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莓(外三篇)
作者: 伊尔根我是一名大学教师,那年我到某村挂职锻炼,上任之初便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事情是这样的,某上市公司计划投资两个亿,租用我们村的一块土地种奇异莓。镇政府对项目非常重视,镇长亲自到村上组织开会。会上,他不厌其烦地开导我们:同志们,土地只有集约利用,才能产生规模效益。以前苦于没有投资,现在投资来了,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否则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父老乡亲。我是名牌大学的经济学博士,自然明白土地集约利用的益处,但我模模糊糊感觉到,我们村支部书记好像没听明白。
在我挂职的村,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一肩挑。书记姓刘,我们都喊他老刘。老刘一天到晚胡子拉碴,衣服埋埋汰汰的,满口飙脏话是家常便饭,总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半点书记的样子。镇长走后,老刘领我们继续开会,他说,种奇异莓肯定是好事,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注意,就是现在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要是农民不同意,我们不能硬来。
老刘说完,村干部谁也不吭声,我一看急了,就率先打头炮:既然种奇异莓是好事,那即使农民不同意,我们也得想方设法把土地流转出来。
我说完了,还是没人发言。老刘瞥我一眼说,我同意小王同志的意见,这样吧,流转土地的事就由小王同志负责,你们大家伙儿配合。
老刘明显在甩锅!我知道流转土地的活不好干,但我那时年轻气盛,便痛快地答应了。我敢接受挑战是有底气的,我的导师是那家公司的顾问,他跟我透过底儿,上市公司的租地价格是每年每亩500元,而据我了解,农民自己种地挣钱充其量也就是这个水平——一点儿本钱不投、一点儿力不出就挣500元,谁要不干那不是傻子吗?
等真正下去落实的时候,我却傻眼了,对公司的500元出价,村民根本不买账。村民提了三个条件:土地租价每年800元,上打租五年,果园用工必须从村里出。满足这三个条件就租地,否则免谈。我发动村干部下去做工作,可他们出工不出力,下村坐到农户家炕头东扯葫芦西扯瓢,扯完就打道回府了,十天过去了,工作一点儿进展没有。我暗地调查一番,听人说老刘支持村民的想法。我了解情况后气得火冒三丈,我这边马不停蹄地和村民谈判,腿都跑细了一大圈,他却暗地里拉倒车,这也太不拿下派干部当回事了!
我去找老刘理论,谁知老刘像没事人似的,慢条斯理地问,小王同志,关于公司租地,你说刀把子在谁手里?
我说,那当然是在公司手里了。
老刘冷笑一声,那请公司上别的村租地吧,咱们村500元谈不下来。
真是一个老狐狸!导师偷偷告诉我,全镇范围内,只有我们村那块地能达到标准,其他村想撬行,没门。不过导师还说,如果实在谈不拢,邻近乡镇有一块地将就着也能用。我和老刘说了担忧,并反复提醒他,咱们最好降低地价,否则要是公司挪窝了,我们会成为全村的罪人。他听了诡异一笑,小王同志,据我所知,种奇异莓的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是你老师做的吧?
我悚然一惊,心想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难道他认为我有私心不成?我赶紧撇清自己,声明道,我只是着急项目落地,这和老师一点儿瓜葛没有。
老刘问,既然你老师和公司穿一条裤子,那他会向着我们说话?
我反问,可如果我们要价过高,到最后公司另找下家,那怎么办?
老刘摆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情,放心吧,小王同志,公司要找早就找了,哪里用得着求爷爷告奶奶地找我们?
事实证明老刘赢了。公司最后同意每亩地年租金800元,用工都从村里出。但是,对于上打租的事,公司坚决不同意,并给村委会下了最后通牒,说只能一年一交地租,否则就换邻近乡镇谈。我反复衡量,觉得公司已经拿出了最大诚意,便劝说老刘,人家一个上市公司,掏两个亿就跟玩似的,哪里会在地租上放无赖?我们现在斤斤计较,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老刘哼了一鼻子,小王同志,种奇异莓需要高科技吗?
不需要。我实事求是地说。
去年奇异莓市场价多少钱?
一斤200元左右吧。
奇异莓亩产多少斤?
1500斤上下吧。
老刘掰起手指算账了,你学经济的,你想想,亩产1500斤,每斤200元,每亩毛利能看到30万,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钱挣得比抢银行都快,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买卖?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点。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用不了几年,奇异莓的价格有可能会降到2元钱。
从200元降到2元?我听老刘的话,吓得差点下巴脱臼。
小王同志,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走着瞧吧。
刘书记,就算你所说是真的,可这和土地上打租什么关系?这时候,我虽然不能接受老刘的算账方法,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心里却不由得对老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敬意,连称谓也改成“刘书记”了。
要是奇异莓价格下来了,公司肯定经营不下去,公司经营不下去就有可能放无赖,如果公司当真放无赖,那我们干这么多活儿不全都白玩了?但如果上打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我这是无时防备有时。刘书记继续他的算账。
可要是公司不同意怎么办呢?
不可能的,牛都买了,还能差一条拴牛的绳子?
事实证明,老刘又赢了,公司最后同意先上打租五年。
好了,现在我得介绍一下奇异莓了。奇异莓也叫软枣子,是北方野生猕猴桃的改良品种,果肉口感好,营养丰富,百度上说它是水果中的“维C之王”。对村民来说,奇异莓真是一个好项目,什么投入没有,白捡500元地租,还可以到奇异莓园打工,活儿不累,工资高,天底下上哪儿找这等好事?
一年后,我挂职结束,打道回校,次年出国留学,三年后回国。
回国那年,正逢“十一”假期,我和妻子踏秋散心,心血来潮,想起了自己主抓的奇异莓项目——这是我的政绩嘛,便特意驱车回去了一趟。
快到村子时,我便发现路边摊床一溜两行,主要销售奇异莓,所售价格每斤5元,10斤以上4元,要是大量购买,价格可以再议。村民告诉我,上市公司干了四年就撕毁合同,放弃果园了,幸亏当年老刘坚持上打租,否则我们会少得一年地租。
我问,公司留下的果树怎么处理?全刨了?
村民说,公司撕毁合同在先,果树归我们了呗。你别看公司赔个底朝天,到我们手里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什么本钱没投。什么,你说人工费?对我们老农民来说,出点苦力,流点臭汗,算什么事呢?什么,你问价格?现在奇异莓从南到北,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批发价每斤2元,一亩地打1500斤,能卖3000元,除去成本,每亩地我们至少能挣2500元呢。
听村民的话,我站在路边,一时竟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发誓
上世纪70年代末,李理在农场赶马车。县城里要建一座大楼,农场派李理去拉脚,也就是运输些沙子、水泥什么的。工地不是天天有活儿,赶上哪天没活,有人会找李理出车,活儿轻一元钱,活儿重两元钱。即便工地有活儿,也可以晚上出车,苦是苦了点,但李理那会儿年轻,浑身力气,不怕吃苦,这样一个月下来能挣30多元外快。这对李理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了,那时他的工资满打满算也就30元。县城距农场100多里,李理拉脚挣外快要是不上报,农场半点不知情。可李理觉悟就是高,他在县城拉了两年脚,格外挣了700多元,全部交给了农场。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于是便有人私下向场长打小报告,说李理上交的是小头,自己留下的是大头。场长反问,要是李理一分钱不交,你能知道他挣外快吗?这话一下子把打小报告的噎回去了。一次,李理和几个好哥儿们聊天,不知怎么聊到拉脚的事上去了,一哥们儿用激将法,李理,你说自己一分钱没贪,敢发誓吗?李理想都没想,立刻发誓,如果我贪一分钱,到老了不得好死。
几个哥们儿看李理回答得一点不打哏儿,全信了。
20世纪80年代初,农场买了一辆汽车。报名想开汽车的人很多,场长怕得罪人,就开会匿名推荐,结果李理得票最多。李理开汽车天南海北地拉脚,怎么挣钱、怎么花钱农场根本不知道,便有“红眼病”到场长那儿告状,说李理损公肥私。场长说,这样吧,你如果每月上打租,和李理交钱一样多,那汽车就归你开。告状人一听这话,只得讪讪地走开了。没法不走开,因为那人早打听过了,即使自家养汽车,一个月也挣不来那么多钱。
上打租是东北口头语,就是先付租金的意思。
一次,李理出车回来,还是那几个好哥们儿请他喝酒,酒喝高了,一哥们儿故伎重演,李理,你说自己一分钱没贪,敢发誓吗?李理还是那句话,如果我贪一分钱,到老了不得好死。那哥们儿嘲笑,骂人不疼,起誓不灵,你用自己发誓,谁信?李理一听急眼了,说如果我贪一分钱,我们两口子明天出门让车撞死。
几个哥们儿一听李理拿两口子发誓,而且说的还是明天的事,便全信了。
20世纪80年代末,农场场长退休,职工一致推举李理当场长,理由就是李理没有私心。李理说,我拉脚的出身,既然大伙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给大伙拉脚一回。农场原来半死不活的,李理当上场长后,农场红火了两年。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弄的,种地赔钱,养殖赔钱,果园赔钱,养车赔钱,总之一句话,干什么什么赔钱。镇政府觉得不对劲,派人查账,一查才知道,农场的钱全让李理贪污了。
李理被判了五年。
出狱那天,还是那几个好哥们儿给他接风。席间,李理发牢骚,我住监狱,全是你们几个一手造成的。
哥儿几个愣了,一哥们儿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李理说,记得有次喝酒,你们几个将我军,我拿全家发誓,说如果我当场长贪污公家一分钱,一家老小明天都会得癌症而死。可任凭我磨破嘴皮子,你们也不相信,你们谁都不信,那我的清白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后来就改变想法了,开始贪了。
那哥们儿说,别说我那时不信,就是现在我也不信。
李理说,那我要是发一个毒誓,你会信吗?
哥们儿说,那要看你发什么毒誓了。
李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说,我当场长头两年,要是贪污过场里一分钱,还会再蹲五年大狱。
听李理这样发誓,哥儿几个才相信他当年说的是真话。
绝招
若说在秀水县城里,最高档的洗浴中心非“凡尔赛”莫属。实际上秀水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县城内的市民大多没见过世面,不知“凡尔赛”之名原本来自遥远的巴黎,并且和人家那个“凡尔赛”相比,家门口的这个冒牌货土得掉渣,只是名字听起来沾点洋气而已。当然了,“凡尔赛”招徕客人并非完全靠名字,“凡尔赛”的过人之处在于洗浴用水。别家的洗浴是普通热水,“凡尔赛”却有自己的温泉井。温泉水源源不断,单凭这点,就能把别家洗浴甩开几条街。“凡尔赛”的装修豪华之极,服务水平更是宾至如归,至于到底怎么个宾至如归法,聪明的读者自然会懂的。
二肥子是“凡尔赛”的常客。
二肥子是绰号,至于真名叫什么,不说也罢。二肥子在他父亲手下打工时,身材廋如竹竿,自从接手父亲的公司,身体便如气球充气一样圆鼓起来。心宽方能体胖,而心宽说明挣到大钱了。难免有人问,公司在你父亲手里时赔了个底朝天,到你手里却变成了聚宝盆,你坦白说,到底用了什么绝招?
二肥子笑着打哈哈,除了拼死拼活地干,我哪有什么绝招?
二肥子实际上有绝招,但他捂着不说。话说刚接手父亲的公司,二肥子愁得脑袋都要炸了,天不生钱,地不长钱,要想有钱只能干工程,可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揽工程的门道。那天他实在愁得没辙了,就去“凡尔赛”洗澡放松,没想到这一放松却放出道道儿来了。二肥子此前没进过“凡尔赛”,倒不是不想进去尝鲜,主要是“凡尔赛”消费高。自打当了公司经理——虽然是债务缠身的经理——身价就上来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凡尔赛”进进出出了。“凡尔赛”洗澡价格不菲,一洗一搓,小百元没了;若要做个奶浴或者足疗什么的,几百元没了;若想要其他项目服务,有多少钱都能花出去。那日在池子里泡澡,他偶然碰到某职能部门的负责人,一咬牙,把对方的账给结了。结账时他心里那个骂啊,他原以为最多百八十块钱,谁知道前台一算账,竟然过千!骂归骂,都答应给人算了,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不想第二天,那人给他打电话,问有个小活儿他想不想干——当然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