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到天上的鹅

作者: 胡野蝉

除夕

“新年旅行?真的吗?太好了!”涵涵一边吹着牛奶上的细沫,一边对妈妈说。

旅行,在涵涵七年零三个月的人生当中还是第一回。据她所知,她要跟妈妈一起坐好长时间的飞机,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有很厚很白的雪,屋檐上会有透明的锥子掉落,还有专门抓小孩子舌头的铁门锁。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们也要去,因为她亲爱的姥姥和姥爷还住在那里。她听妈妈讲,她们两个都是在那儿出生的,她仅仅待了一个月就被带了回来,而妈妈可是在那里成长了十八年之久的。“姥姥家可好了!”妈妈强调说。涵涵想了想,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已经是大年三十了,涵涵昨晚直到半夜才等回加班的妈妈。不过她已经乖乖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她把需要的衣服叠好放在妈妈的大行李箱里,又把作业本、零食还有其余的东西全部塞进她最心爱的星星兔背包里。早上六点钟不到,她就听到妈妈大呼小叫起来。涵涵眯缝着眼睛瞧见妈妈叼着牙刷往锅里倒牛奶,锅沿上掉落的牙膏泡沫被烫得嘶嘶直叫。过了会儿,妈妈忽然又把好容易才拉上的行李箱打开,把衣物掏出来又塞回去,然后问了三遍有没有带够换洗的袜子。紧接着,她看到妈妈好像挨了雷击似的大叫着跳起脚来,从衣柜上层拽出一顶令人发笑的毛线帽和一双厚重的夹棉手套。那是妈妈两个月前就给她准备好的,涵涵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妈妈说,她可不想过完年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女儿只剩下一只耳朵和七根手指。

她们要在十点钟之前赶到飞机场,妈妈觉得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孩子在桌边被牛奶杯烫到了手,溅了一点儿在拖鞋和地板上,于是又听到妈妈尖叫起来。等到两人终于离开房间走出单元门,妈妈抬头瞧见阳台上还有几件忘收的衣服,于是拉着涵涵又上了趟楼,顺便还关了家里的煤气阀和电闸。平常妈妈逢人就说她生了个状况百出的小孩,涵涵对这话从来不以为意,大人嘛,总会希望孩子在某一方面至少要比自己强一点儿吧,肯定是这样的。

不过,在涵涵看来,她的妈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是她最拿手的才对。就算是一边处理急躁的同事、暴躁的客户那些接连不断的信息和电话,一边应付那个事事都要向家长告状的班主任老师,妈妈也向来应对自如。涵涵跟班上的同学说,她妈妈长了二十根指头和八张嘴巴,他们却笑话她是个“撒谎精”。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妈妈变得不大一样了。有一段时间,妈妈总是慌里慌张的,做事情也变得手忙脚乱,不是忘了这就是丢了那。她的脾气也越发大,好几次,涵涵都听见她跟电话里头的人大喊大叫,有时还突然挂断,咒骂出一个从来不许孩子碰的字眼,摆出一副吓人的脸色来。有一次,涵涵不过是在楼下跟同学多玩了几分钟,妈妈竟然一把抓住她的上衣将她整个拎了回来,她后腰上露出的紫色棉毛裤被同学们嘲笑了整整一个月。她还留意到,妈妈越来越喜欢买东西了。一开始,妈妈买回来好多好吃的,都是以前一口也不允许她碰的,这可真是太开心了。接着,妈妈又买了许多漂亮的裙子和番茄酱一样的唇彩,还有闪闪发光的耳环和项链。然后又折腾了几次头发,没多久又说要节食,还报了瑜伽课。涵涵自然是高兴极了,因为当她央求妈妈买那个心仪已久的星星兔书包时,妈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哎呀我的天,作业本!作业本忘带了吧?”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她听见妈妈又大叫起来。她指着怀里的书包扬了扬头,这才使妈妈平静下来。

“涵涵,咱们可说好了,回到姥姥家,你可以找你大姨玩,也允许你每天看一小会儿电视,不过前提是,作业必须按时完成。每天的口算题、古诗抄写,都得按时完成才能玩,听见了吗?”这已经是妈妈念叨的第五遍了,“听见没有,李雨涵?”孩子使出全身力气向她妈妈点头,生怕她瞧不见。

“对了,还有你们语文老师布置的那个作文也必须抓紧。过完年没几天就该开学,我看你到时候要是还写不出来可怎么办。”

“等我从姥姥家回来就有思路了,”涵涵说,“那咱们到姥姥家之后,真的能看到大鹅吗?”

“能,应该能。”妈妈说。

是的,大鹅,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但这对于涵涵来说可不仅仅是一篇作业,那可是关乎她在班级中的声誉。为此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大半个寒假,仍旧一筹莫展。

事情是这样的,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是一篇记录假期见闻的作文。这样的作业对涵涵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可谁能想到,一向爱显摆的学习委员立即站起来跟老师说,他要用《钱塘湖春行》来当作文的标题,因为他们全家报了华东五市十日游的旅行团。课代表也不甘示弱,说她爸爸答应假期带她去武夷山,那么她的作业就叫《山行》。班级里一下子炸起锅来,大家都表示要给自己的作业拟一个颇有水平的标题,有说《观游鱼》的,也有说《望洞庭》的。接着他们问道:“李雨涵,你放假去哪儿呀?”

“我妈说带我去姥姥家。”

“什么,李雨涵要回老家?那你肯定要用《回乡偶书》这个题目,对吧?”

“不对不对,不是老家。是去我姥姥家,也就是我外婆家!”

“那你外婆家都有什么呢?”

她怎么也想不来七年多以前,自己在姥姥家度过的那仅有的三十多天时间里究竟有些什么见闻了。妈妈说那个时候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呢。从有记忆起,姥姥和姥爷两人每年冬天都会来她们家里住上一段,等到来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就离开了。直到最近,因为涵涵的太姥姥已经变得太老了,老到需要有人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他们这才取消了每年的行程。对于他们生活的那个地方,她的印象里几乎只有视频聊天时他们身后墙壁上的塑料挂钟和不怎么鲜艳的红色挂件。除此之外,对于那个地方要说还有什么更多了解的话,或许,她妈妈腿上的一小块粉色的疤痕勉强能算一个。

在妈妈的口中,她自己在涵涵这个年纪必定要比她现在乖得多。只是,那个乖巧的她有一天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叫人家院子里樱桃树上通红的果子给吸引了去。只是顺路借一点儿来尝尝而已,她说。于是,一只大白鹅啸叫着冲了过来,给妈妈的腿上留下了一道罪证。

“有鹅!”涵涵在吵闹的班级里脱口而出,“我外婆他们家那儿有大鹅!”

“鹅有什么好瞧的,还能比得上动物园里的白天鹅?”

“才不是呢,我姥姥家的大鹅超凶的,比天鹅厉害一百倍呢,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该不会是哄你呢吧,李雨涵?”

“怎么会,我妈妈才不会那样呢!”她说。

大年初一

她记得自己在阵阵的昏沉和迷蒙中做了一场大梦。

她梦见妈妈穿着和空乘阿姨们一样的制服。她的力气可真够大的,一只手就打开了飞机上的一扇巨大的门。原来那不是飞机的舱门,那是一个巨大的冷柜的门。妈妈抓住她的胳膊,一下子就把她提了起来,她们两个一齐纵身跳入了冷柜深不见底的巨口之中。接着,她感到头顶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空中降下,狠狠将自己按压制住。脚下的地面像冰块一样坚硬,或者她的鞋像冰块一样硬,总之寸步难行。孩子心里猜想着,敌人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睁不开眼睛,但能感觉到他们发射来的无数发细小又锋利的暗箭,“唰啦啦”刺在脸上和手上。她痛得叫出声来,它们又射进了嘴里。有几次跌倒了,妈妈吼了句什么,换了只手拽起她继续向前行进。就在涵涵觉得自己几乎鲜血淋漓的时候,她们终于走到了温暖了庇护所。接应的援军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接过妈妈手上的行李箱,她与他们一一拥抱,接连问候。

她们加入了援军的队伍,开车的是妈妈的一位热心朋友。他们又辗转去了火车站。等了不知多久,队伍又扩大了,增加了两个人和三只巨大的行李箱。援军的车辆已经不堪重负,他们驶进更加幽深的黑暗里。有密密麻麻蚊蝇一样的东西出现在四周,狂飞乱舞,遍布视野所及,然后在车灯的灼烫下纷纷向后方逃窜而去。

这时,她从迷蒙中猛然惊醒,指着车窗叫道:“雪,是雪啊!”

拥挤的车里响起一片大笑声,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也笑了起来。车子笼罩在一片兴味盎然的氛围中。

到达姥姥和姥爷家的时候,已经不知是夜里几点钟了。姥姥将涵涵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贴,姥爷则送上来一脸的褶皱。还有第一次见面的大姨,她一边故作高深地探问是否认得自己,一边帮涵涵脱去外套和鞋子。屋里飘散着一股油腻腻的香味,电视机传来闹哄哄的歌唱声和问候声,屋外闪动着五彩的流光,此起彼伏。她感到自己被一大片温暖干燥的火红色气息给团团裹住,它们“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它们哈哈大笑、哗哗作响。她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嗵!嘡!”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房间,床有点掉漆,旁边有个旧书柜和一张写字台。窗外鞭炮的吵闹声不绝于耳,望出去,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姥姥和姥爷的家。

大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碌。涵涵走进去,大家立刻围了过来。

她当然记得临行前妈妈啰嗦了无数遍的事情,于是郑重其事地将准备好的拜年贺词跟姥姥和姥爷背了一遍。虽然中间断了两次,但从大家喜悦的脸上看得出自己背得还算不错。妈妈得到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过了一会儿大姨也来了,这一次她背得更流利了些,于是妈妈又得到了两个,一个是大姨的,另一个是姨姥爷跟姨姥——也就是大姨的爸爸妈妈的。

饭后,大家要去医院给住在那里的太姥姥拜年。太姥姥已经太老了,姥姥说这次好歹救了回来,下次就保不齐了。但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说去年他们也这么说,可太姥姥不还是好好的。“我姥她长命百岁呢。”妈妈说。

太姥姥的房间不算很窄,但一行五人进入后里面还是拥挤起来。房间里泛着晃眼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紧张的药水味。守在太姥姥床边的面带倦容的女人和头发花白的男人带着热切的笑容迎了上来,原来是姨姥姥和姨姥爷。床铺上有一团淡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衣物,走近了才发觉那里面缩着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老太太,那就是太姥姥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给她多垫了个枕头。她的衣袖就跟稻草人身上的一样,晃晃荡荡的。

“姥,我回来了。”妈妈蹲下身对太姥姥说。

“谁呀……”太姥姥用灰色的眼睛缓缓打量着妈妈说。

“我呀,姥,小静呀。”

“啊……老三啊……你回来啦老三,好好念书没?”

“老三,老三,就记着你家老闺女,外孙女都不认得啦?”姥姥对着太姥姥的耳朵扯着嗓子喊,“你老闺女今年回不来了,人家马上要抱孙子啦。”

“姥,你看,涵涵也跟我回来了。”妈妈拉过孩子说,“涵涵,过来,快喊太太。”

她喊了一声,妈妈嫌声音小,于是又喊了两遍,但太姥姥似乎并不理会。大家都说太姥姥实在是太老了,老到已经不再认得许多人了。涵涵觉得自己其实也蛮健忘的,忘记了跟太姥姥背一遍那些拜年的贺词。

大家给在医院陪了太姥姥一夜的姨姥和姨姥爷带了饺子和菜。太姥姥不吃这些,她得用鼻子喝汤,妈妈说。过了一会儿,太姥姥忽然唤了声妈妈的名字,大家以为她终于想起来了。不过太姥姥用她那树枝一样的手抓起的却是涵涵的袖子,她慢悠悠地说:“小静子啊……可不许再淘气了啊,大鹅叨屁股哟……”

涵涵被逗笑了,她看到大家也全都抿着嘴笑了,笑得眼睛都红了起来。

正月初二

昨天晚上,姥姥和姥爷接替了在医院照顾太姥姥的工作。今早起来,涵涵不仅把过去两天落下的作业都补好,还提前完成了三天的。妈妈检查后看起来还算满意,于是她得信守承诺带涵涵去看看他们这里的大鹅。“别着急,等我打听打听啊。”她说。

大姨回话了,她有一个小时候的同学在附近的山里承包水库,听人说养了不少鸭子跟鹅,也许还有其他的小动物。大姨还说她们可以开姨姥爷的面包车去。

妈妈在涵涵的眼里可是个神车手,平时接送她上下学的时候,什么夹塞、抢道、争车位,全都不在话下。可是姨姥爷家的这辆破车着实叫人为难。她看见妈妈两手连拉带拽,两只脚又是踢又是踹,才让它喘着粗气活了过来。可它走在路上却还是两步一咳嗽、三步一歇脚。所以她才说这是辆破车,不仅仅指的是它脱了漆、生了锈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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