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
作者: 潘洗我无法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但我愿为你披上漂亮的婚纱
——高不可《白马诗或失恋之诗》
这其实不是个爱情故事。真的。
2017年12月26日,也就是圣诞节的第二天,段彧收到了几个快递包裹。不用说,还是书。那段时间他网购了许多书,毕竟网购要比去实体书店便宜许多。其中就有迪诺·布扎蒂的长篇小说《相爱一场》。拆了包装翻了翻,才发现这就是之前那本《米兰之恋》。同一个译者,换个书名再出一次,出版社真够绝的。段彧还有一本《一夜幽情》,封面是个金肤金发金裙的外国美女,印制得相当粗糙,活脱脱一本言情小说。但实际上,这还是迪诺·布扎蒂的同一部长篇小说。挺有意思。来自煤城的快递就混在这堆书里,是一个带锁的旧日记本,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曾经在哪儿见过。日记本带着一股岁月沉淀后的霉味,锁都坏了,打开看,有若干页撕掉了。翻了剩下的大半本,连一个字都没有找到。他蓦地感觉这个场景特别熟悉,搜肠刮肚突然想起,就在迪诺·布扎蒂的短篇小说《作家的秘密》结尾处,是这么说的:“家人看完信后,打开作家所说的箱子。内有12个袋子,每一袋都装有上百张稿纸,稿纸上没有半个字。”段彧恍然大悟,这是朱凯琪寄给他的,他的阿朱用这种方式宣告了他俩关系的最后走向。段彧怎会不知道,这定是半年前那顿大酒发酵的必然结果。
多年以后,段彧仍旧对那场宿醉讳莫如深,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半个字。他曾经反反复复在记忆之河中打捞那些细节的碎片,尝试着拼凑出真相,渐渐地他自己也迷失其中。醉酒带来的记忆缺失、没人目击而无法求证、面对知晓谜底的那个人却难以启齿,所谓真相愈发混淆不清。唯一能确证的仅仅是:他半夜被尿憋醒,误把房门当成卫生间的门,并把自己反锁在了门外。
实际上,段彧随手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一激灵就醒酒了。走廊中空旷无人,加上身上只穿一条三角裤头,冷飕飕的。但他还顾不上冷,当务之急是,那泡尿把膀胱憋得都快要炸了。下意识中,段彧想找公共卫生间解决,蓦地惊觉一般只有一楼大堂才有,且不说三更半夜一个半裸男人突然出现在酒店大堂是多么砢碜的糗事,单说此刻的尿急已刻不容缓,绝对坚持不到一楼了。没戴眼镜,看啥都费劲,好不容易转到了电梯间,一下撞开旁边的步梯,对着那个犄角旮旯就痛痛快快地放了水。
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段彧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如何回到房间才是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不能这么半裸着去大堂服务台,那就找电话吧,星级酒店每一层都有一部电话,一般就在电梯间出口附近,但是却没有找到。最后总算在另一个电梯间找到电话。打给前台,铃声响了好久,那个睡意正浓的小姐姐才接了起来。前台仔细核对了姓名,确定了他的房间号,让他稍等,让一个保安上来开门。即使已是初夏,时间长了他还是冻得直哆嗦。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一个瘦高的保安才上来开门,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喝多了吧?都几点了?末了还指着段彧后背上的罐印问了一句:先生你那儿怎么了?段彧没吭声,直到打开房门,他才对那个碎嘴子保安说了声谢谢。
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近视眼镜,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在枕头边找到了手机,时间显示的是1点42分。冲了个澡,顺手把裤头洗了,刚才那一憋,裤头都沾上了尿渍。换了条新内裤出来,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造下去半瓶,把之前烧开水的事都给忘了。进了被窝躺下,看着床头柜上的那个首饰盒,打开,里面那只黄白老玉的漂亮手镯还在,突然间疑窦顿生:我怎么是一个人?我怎么还在皇朝万鑫?我不是应该跟阿朱在华人大酒店吗?
许久之后段彧才意识到,那顿酒可能是他喝酒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一个豪饮的人的酒量从此走了下坡路,且直线下滑。而且,这种喝多后将自己反锁在外的事情并非绝无仅有的一次,若干年后在苏家屯再次闹了个悬,巧的是,他入住的那家快捷酒店,竟然也叫“万鑫”。
惊人的巧合不止这一个。2017年5月21日,是小满节气。时间倒退30年,四对恋人去看通宵电影的那一天,是1988年5月21日,也是小满。
等人的焦灼滋味相信许多人都经历过,朱凯琪的不耐烦也在意料之中。从枕水江南到华人大酒店并不远,才6公里多,但段彧还是先回了皇朝万鑫,匆匆忙忙取了送给朱凯琪的礼物。本来他准备了两件礼物,但是他竟然只拿了装衣服的袋子,那个首饰盒就放在床头柜上,而段彧对此却毫无察觉。
根据朱凯琪发来的位置,华人大酒店离万鑫才1公里多一点。段彧没再打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初夏的微风拂面而来,正好可以散散酒气。谁知居然走蒙圈了,用手机导航半天才找到。中间朱凯琪催了他好几次,语气明显不再柔软。换谁谁能高兴?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结果没吃成,还跟人喝酒去了,还迟到了这么久!
他满身酒气地进到房间。昏黄的灯光下,朱凯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她剪了短发,这与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女干部的形象十分契合。并没有久别重逢的亲热和惊喜,就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气氛未免有些尴尬。朱凯琪拉着脸,语气有些冷淡,问段彧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我都等你小半天了。段彧说乔丰那帮哥们儿真是太能喝了,居然用扎啤杯喝白酒!抱歉,电影是看不成了,咱俩找个地方喝点茶,要不就撸点串吧。朱凯琪干脆地拒绝了,说我不饿。段彧笑着凑过去,来到她身后,按了按她的双肩,柔声说道,阿朱,那边还在推杯换盏,我早就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马上飞到你身边。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软话,朱凯琪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满是幽怨地盯着段彧,你明明知道我大老远地从煤城赶过来,就不能推了那边的酒局,早点过来吗?
段彧忙揽过朱凯琪的身子,抱了抱,再次降低了声调,说对不起,阿朱!不管怎么说,我这不是来了吗?你知道吗?我连做梦都想见到你,为了这一天,我等了这么多年!段彧把脸贴在朱凯琪的脸上,低声说着一些车轱辘情话。朱凯琪把段彧轻轻推开,说我去给你拿酸奶,你解解酒。
段彧酒劲上来了,说乔丰那小子酒量见长,当年在学校喝瓶啤酒脸都红,现在竟然用扎啤杯喝白酒!那帮哥们儿太能喝了,我是甘拜下风啊。他动情地絮叨着,阿朱,多年前许给你的那场婚礼显然办不到了,但我给你带了一件漂亮的婚纱,我无数次想象着你穿上婚纱,仿佛你就是我的新娘,我挽着你,拥你入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段彧一个人喃喃自语。恍惚间,凯琪洗了澡出来,身披一袭白色透明的蕾丝鱼尾长裙,洁白的头纱遮盖了满面羞红,半遮半掩,朦朦胧胧,款款走来。对段彧来说,这已是一具太过陌生的身体。其实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他带来的这套衣服,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婚纱,而是一套叫“慕·爱”品牌的性感睡衣。实际上,凯琪相当于只穿了半套,只穿了裙子和头纱,内衣还是原先穿的那套魅蓝内衣,配套的T裤、颈饰和手套都没换上。当纯真的爱情变成一种执念,在心底肆意生长,最后长成了纯粹的欲望之树,那还等什么呢?紧紧跟随内心,尽情享受当下吧。两人紧紧拥抱,段彧感受到了凯琪胸前的波涛汹涌,圆润挺翘,有一种压迫感。脸颊相贴,滚烫,炙烤。接吻的时候,凯琪略微有些抗拒和嫌弃,但也很快投入地呼应起来。
段彧晕晕乎乎地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那是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晚上,他俩躲开狂欢或伤感的人群,来到主楼的楼顶。段彧脱下半袖衬衫铺在地上,两个人席地而坐,都不说话,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是用小录音机播放的磁带,音量小小的,从《命运》开始,大概听到《献给爱丽丝》《水边的阿狄丽娜》《爱情的故事》《秘密的庭院》《蓝色的爱》等。到了《梦中的婚礼》,才听到一半,咔的一声,电池没电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朱凯琪小声道,我腿都麻了。她换了个姿势,便跨坐在段彧的大腿上。段彧忽然轻轻地出声,说阿朱你放心,我发誓要给你一场梦中的婚礼。两具炽热战栗的身体紧紧拥抱,吻在一起。随后动作慢慢变得生猛,两个人彼此打开或者敞开,开始了小心翼翼的探索之旅。那种温热的触感,让人沉醉的乳香,令段彧的心忽悠一下。但是谁都不敢再进一步,那是那个年代的恋人最后的防线。两个人气喘吁吁,就那么僵着,坚硬,湿润,炽烈,胆怯,伤感,无助,绝望,最后轰的一声,爆炸了。
枕水江南主打苏浙菜,在浑南算是一家够档次的饭店,像越式牛仔粒、葱姜焗鲍鱼、亚麻籽脆皮鸡等那几道招牌菜,都挺好吃。这么看来,乔丰是用心了。段彧到得早,存个小心思就是想早来早走。作为张罗酒局的东道主,老六乔丰和他的女伴早就等在那里了。乔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老四你管她叫紫衣吧。紫衣嗔怪而又亲昵地拍了乔丰的胳膊,跟段彧打了个招呼。乔丰没带郭湘来,这一点儿都不奇怪,现在哪个男人身边没个红颜知己。一会儿高哥和曲姐,还有个叫洋洋的美女也到了。落座之后凉菜开始走菜,并且得知,乔丰还有两个朋友,正在赶来的路上。乔丰说,老四,他们俩还是你玉城老乡呢。等虹姐和老宋两口子到的时候,已经比预定的开饭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乔丰提酒的时候说得很直白,我和我四哥当年是睡上下铺的好哥们儿,他来省城培训都好几天了,正好赶上周末才得空,这顿饭是主请他。虹姐老宋远道而来,也是赶巧,算是双喜临门。我们这几个人也早就想聚一下,借老四的光,我们都是地主,算是主陪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了,还有啥说的,那就喝呗。段彧再次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酒量,感觉可以跟他们碰一下,然后再去赴朱凯琪的约,应该没问题。没想到的是,高哥提议让服务员拿扎啤杯来,大家一致赞同,这种先声夺人的下马威喝法直接让段彧傻了眼。每个扎啤杯倒满就是一斤白酒,段彧马上打起退堂鼓,说一会儿还有佳人相约,喝多了误事,请求减半。本来紫衣是开车来的,等会儿要送大家,没打算喝,看到这个架势,也兴奋了,主动倒了半杯,说完事叫代驾。看向段彧,说四哥你咋能不如我们呢?洋洋也凑趣,是啊是啊,如此良宵,如果不喝尽兴那不辜负了?段彧最后倒了半杯,勉强过关。最后的情形是这样的:乔丰、高哥、虹姐满杯,段彧、老宋、紫衣半杯,洋洋喝啤酒,一场大酒就这么热热闹闹开场了。
喝酒的过程无须详加描述。段彧心里藏着事,有些耍滑,所以开始相对清醒。在混战阶段,段彧拉过乔丰一起去卫生间,跟他说一会儿真的有约。乔丰意味深长地看着段彧,是不是朱凯琪来了?四哥我理解你,你这么办……
段彧怎么说也是主宾,喝半道儿就跑肯定扫兴,所以必须诚恳地喝完才能走。乔丰拍拍手让大家静下来,让段彧提酒。他讲了两层意思。他说今天是5月21日,现在都认可520的说法,其实从谐音的角度看,521才更接近“我爱你”的意思,这是要有“爱”。再就是我也是玉城人,跟虹姐宋哥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喝酒要喝光,乡情也是“情”。所以我祝哥儿几个姐儿几个都有情有爱。提的是两口,但只喝一大口,他的扎啤杯里剩下不到二两,又倒入一两多,目测有三两的样子,就把杯中酒一口闷了。又然后换了啤酒穿插着打圈。到紫衣的时候,段彧说紫衣你姓袁吗?紫衣说对呀,四哥怎么知道?段彧看了一眼乔丰,哈哈笑了起来。乔丰也纳闷,也没跟段彧介绍紫衣全名啊,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打完圈下来,段彧大概喝了六七两白酒、七八瓶啤酒的样子。后边的啤酒喝得急,有些往上涌。时间眼瞅着快七点钟了,朱凯琪那边肯定着急了。他必须走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等得太久。
段彧提前离席,竟然没怎么影响到喝酒的氛围。红姐在玉城销售玉器,近年来颇有斩获,腰包揣得鼓鼓的。她老公老宋是一名税官,倔强的山东大汉。席间两人竟掐了起来,最后红姐怒骂了老宋,惹得老宋转文道,别以为你一个人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我在负重前行。其他人急忙过去劝解。虹姐闹完了之后,去卫生间吐了再补补妆,回来继续喝。关于“高歌一曲”——某大医院的高主任与曲大夫之间的庸常情事早就时过境迁,但两个人依然藕断丝连,偶尔喝点小酒。据说散场之后,高主任回到医院,在大院里步履不停,无法自控地足足走了一夜,而曲大夫则在自己家吐得稀里哗啦。洋洋虽然最年轻,却已是鏖战商场多年的老江湖,先是开个轰趴馆,赔了,眼下正全身心打理某个品牌的啤酒专卖,这个还好些。虽然只喝啤酒,但酒至酣处,一想到种种艰辛不如意,崩溃到号啕大哭。没回家,随便找了家酒店休息,居然把自己喝丢了,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反倒是乔丰,一斤多白酒下肚依旧谈笑风生。他也没跟紫衣继续厮混,据说回家还把郭湘喊了起来,叮叮当当炒了几个菜,两人又整了好几瓶。
周日的培训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段彧在上午课间休息机器人表演跳舞时就跑回房间了。偌大的会议室要是坐满,怎么也能容纳二三百人,但是今天一半的座位都空着,可见那些人也是寻亲访友、美食购物,各寻方便去了。主办方是预收培训费,早已落袋为安,所以只管看好上课前的签到,其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中税网的财税培训是公司团购的高端课程。说高端,从培训地点选在五星级的皇朝万鑫酒店就知道。所以从某个角度看,参加培训更像是去度假休养。不过单凭这个对段彧并没有多大吸引力,要不是想借机跟凯琪约会,他根本不会报名。
这场约会谋划已久。
分手后的恋人,就跟离婚的夫妻一样,只要不是重大分歧导致因爱成仇,通常更容易彼此原谅或靠近。生日礼物的风波过去之后,两个人又把微信加了回来。女人总是心软,朱凯琪慢慢原谅了段彧。段彧想再进一步,提出要见个面,他说,咱俩缺了一课,无论如何也要把课补上。朱凯琪并不赞成这种刻意为之的约会,等什么时候有机会顺其自然巧遇一下岂不更好?段彧想到决算会那次很不是滋味,他在楼下等了3个多小时都没等到她。朱凯琪不同意段彧去煤城,她更不想去玉城。关于这个问题,两个人争论了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去第三地为好,显然省城具备充分的条件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