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读《樱桃园》

作者: 高海涛

车厘子般的岁月

车厘子就是樱桃,是英文cherris的音译,不知怎么就叫开了。放着樱桃不用,偏叫车厘子。还有一个词叫“车厘子自由”,也就是普通人走在街上可以随便买点樱桃吃,而不必考虑价格的那种状态。

当然,这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我们那个年代没钱,街上也很少有卖樱桃的。不过我们同样会走在街上,也很自由,可以随便买一本书,或随便唱一支歌。那时的书很便宜,歌也好听,比现在的调子好听多了,天气也好。

我们还可以随便谈论文学、爱情和理想,而不会被人当成疯子。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谈论契诃夫的《樱桃园》,有个过路的人听到了,就追着问,那园子在什么地方?樱桃多少钱一斤啊?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车厘子自由”——一个偌大的园子,结满樱桃,在想象中可以随便吃。虽然樱桃园是樱桃园,你不能改为车厘子园,但它却见证了我们的青春芳华,那车厘子般的岁月。

读剧者

从前,剧作家的名字很响亮,他们的剧本可以在剧院上演,也可以印成书在读者中流传。许多无缘到剧院看剧的孩子,比如我,就是通过读中国的外国的剧本,来畅想那一幕幕被灯光照亮的往事与人生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许多同时代人,其实都属于读剧者。

读剧是粉墨伴着书香,想起来别有乐趣。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人感叹:何处寻找剧作家?剧作家都变成了籍籍无名的编剧,他们的剧本也不再可读,要看剧只能去剧院或影院,或通过网络和手机。读剧者和读剧的时代都一去不返了。

《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是我读过的剧本之一。当然,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是个大学二年级的学子,英语专业。教泛读课的是个美国外教,不知为什么,她推荐我们读英文版契诃夫的《樱桃园》。不要求背诵,但要求能在课堂上分角色朗读,相当于简素的排演。

我是班长,主要朗读场景介绍和提示语。

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庄园主一家人坐在长椅上等待搬家,“如同依偎在同一根树枝上的几只燕子”。

伐木丁丁

《樱桃园》是一部四幕话剧,由一座庄园的命运串联起人物,过去与未来,怀念与抒情,构成了柴科夫斯基音乐般的交响。一个旧俄时代的贵族之家,女主人柳苞芙客居法国,因债台高筑,旋赋归来,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这里是北方小镇,林区,不远处有车站,仆人在半睡半醒中等待,火车来自远方。寒夜归人,旅途疲惫,兄妹嘘寒,主仆问暖,一壶咖啡,相对如梦。被撕碎的巴黎来电。睹物思人,童年与青春的记忆,很快说到房子。显而易见,女主人已濒临破产,所以如何处置庄园,就构成了整个剧情的核心。往事历历,旧情依依,卖还是不卖,这是个问题——“今日元家宅,樱桃发几枝。稀稠与颜色,一似去年时。失却东园主,春风可得知。”

四幕话剧,俨然“四个四重奏”,其中的主旋律则是樱桃园本身,在这个富有诗意的空间,不同的时间穿梭交织。过去时的老仆费尔斯,现在时的庄园主柳苞芙兄妹,最近将来时的商人罗伯兴,将来时的大学生和安妮娅。他们各自的前途和命运,均被这座庄园的命运所笼罩,而庄园的命运又是被一种渐次而起的声音提示和照亮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那是樱桃树被砍伐的声音,像历史的脚步,步步惊心,却又意味深长。

莫斯科艺术剧院

幕启时有鸟鸣,是椋鸟,叽叽啾啾地好听。据说当初在莫斯科艺术剧院(Moscow Art Theater)演出时,这种鸟鸣的声音通常是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人亲自模仿的。

那年夏天,我随一个作家团去俄罗斯,在莫斯科特维尔大道22号,见过这个蜚声世界的剧院。一座棕色的大楼,如两方巨大的积木上下叠在一起。该剧院创建于1898年,创建者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斯坦尼无疑是最伟大的读剧者,20世纪初,几乎契诃夫所有话剧,都是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的,而斯坦尼不仅亲任导演,还乐此不疲地串演剧中的角色,如《樱桃园》中柳苞芙的哥哥加耶夫。那是一个话剧鼎盛的年代。

六月天,莫斯科街头橡树葱茏,落花烟重。导游说不能进入剧院,只能在街头拍照留影。我吸支烟,正和同伴寻找角度和背景,一回头,在时光深处,恍如看见了斯坦尼和契诃夫,他们在探讨剧本。

有个漂亮的女演员,将扮演《樱桃园》中的家庭女教师,正在征询契诃夫的意见,问出场时她可不可以系上自己喜爱的绿色领花。契诃夫回答说:“可以,但是没必要。”

月夜少女

樱桃园的女主人柳苞芙,这名字据说在俄语中有泛爱的意思,译成汉语,倒也风韵——弱柳扶风、含苞待放、清水芙蓉,似乎各取一字。实际上她早已走过了花季,且经历足够艰辛。她在剧中有一段自述,可简叙之:出生就在这里,及长,匆匆嫁人。然其夫嗜酒如命,百无一能,终因贪饮香槟而卒。难耐寡居,遂有新欢,而命运多舛,幼子溺于伏尔加河。不堪巨痛,离家去国,赴法兰西。而情夫追去纠缠。先在外省,后居巴黎,及钱财耗尽,情夫变心,遇人不淑,夫复何言。至万念俱灰,几欲自戕。归来之际,已两手空空,面对故园,真是情何以堪。

这么复杂的经历,显然是需要一点岁月的。但还不够,还需要一点精神的标志,那就是感伤。所以在归途之中,当列车穿过俄罗斯大地,柳苞芙从车窗眺望、潸然泪下的情景,虽是她自己的转述,也是有几分动人的。几年不见,罗伯兴说她依旧光彩照人,这里可能有奉承的意思,至多是风韵犹存吧,但我们同时也不要忘了,有经历的女人,是有另一种光彩的。

所以据说在契诃夫的初稿中,柳苞芙本来是一个年长的女士,但当他的妻子奥列佳提出要扮演这一角色时,契诃夫毫不犹豫,立刻将女主人公的年龄变小,写成了一个相对年轻的女人。

年轻到什么程度呢?有人说第二幕,柳苞芙坐在月光下的长椅上,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幅俄罗斯经典油画,就是契诃夫的同时代人克拉姆斯柯依的《月夜少女》。

有那么年轻吗?情与貌,略相似。

暮春五月,即将被卖出的庄园是忧伤的,“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同样,庄园的女主人也是忧伤的。月光之下,望着那片祖传的、有她童年记忆的、连《百科全书》中都有记载的,却又即将在她手上被卖掉的樱桃园,再一次泪如雨下。

书柜与家训

加耶夫是柳苞芙的兄长,也许是家中的长子吧。但说实话,这个人物很难让人喜欢。他五十出头的年纪,就像所有家道中落的子弟那样,既不懂生计,耽于幻想;又举止颟顸,神态傲慢。爱好台球,喜欢空谈,有时像个抒情诗人,但又不太入流。

不过有一段话还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当柳苞芙从巴黎归来,加耶夫和妹妹回忆往事,忽然谈起家里的书柜,说他偶然发现,那个书柜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然后发表了几句感慨,情真意切,文采焕然,俨然是一篇《书柜赋》:“亲爱的,尊贵的书柜……”

这几句话我读了多遍,觉得其中可能也寄托了契诃夫本人的情感,所以不揣浅陋,根据英译本,将这段台词重译如下:

向你致敬,尊贵的书柜!你沧桑无倦,站立了整整一个世纪,献身于善良与正义的光辉理想,回首百年来,你一直默默无言地召唤着劳动和创造,从未有所改变。你在我们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心灵里点燃了对美好未来的信心和勇气,也在我们身上培育了良知和对体面的追求与珍视。

这段话不仅情真意切,而且语重心长。通过对书柜的抒情,加耶夫也许是在向妹妹提示这个书香门第的家训与家风。联系到下面的剧情中,他曾在背后说到妹妹以前的生活不够检点,又当着外甥女安妮雅的面,后悔自己站在书柜前说的那些蠢话,这段抒情诗般的赞美显然是有感而发、况味别传的。

正是这段话,让加耶夫的形象有了某种可爱性,他就像我们中国旧式大家族中的长兄或长子,总要守护一点家族传统和道德观念,总要对兄弟姐妹尽一份责任。

童年与庄园

但大多数时间里,加耶夫都像个孩子。而柳苞芙似乎更甚,她已两手空空,几乎身无分文了,有过路人要几个小钱,她还是不失大方,随手扔出了金币。类似的情形有好几次。所以有批评家指出,柳苞芙很像是普希金童话《露莎卡》中的那个小女孩,分不清祖母的钱币与河里的贝壳有什么区别。

是的,实际上樱桃园中所有人,说话办事都有些孩子气,半睡半醒半童话的样子。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罗伯兴,他清醒而务实,诚恳而通达,甚至也不乏远见。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庄园的主人不能考虑罗伯兴的建议,出租土地,委托经营,从而保住樱桃园呢?但不管罗伯兴怎样劝说,柳苞芙兄妹根本听不进去,既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不屑一顾,仿佛要把某种老式的贵族范儿进行到底。结果最终,美丽的樱桃园还是被卖掉了。

不过有一点还值得欣慰,樱桃园并没卖给别人,新主人恰好就是罗伯兴,也是一个在樱桃园长大的孩子。

是的,我们必须记住罗伯兴的身世。他是农民之子,父亲和祖父都曾为樱桃园的主人种过地。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被柳苞芙亲切地称为“小庄稼汉”。不过长大之后,他却不种庄稼,而是靠做生意成了有钱人。这种有钱人,中文叫暴发户,英文叫upstart,俄文怎么说不知道,想必也是类似的俗称或蔑称。所以据说,尽管当初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喜欢这个角色,想亲自扮演,但考虑到自己祖上也曾是暴发户,为免招物议,只好交给别人来演,自己演了加耶夫。

不仅斯坦尼,契诃夫本人对这个人物也偏爱有加。传闻契诃夫和罗伯兴一样,也是农民出身,而且在小时候,家里的房子被卖掉过,这成了他的心结,所以他一定要写出《樱桃园》,也一定要写好罗伯兴。当剧本排演时,契诃夫还曾多次叮嘱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一定要穿黄色的高扣皮鞋,而且不能在舞台上大喊大叫,因为富人是不会这样的。甚至在剧本初稿中,他还想嵌入罗伯兴读书的情节,去过雅尔塔,买过红色领带,并准备学点法语,等等。

总之在契诃夫心中,罗伯兴不仅是体面的,也应该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感、有灵魂的人。这个农民之子,加耶夫说他粗野,其实他很自知,低调而质朴,精细而笨拙。第三场,从拍卖会上归来,问是谁买下了樱桃园,他回答是自己买下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忸怩。

但柳苞芙却当场晕倒了,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仿佛此事难以接受的程度,就像《红楼梦》中,假如焦大的儿子买下了整个大观园那样。就连罗伯兴自己,也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于是他回顾了自己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挨打,冬天也要光着脚,在庄园里跑来跑去的童年经历,也追溯了父亲和祖父当年在这个庄园里,连厨房都不许进去的卑贱人生。他的这段讲述,无疑是充满深情的,我猜想那神态,就仿佛在背诵中国诗人艾青的诗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所以他必须买下樱桃园。一个“小庄稼汉”,在庄园主人的眼里是可怜的,但庄园却归属于他。这就是社会变迁,这就是人世沧桑。何况契诃夫写樱桃园的年代,已经离十月革命很近了。

实际上,我觉得很难把他的形象和商人与暴发户联系起来:第一幕,他在初春的寒夜等待庄园主人的归来;第二幕,他在月下苦口婆心,出谋划策,主动为庄园主人兄妹分忧;第三幕,还是他,在拍卖会上几经权衡,终于为樱桃园举起了牌子,让商人的算计服从了某种怀旧,某种依恋,某种可贵的、真实的、孩子般的情感。

是的,所有人都像孩子,罗伯兴也像个孩子。对他来说,买下了樱桃园,就等于找回了自己的童年。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樱桃园现在属于我了!我的樱桃园!”

多像一个孩子啊!还是T.S.艾略特说得好:“去掉少年情怀和赤子之心,一个男人将所剩无几。”

旧生活,新生活

说起童年与庄园,我总想起俄罗斯诗人勃洛克。有一个故事,说勃洛克出生在圣彼得堡,并在他外祖父的沙赫马托沃庄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而离外祖父的庄园不远,是著名化学家、元素周期律的发现者门捷列夫的庄园。正是在外祖父的庄园里,勃洛克结识了门捷列夫的女儿门捷列娃。少男少女,一见倾心,并终成眷属。作为20世纪初的大诗人,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先驱和代表,勃洛克写过许多爱情诗(如献给门捷列娃的《美妇人集》),也讴歌过伟大的十月革命,但后来却英年早逝了,据说原因之一,就是他从小居住的沙赫玛托沃庄园被当地民众付之一炬,变成废墟,他从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在诗歌之外,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关于革命与庄园的别样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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