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作者: 黄丹丹憋屈的情绪堵在胸口大半天了,无处释放。返程的途中,在高速公路旁暗绿色的护栏上,吴桐看见一只鸽子,沿着护栏那窄窄的边沿,在散步,或者,是表演?类似人类高空走钢丝的那种表演,除了让观者跟着提心吊胆外,没什么价值。吴桐轻轻地降下车窗玻璃,将手机对准那只鸽子,拍了个小视频,写了“拥堵的高速公路上,旁若无人的鸽子”的标题,将视频发布在自己的抖音账户上。发完,她就放下了手机,觉得自己这番举动挺无聊的。但能怎样呢?已经堵在这里两个多小时了,她也只能继续无聊地看鸽子。如果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只鸽子,有双翅膀,想往哪儿去,飞起就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开着车,受导航的指引,跑到这该死的高速公路上,被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
鸽子来来回回地又走了几趟,飞走了。但车还动不了。车动不了,车上的人可以动,前面那辆后备箱带着伤痕的日系小车里,居然下来五个半人,那“半个人”是个小婴儿,被一个肥硕的女人抱在臂弯里。对小婴儿来说,那臂弯宽阔得像港湾,足以泊着她安恬地入睡。吴桐笃定那是个女婴,因为她头上有根粉色的绑带。婴儿头上戴那样的绑带,在韩剧里常见的,明星们也喜欢给自己的小婴儿扎上一根,譬如被网友吐槽颜值的韩国明星金喜善的女儿。吴桐记得当年,网上沸腾着骂战,一边是网友恶意地吐槽金喜善女儿的丑陋,从孩子的相貌延伸到对金喜善的攻击,攻击她整容整不了基因,攻击她老公也是整容脸,接着又很离谱地说到她的绯闻,评论区里充斥着恶臭不堪的评论。吴桐对网络的厌恶,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她意识到,之所以那么反感网友对金喜善的诋毁,大约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有人说她长得特像金喜善。由此,她不仅剪了和金喜善同样的发式,还买了那款金喜善代言的翻盖手机。
时间溜得飞快,20年“噌噌噌”便过去了。
20年前,吴桐大学毕业,回到小城,进了“大院”,也就是县委、县政府和县直机关单位办公所在地。“大院”位于小城东南隅,四周被围墙揽住,院里除了交错着林立在浓荫里的办公楼之外,还有幼儿园、大剧院(虽称剧院,但大部分时间在开各种各样的会议)、鱼塘、菜园、家属区、沟渠以及临于其上的亭台轩榭。在小城,“大院”自成一方天地。吴桐当年一袭白裙,一头乌亮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骑一辆红色的“木兰轻骑”踏板摩托车,裙角飞扬,长发也随风飘扬。
刚上班那会儿,吴桐家住在南门外别墅区。说是别墅,不过是她爸和另外几个单位的头头脑脑,看准了形势,一起买下了那片地皮,在上头自建了二层半的小楼。开始是十户,两家一栋,盖起了五栋带前后院子的小楼。后来,有人看出了卯窍,也悄悄地找人买地,盖起了别墅。盖着盖着,那一块就成了小城郊外赫赫有名的别墅区。
“吴桐是别墅区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哎。”
那天,吴桐在车棚里停好车,往办公楼走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刚想回头跟说话人打个招呼,另一句话紧跟着挤进耳朵里来了:“什么金凤凰,迟早有一天,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头是回不去了,吴桐只有快步往楼里走。上楼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到水房打了一暖瓶开水后,给办公室的刘姐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玫瑰花茶,然后拿抹布擦桌子、擦椅子、擦沙发。干完这些活儿,坐下来翻了遍报纸,吴桐被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弄乱的心才平静些。那时,吴桐刚到单位还不到一个月,人还没认全呢,怎么就成了别人背后议论的对象了?她有点忐忑。上班之前,她爸告诫过她,在单位要少说话多做事,没事不要串门,更不要在背后议论人,如果听到有人议论他人,千万不要附和,最好找机会走开。“机关机关,里头是算不尽的机关哪。”她爸说完,感叹了一句。吴桐听了,直点头,心想反正自己多做少说就是了。可她没想到,自己低声小语,谦心谨慎,好好地,倒被人拈一撮灰撒在了头上。
那点灰还真不算回事。吴桐上班第三个月,也就是那一年的国庆节前夕,她爸出事了。“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吴桐在厕所里都听到了别人的议论,说她爸是在省城开会时,被人从会场直接带走的。还有一天,吴桐加班,走得晚,在走廊上,听有人在说她爸:“你不晓得吧?老吴在北门外养了个小三,儿子都生了俩!”吴桐哭着回到家,见她妈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毛衣,心头迸出了怒火。心里有火,话头就冲。她妈问她吃了没有,她很反常地回了她妈一句:“往哪儿吃去?吃西北风都没有!”她妈放下毛衣,没言语。不一会儿,从厨房端出了一碟煎得焦黄喷香的油馍。
“上你的班,不要操心你爸,他没事。”她妈把油馍端到吴桐面前,转身时说道。
吴桐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油馍上,她就着自己咸涩的眼泪,默默吃完了那碟油馍。
正如吴桐妈说的那样,她爸确实没事。只是回来后,换了个工作岗位,退居二线了。
吴桐却有了事。她不声不响地“怀上孩子喽”。“大院”里的人懊悔着,只顾关注老吴,忽略了吴桐这丫头。最早透露出吴桐怀孕消息的,是和吴桐同办公室的刘姐。她在外头说:“前几个月,这丫头早上一来,就呕呕地干恶心,我看她脸黄得厉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我也没多想,直到昨天,我借着给丫头打了件毛衣,让她脱了外套穿着毛衣试试大小,她外套一脱,我就看出来,那肚子,肯定不会小于四个月,都显怀了呀!”
“没见她跟什么人来往呀?”
“没听讲她有对象呢!”
“我跟你们讲,说不定,老吴出来是靠他丫头……”有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
前车亮起了兔子眼似的红灯后,缓缓地往前移动了。吴桐刚要发动车子,后面便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吴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那辆黑色宝马不耐烦地冲她闪灯鸣喇叭,一秒钟也等不得似的。吴桐不管,她慢条斯理地启动,关闭车窗,挂挡起步。车速没上20码,前车又停住了。
吴桐刚打开车窗,就被灌了满耳的脏话,旁车驾驶员大声骂着,也不知是他所骂何人。吴桐不悦,骂人的话,凡被她听到耳中,她便有种被侮辱的感觉。这时,一只盘满刺青龙的壮硕胳膊伸过来,一把拽开车门,紧接着就传来一阵哀号。吴桐怕事,忙关上车窗。但怕事有事,她突然听到“嗵”一声,同时感觉自己被狠狠往前一掷。定定神,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后面的宝马车主从车上下来,左转右扭地看了看自己的车头后,又看了看她的车尾。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车被追尾了!她忙打开车门下车查看。车后保险杠的漆被蹭掉了一大块,露出了之前补漆时打下的腻子。
“咦!你……是吴桐吗?”宝马车主摘掉墨镜,弯下腰,一副哄小孩的温和语气,丝毫不见他开车时的急躁。
吴桐仰起脸看他,没作答,却狐疑地问:“你是?”
“我是肖大权啊!”宝马车主说着,掏出手机,要加吴桐微信。肖大权?吴桐想不起这个名字。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机,为这桩事故感到不悦。
宝马车主似乎窥见了她心思,说:“这点小伤,上不得找保险公司,回头到修理厂喷个漆就好。你这是去省城吧?加个微信,我来发个定位给你,你直接把车开去,其他都不用管了。”
明明是他全责追了尾,可瞧他这番话说的,好像自己还得担他几分人情似的。吴桐的心里,对这个人很快由不悦升级成厌恶了。这会儿,后面的车喇叭此起彼伏,前车动了,包括旁边刚才差点动手打起来的那两位车主,也都各自上车,开动起来。吴桐只好打开手机,找出微信二维码,伸到宝马车主面前。他飞快地扫码,添加了好友。吴桐看了一眼,头像是一只戴劳力士表搭在宝马标志方向盘上的手。吴桐在心头暗暗嘟囔:暴发户!
刚刚动起来的车流,因为他们的追尾又梗住了。肖大权说:“先就这样?”吴桐皱着眉,冲他摆摆手,坐进了车里。车刚启动,吴桐就听到手机传来微信信息音。是肖大权,他发来汽车修理厂定位和一笔888.88元的转账以及一条16秒的语音。这些,吴桐统统没有理会。
车流缓缓地前行,吴桐的车里飘出王菲的《乘客》,吴桐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4分40秒的歌随着哼完,车子也没跑出1000米,这速度,连她晨跑的记录都打不破。但至少是前进了,哪怕只是“挪动”,吴桐如此劝慰自己。手机传来微信电话的提示音,她忙点开卡在车出风口支架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沉着脸按下了接听键。
“吴桐,赶紧点接收吧,小意思,咱今天不撞不重逢,你不点了它,咱俩都背运,出门得讲个吉利不是?你看,我特意发的‘发发发发发’,五连发,多喜庆!”
“先好好开车吧,注意安全。”吴桐不置可否地说完,微信电话被一通来电冲断了。“谢谢,不需要。”又是银行信用卡部的工作人员,问她需不需要给信用卡的本月账单办理分期。
吴桐礼貌地拒绝却换来对方不依不饶似的质问:“分期利率很低,方便您资金周转不好吗?”
吴桐突然来气了:“说了不办分期,我有钱还,你们怎么老打电话,烦不烦啊!”谁知对方也恼了:“有钱就别拿信用卡取现,拽什么拽!”对方怒冲冲地说完,挂了电话。
嘿,吴桐被莫名其妙地呛了一顿,想想,不对啊,为什么总有人理直气壮地招惹人、指责人、攻击人,而她吴桐活该倒霉就该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到哪里了?”手机刚一响起,吴桐就意识到,肯定是家人。一看,果然。微笑涟漪般在吴桐脸上浮现、扩散,她赶忙按了接听键,大声说:“我被堵高速路上啦,别急,等着我哦!”
挂了电话,吴桐脸上的笑意潮水一般退下了。留在脸上的那几道痕,即便不笑,那也是褪不掉了的,那是20年间,岁月的手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是的,一刀一刀,毫不留情。
车速渐渐提上去了,但吴桐却比刚才更着急了。在高速上已经连跑带堵地度过了快3个小时,她实在有点憋不住了,尤其是看到前方有服务区的指示牌后。
10分钟后,吴桐终于在服务区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畅快淋漓”。内急解决后,吴桐才有心情看手机。手机里这会儿已经堆满了信息,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点,如同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永难餍足地吞噬着时间。她有强迫症的,只要看手机,那些红色的圆点点一个不消,她就感到不安。她先是看也不看地直接删掉那些亮红的群消息,然后再删掉美容师、健身教练、美甲店小妹、服装店老板的信息。剩下的红点点就不能任意删除了,至少得瞄一眼甄别一下。就在那一眼之间,吴桐看到肖大权又留了一大串消息。有语音,有打字的留言,甚至还有一个未接通的微信电话,以及,那个888.88元的转账包。收还是不收?吴桐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自己车旁,因为急着去洗手间,她将车一头扎在车位上,此刻,受伤的车屁股很刺眼地显在她面前。她果断地点了收款,心想,这钱,修车也够了,管他肖大权是谁,干脆删了他得了,有什么必要把他留在微信里,话这样多。
可这个肖大权,不仅话多,反应还快呢!吴桐删他的手指还没有划拉出去,他的微信电话如同大喊着“刀下留人”般响了起来。吴桐后悔自己动作慢了一拍。他说,自己也在服务区,让吴桐不要动,他买了点水果和饮料,马上过来。
吴桐看着肖大权夸张得像只黑猩猩似的甩着膀子走过来,将一盒什锦水果和一瓶咖啡饮品塞给她。她道了声谢,便用遥控器打开了车锁。肖大权仿佛看不出吴桐已做出了要上车离开的架势似的,用闲来无事叙旧的口吻说:“对了,吴局……呃,吴叔和阿姨都好吗?好些年没见着他们,有空我去看看二老去,吴桐,你也不容易……”
“谢谢你,不好意思,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呢,我先走了。”吴桐非常没有耐心地打断了他。她最恨听人说她不容易。人活在世,谁容易呀?那些说“你也不容易”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理,她是早就看透了的,没有几个会因为她“不容易”而发点善心地让她“容易”些。说这话的人,大多数是怀着一种看待弱势的优越感,少数人甚至还会因为她的“不容易”而生出歹念。没什么容易和不容易的,只要自己不觉得自己那是“不容易”,就一切都能挺过去,挺过去后,再回头看看,原来那么“不容易”的事,也能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吴桐呀,你看咱俩这快20年不见,一见面就撞上了,这要不是缘分,说起来我都不相信!当年,你是局长千金,我只是个司机……”肖大权见吴桐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居然也毫不见外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吴桐放在座位上的包往后座一扔,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他这一坐,令吴桐生出了无边的厌恶,甚至是恐惧:这肖大权到底是谁?不会是骗子吧?好在这是车水马龙的服务区,不是荒郊野外。所以,吴桐镇定了一下情绪,正色对肖大权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事,麻烦你下车。”吴桐边说边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