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蜜橘

作者: 谢松良

1

小区楼下有两棵橘子树。初春时节,淡白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黄色的花蕾被白色的花朵围绕在中央,众星拱月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一阵风吹来,香气仿佛长了脚,飘溢到更远的地方。在时光的酝酿下,花越开越烈,香气也越来越浓。

深夜,我驱车从外归来,疲惫地行走在夜色中。夜色苍茫,偌大的小区只剩零星的几盏灯还亮着。忽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让我的身心为之一颤。记忆的触角迅速伸展,许多年前那个熟悉的画面瞬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深夜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橘香是乡愁的药引。

把记忆的望远镜聚焦在20世纪80年代末。烈日的暴晒下,10岁的我小心翼翼地朝邻居麻婶家的菜园走去。

麻婶的菜园子紧邻我家屋子。盛夏时节,她家菜园子里的四棵橘树结满果子,有些果子熟透了,颜色变成诱人的黄色。寂静的午后,阵阵凉风袭来,橘树的叶子在风中震颤着。挂满枝头的橘子如一块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的目光。橘子近在咫尺,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不决。摆钟发出的嘀嗒嘀嗒声在耳边响起,时间一分一秒地从指尖滑过。我左思右想,立在原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到原地。 正当我准备放弃时,坨坨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不远处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我的那一刻,他顿时眼睛发亮,浑身来劲。我犹豫不决的心思瞬间被他看透。坨坨如风一样跑过来,他午睡初醒的疲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吧,现在没人,都去午睡了。坨坨不时怂恿着我。我一狠心,不管不顾地和坨坨一起翻墙跃入菜园子里。

麻婶家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匍匐在地。时节已进入深秋,天气依旧很热,偶尔一丝凉风由远及近地吹来,带着丝丝凉意。纵使我和坨坨瑟缩着脚步,一再小心翼翼,但我们翻墙而入时,墙上的一块石头忽然掉落在地,发出咔嚓的响声。响声惊动了昏昏欲睡的黄毛老狗。黄毛狗腾地站立起来,左右张望着。我和坨坨紧贴着墙角,心跳加速,时刻担心暴露。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透过墙根儿的缝隙,我看见适才站立起来的黄毛狗复又蹲下,而后身子蜷缩成一团,丝丝凉风吹着它的毛发。沉甸甸的橘子压弯了树干,熟透的橘子色泽光亮。绿油油的青草仿佛给黄土地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我和坨坨不敢轻举妄动。不远处,老黄狗正躺在地上。我们不敢爬树,只能坐在地上摘橘子。一个个熟透的橘子触手可及。我们把身上所有的兜都装满了橘子,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翻墙而出时,不远处的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木门拉开发出的嘎吱声。声音迫使越墙而出的我们迅疾奔跑。身后传来阵阵犬吠声。

我和坨坨来到村里池塘边那口废弃的庙宇里,津津有味地吃着酸甜可口的橘子。庙宇的横梁上结满蜘蛛网,抬头的瞬间,我看见一只蜘蛛正倒挂在网上,一动不动。树上一只蝉误入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蝉剧烈地挣扎着,越挣扎,丝网把它缠绕得越紧。蜘蛛见状迅速攀爬过去,用脚紧紧地把蝉裹住。挣扎许久的蝉筋疲力尽,顿时成为饥饿的蜘蛛的盘中餐。彼时年幼的我尚且不知,时间吞吐出巨大的丝线,编织出密集的网,静静地等待着收割每个人。

吃橘子的喜悦迅速变成父母的责骂。我和坨坨越墙而出仓皇而逃的身影被麻婶看在眼里。她仿佛站在窗口,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麻婶擅长骂人,她指桑骂槐的咒骂声响彻童年的那个黄昏。母亲听着,气不打一处来,把我拉到院落里,找来柳条,不停地抽打在我身上。直至我的哭喊声响起,引来邻居路人的围观,麻婶的咒骂声才停歇下来。

深夜,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又满脸心疼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往我背上涂药。我咬着牙,不敢出声。

2

次年初,父亲和母亲承包了山上的一片荒地,准备开垦出来种橘子。那片荒地满是碎石,土地贫瘠。在父母日复一日的开垦下,贫瘠的土地日渐肥沃起来。父母挑着大粪,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不知辛劳地往上走。上坡,母亲咬着牙根儿,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密集的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打湿。阵阵山风吹来,吹动了父母的发梢。看着一棵棵在山风中摇曳的树苗,父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山间的橘子树一天天长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后,终于结满色泽金黄的果子。橘子花的花语是清纯、素雅、美满,花瓣为白色,花蕊黄色,花朵还有较淡的清香。

它们在父母的精心栽培下,茁壮地成长。到了春季,它们开出白花,花瓣飘落后变成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青果,然后逐渐长大,到了小孩拳头大小的时候开始变黄。深秋时节,橘树的枝头挂满黄灿灿的果子。

雪峰蜜橘甜嫩无籽,一直颇受欢迎。故乡洞口是中国蜜橘之乡。

阵阵山风吹来,橘树哗哗作响。父母细心呵护着。父母种地、种菜、种西瓜、种橘、养猪、养鸭子、养牛,这些成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

我初一那年,父亲摔了一跤,看病耗光了家里可怜的一点积蓄。九月,开学将至,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凉意。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去学校报到,我却迟迟不敢去。我站在家门口,踮起脚跟,朝学校的方向眺望,看见学校门口熙熙攘攘。校园里的热闹映衬着我的孤独。家里已没钱交学费了,母亲不时朝山间的橘林张望着。一棵棵橘树结满了金黄而饱满的果子。“孩子今年橘子大丰收,等卖了橘子就可以交学费了。明天我去跟你班主任说一下。”母亲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说道。

次日,母亲把我带到了学校,让我先进教室。透过窗户,我看见母亲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再出来时,班主任站在门口,母亲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几分钟后,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朝我挥了挥手,让我去他办公室领书。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一个月后,橘子熟透了。一个个橙黄的橘子缀满枝头,枝丫下沉,以躬身的姿势向大地致敬告别。我兴奋地爬上橘子树,摘下橘子,剥了皮,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薄暮里,我和母亲摘了大半的橘子。稀薄的夜色下,父亲挑着橘子,缓缓朝山下走去。扁担随着父亲的步履上下颤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父亲脸上满是笑容。为了趁新鲜卖个好价钱,次日踏着晨曦和雨露,父母各自挑了一担沉甸甸的橘子往镇里的墟上赶去。家里离墟上十几里路,到墟上,太阳高悬,父母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卖橘子的时候,我很害羞,怕被同学和熟人看见。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正当我低着头跟顾客讨价还价的时候,同桌小垛来了,她住在镇上。“我观察你好一阵子,你是第一次卖东西吧,来,我教你吧!”她熟练地扯开嗓子喊道:“大家快来买橘子,自己家种的,没打过农药,又大又甜又新鲜,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看着同学热情地吆喝,我心底的羞涩和忐忑顿时隐遁而去。

许多人循声围了过来。小垛剥开几个橘子,给他们试吃。我家的橘子施的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肥,确实特别好吃。几个大人尝了颇为满意。两担橘子很快卖完了。

正当父母和我准备回家时,一个开水果店的老板急匆匆地跑来找我们,说我们家树上的橘子他全要了,不管大小,统一按三毛五分钱收购。我们负责摘,他开车上门拉。水果店老板的话如一道光亮照进我们的世界。父母连声感谢。回去的路上,虽然很疲惫,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回到家,吃完饭,母亲就兴奋地上山去摘橘子了。父亲叫了几个亲戚来帮忙,我们一直忙到傍晚,才将橘子全部摘下来。这时,水果店老板开着三轮车也到了,我们将装满橘子的箩筐挑到公路边,称好重量,直接倒到三轮车上。总共一千多斤,买了三百多块钱。

母亲还留了一百多斤橘子没卖,她给了几个帮忙的亲戚一些,还挑了一丝兜让我带给那天帮忙的同学小垛,剩下的全留下来自己吃。

第二天,我悄悄地把橘子塞到小垛课桌里,然后又去把学费交给老师。一整天,我的心被温暖充盈着。

下午回到家,我剥开一个又大又黄的橘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而我随手扔在地的橘子皮却被母亲捡起来。后来,我经常看见母亲挽着篮子,在柔和阳光的照射下,在村子里缓步行走着,挨家挨户去捡橘子皮。暮色降临时,母亲捡了满满一竹篮橘子皮归来。次日,母亲把橘子皮一块块摊平在院落的空地上暴晒。烈日高悬,湿润的橘子皮经过连续暴晒,质地坚硬,蜷缩成一团。我拿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感觉橘子味依旧十分浓郁。

母亲说晒好的橘子皮就变成陈皮了,陈皮放得越久越好。陈皮味辛、苦,性温,归脾、胃,有健脾开胃的功效。母亲把陈皮包裹密封好,逢年过节炖鸡炖鸭时,就会往里面放几块。

读过几年书的父亲饶有兴致地向我讲述着故乡种植橘子的历史源头。故乡洞口县有着千年的蜜橘种植史。据清嘉庆《邵阳县志》记载,从宋徽宗政和年间起,洞口就开始栽培蜜橘了。清末,曾国藩率领湘军开往江浙,带回黄橘、朱红橘等品种,经过长期的精心培植与不断改良嫁接,终于演化成了独具一格、别有风味的新品种——雪峰蜜橘。

故乡群山环抱,溪流潺潺。郁郁葱葱的雪峰山孕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乡人用心栽种的蜜橘树矗立在山间,吮吸着雨露和阳光。大山深处的蜜橘默默生长着。长久以来,它是寂寂无闻的。名字是身份的确认和象征。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它们的命运。1971年深秋时节,这个看似普通的时间却暗藏无限生机。在距离故乡洞口县千里之遥的广交会上,参展的国家和地区达一百多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经过湖南省展区时,忽然被展台上乖巧而色泽鲜艳的橘子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展台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即热情相迎。老人剥开橘子,尝了一口,顿时发现橘子香气清新、入口即化、无核多汁,且甜酸适中,当即向工作人员问道:“这是哪里的橘子?”展台的工作人员灵机一动,赶忙答道:“这是来自湖南省洞口县雪峰山脚下的橘子,还没有名字呢。”老人点了点头,说:“好橘子不能无名啊,既然是来自雪峰山的橘子,就叫雪峰蜜橘吧。”这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敬爱的周总理。因为周总理的取名,雪峰蜜橘顿时名声大振。他以命名的方式无形中给予湖南的父老乡亲帮助和扶持。

雪峰蜜橘的故事,让我对广州这个城市满怀憧憬。最疼我的舅舅就是在广州上班。

3

彼时,不断有村里人背井离乡外出谋生。落雨的清晨,我趴在窗前看着村里人背着行囊穿行在泥泞的小路上,往村口走去。狗响亮的叫声惊醒了整个村庄。他们孤独苍凉的身影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半年后,村里身着绿衣的邮递员每个月月末的黄昏时分,都会准时出现在家家户户门口。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是汇款单来了。透过窗户,我看见他们的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母亲苦心供我上学换来的却是失望。那年,我高考失利。一连多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起母亲憔悴辛劳的身影,我便觉得自己的心如刀割一般。我一拳狠狠地打在墙上,直至血丝流出来。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让母亲失望。母亲看在眼里,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把饭菜端进来,一脸怜惜地看着我,仿佛做错事的是她。我埋头在家里帮父母干了几个月的农活儿,浑身晒得黝黑。根本没有出路。父亲说:“儿子,你是知道的,我们家乡只有橘子是经济作物。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即使把橘子树伺候好了,结出丰硕的果子,我们自己也运不出去贩卖,卖给二道贩子根本剩不了钱。”父亲的言下之意,乡村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得赶紧寻找自己的出路。

可我总是犹豫不决,我有点害怕离开故乡,害怕离开疼爱我的父母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谋生。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风吹来,它们摇摆着身姿,仿佛在朝我挥手。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屋外寒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了。树掉光了叶子,裸露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缩着。山间一片萧瑟,光秃秃一片。冬的到来让整个山村弥漫着一股悲凉的气息。我整天趴在窗口,朝窗外的那条小路张望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

日复一日的期盼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起初是模糊的一点,紧接着不断变大,最后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是舅舅。分外寒冷的家因为舅舅的到来变得热气腾腾。刚从广州打工归来的舅舅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回来。舅舅送了我一条灯带。一通上电,那条数十个小灯泡串起来的灯带一闪一闪,五光十色,忽明忽暗,煞是漂亮。邻居们都来看热闹。舅舅自豪地说,他们灯泡厂还有许多比这种灯带更好玩的产品。

晚上,我躺在床上,恰好有束月光从房顶的瓦缝里直射下来,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这束光点亮了我的心,我仿佛看见远方有一个金灿灿的橘子在向我招手。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兴奋地喊了句我也要去打工,然后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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