒。老孙也笑。

老五纳闷,这么多年,跟岳父一桌上不知吃过多少饭,咋就没注意他的肢体动作。

二弟说他没直接回答三叔的话。他说他不知道三叔是不是成功人士。他说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功。他说他不成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该结婚,二是不该生孩子。接着他说起一个名叫曲美乐的女人。说起曲美乐,二弟的语速越发加快,鞭炮般噼噼啪啪。老五的听力跟不上,索性闷头吃菜喝酒,不知怎么,心里却浮出跟三叔三婶交往的一幕一幕。

“五一”踏青“十一”钓鱼的游历项目已终止多年,三叔家杀年猪的项目却年年都在上演。每年杀猪,三叔都提前邀请老孙老金全家来聚。老五不是每次都去,有了私家车,去的次数才增多。老五对三叔印象颇佳,对三婶也是。

三叔是个兽医,干的是技术活儿。驴马骡牛、猪狗鸡鸭、大病小灾,都能治。有些他能治好,有些治了也不好。治好的,是治疗手段高。治不好的,是死劫光顾,神仙来了也没辙。其中的道理,跟医院一模一样。三叔读初中时,校长为提高升学率,叮嘱全体老师,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尖子生身上,其余人等,将来能骟驴骟驴,能骟马骟马,管他们做甚?三叔是差等生,这话让他记了大半辈子。巧的是,他离开校门后,真就赶上机会,学了骟驴骟马的本领。也不光是驴马,所有家畜他都能骟。这辈子,牛卵马卵驴卵猪卵,他不知吃过多少。那货炒了下酒,口感别样,滋味别样,拿山珍海味不换。

在老五的印象中,三叔很少来瓦城。记忆中仅有的一次,是来参加一个婚礼。婚宴上老五跟老孙和三叔坐到一桌,借着满堂喜气,大喝一顿。那时老孙的酒量很大,老五的酒量也不小,你劝我劝,三叔喝得有点高。当天下午,三叔回家后,跟猪干了一架。猪有百十斤大小,饿得跳圈,溜进二婶家的菜园吃菜。三叔用麻绳将猪拴住,想牵它回家。猪舍不得那些青菜,嗷嗷抗议。三叔冲它咆哮,大喜的日子,你闹什么闹,再闹提前宰了你。说罢当了纤夫,屈身拱背,硬把那头猪拖了回去。猪脖子让三叔勒出一道血痕,三婶心疼,在一旁大喊大叫。当年腊月,三叔和猪的故事,成为杀猪宴上的最大笑料。三婶说,要不是她上前阻止,三叔非把那头猪勒死不可。

三叔在家中享受知识分子待遇,溜溜达达活到七十大几,脏活儿累活儿从不伸手。两个女儿都走出村庄,大女在瓦城,二女在省城,都成了家,还都孝顺。三叔别无负担,想喝喝点,想吃吃点。像他这么成功的,西孙屯还有吗,有几个?

老五随即想到三婶。在老五心中,三婶是勤劳的代名词。

老五还记得三年前他去西孙屯吃杀猪菜时目睹的一幕。

三婶喜欢在饭桌上跟老金阿姨聊天。每次去,两人都聊得花开满地。老五插不上话,却听得仔细,心说,这也是深入生活啊。

三婶一个人种了自家的粮田和菜园,一个人养猪养鸡养鸭,此外还常去周边的企业打工。海边成片的育苗室,忙时需要很多短工。周边的果农,授粉摘果季节,也需要大量人手。三婶每年至少有二百天是给别人打工,冬夏两季的农闲,每天都在育苗室里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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