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个苹果在枝头

作者: 潘洗

“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把陶宏伟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是媳妇儿兰影打来的,摁了。以往打麻将时手机都要静音,为的就是能安安静静不受干扰地玩一会儿。一局麻将下来就三四个小时,不接电话能咋的,天又塌不下来。这次是疏忽了,才打几把牌电话就响了,倒像故意不守规矩似的。王兵说没事,要是你那“小白鞋”就接呗,有啥背人的。老段拿起一张放下,提起另一张再放回去,掂对半天都没打出一张。何哥说你这是又遭遇“意大利难牌”了。老段打牌慢那是公认的,越催越不会打。这时候陶宏伟的电话又响了。老段趁机说,伟哥快接电话,我这牌有说道,让我再捋捋。陶宏伟皱了皱眉,接了,说我打麻将呢,长话短说,那你自己处理一下行不?那行吧,回头再说。陶宏伟划到静音键按了下去。看哥儿几个狐疑的眼光,笑了笑,俺们媳妇儿的电话。千万别误会,兰影真是陶宏伟的媳妇儿,这一点确凿无疑。把单数的“俺”说成“俺们”,是玉城人特有的口头语。也许是受了这个电话的影响,陶宏伟又输了。其实这阵子他老是输,肚子疼不能埋怨灶王爷,赖电话叨扰那是没道理的。输了钱,还得让人埋汰。王兵嘻嘻笑着,说伟哥,你还真是“掏掏不绝”啊。

周五下午打麻将是他们哥儿几个的固定节目,玩的也是相对固定的搭子,还有毕胜、老潘等人,只要不是大家同时有事,总能凑成一桌麻将。基本都没啥事,有人吱声晚了,就上不去桌,只得在边上卖呆,偶尔还指指点点,好跟大家晚上一起蹭个饭吃。他们这个牌局还有个规矩,就是所谓“可一家造”,谁输得最多,吃饭时谁买单。这未免残忍了点,所以也没在玉城麻将圈大范围流行。显然,这次陶宏伟又要大出血了,他仿佛看到这帮损贼吃完了,剔完牙,握住他的手,还学着某个小品的口吻道:伟哥谢谢嗷!继续努力哈!你说气人不。

趁着上菜的工夫,陶宏伟把那些未接来电一一回了。11个未接来电:座机号码2遍,单位领导1个,辉哥3遍,杨大夫1个,老潘1个,骚扰电话3个。座机是市公司的办公电话,估计是有急事,自然得先回。响铃好多声没人接,这才想到他们也下班了。回给领导,说是市公司要想借他去干点活儿,参加ERP系统数据录入与调试。估计那部座机打电话也是这个事,下周一上班再说不迟。久未联系的辉哥说的是他在偏岭镇上开发的楼盘,办理临时用电涉及市公司客服中心,“小伟你熟,帮我打听一下怎么个流程”。杨大夫没别的事,就是想找他喝酒,但他跟这哥儿几个不是一个圈子,也就没让他过来。老潘去外地参加笔会刚回,问清他们在哪个饭店,马不停蹄地赶来,明显是来蹭饭的。剩下的都是响三声的那种骚扰电话,通话记录有标注,直接忽略。陶宏伟很奇怪,以往周五的电话都很寂寞,哪有这么多事情,这回都赶一堆了。老段调侃道,伟哥真像个日理万机的大领导啊,电话打个不停。伟哥你咋换人啦?哥儿几个哗地笑了。

酒足饭饱回家后,兰影跟她说了富源那个商铺的事。原来是现在这个租客偷偷地把档口兑了出去。多大个事呀?还火急火燎的。你就跟她说,一切按合同办事,咱们不同意转租。

跟媳妇儿说完,就卧在沙发上玩起手机。他向姜佩玉通报了今天麻将的战果。姜佩玉安慰他不要气馁,下一场肯定能赢,连本带利赢回来。再说了,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是不是伟哥?还发了个羞涩的表情。说得陶宏伟心花怒放。

陶宏伟还真没把商铺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哪里能想到,这么个芝麻大的事情,竟然磨磨叽叽纠缠了好久才完。

周一上班,陶宏伟就开始跑辉哥办电的事。其实这事也不难,办电流程、收费标准什么的都上墙明示,清晰无误。关键是如果有熟人从中沟通,可能进展就顺畅一些,并且施工方案还能选择相对经济的那种。原先在玉城分公司就能办,后来审批权上收到市公司的客服中心。好在这位姚主任曾经当过玉城分公司的领导,跟陶宏伟私交不错,满口答应没问题。隔了一天,辉哥开车接上陶宏伟,去了市里,约了姚主任一起吃了个午饭。席间相谈甚欢。陶宏伟说,领导,辉哥是我老家的邻居大哥,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把这个事情拜托给你了,一个是要快一些,别在哪个环节卡住了;再一个是少花钱,在不违规的前提下能省就省。辉哥你给领导留个电话,以后你就直接找姚主任,我可就不管啦。姚主任给足了陶宏伟面子,趁上卫生间的空隙,把饭钱结了,弄得辉哥很不好意思。姚主任说,宏伟也是我兄弟,你就放心好了。

陶宏伟抽空去了市场营销部,找周五打电话的专工聊了聊。原来是ERP系统升级,需要重新录入数据并调试优化,时间差不多得两个月,根据工作进度也许提前或延期,而且时间紧任务重,下周就得集中。专工还说,肯定很紧张,不过完事之后可能会发一笔劳务费。陶宏伟心里踏实了,虽说累点,但有外快啊,觉得这事可行。要不然,他都想找个借口把这事推了。现在,陶宏伟已经淡了努力工作追求进步的想法,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儿就行了呗。

陶宏伟并非一开始就完全没有想法,年轻人谁还不想弄个一官半职的。刚毕业那会儿,陶宏伟干得挺冲,勤学好问学历又高,热心谦虚姿态还低,很快便成了业务骨干。时任党委书记赏识他,让他当了团委书记。务虚了快两年,陶宏伟突然发现这条路不好走,毅然决然回到业务班组,干起专业老本行。那个工作是核心关键岗位,对业务要求高,这个没问题;跟客户有对接,他是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帮客户想办法出主意,绝对不玩吃拿卡要那类把戏,跟他接触过的客户都说小陶这小伙儿“仁义”。同事有什么事,他也乐意帮忙成全。按说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个晋升的机会,他应该能顶上啊。但在几次后备干部测评时,虽说他的票数也挺高,却都不敌最后出线的人选。理由出奇地一致:小陶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生产调度老王能说会写,整天围拢在领导前后左右。稽查队长老胡据说请各班组长喝了好几顿大酒。后来听说党委书记也没给他说话,估计是在内心里认为他不识抬举吧。所以,陶宏伟这个营业站副站长眼瞅着从三十来岁干到了四十岁出头。又一次测评推荐干部,陶宏伟还是没上去,据说理由是岁数有点大了。玉城分公司领导职位稀缺,为争个副经理抢破了头,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有一天陶宏伟忽然觉得这么争抢实在没意思,那股冲劲一下子蔫巴了。

陶宏伟能这么想,到底还是有一点儿底气的。电力公司的薪资收入在玉城应该排在前列,偶尔也能弄点外快,所以他钱包还算挺鼓。兰影从蔬菜副食品公司买断后,一边给人代账,一边开个内衣饰品店,赚得不多,但流水充裕,总有活钱。前几年去了一家叫金福的公司当了财务经理,待遇优厚。据说金福的老板忙着推动在三板市场上市呢。两口子在新开发的富源商厦买了个档口,每年也有几万块钱进账。跟玉老板何哥和干仪表的王兵比不了,但怎么也算是家境殷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难得陶宏伟有这种平和心态。自己那摊工作轻车熟路,闲事不多管,干多了容易犯错,费力不讨好;好事别靠前,僧多粥少抢的人多,怕被人溅身上血。大事不糊涂,别把公家的钱揣自己兜里;小事活动活动心眼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所谓“大公小私”。把领导同事朋友客户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办,你对他们尽心,他们才会对你尽力。总之,干好自己的活儿,过好自家的日子,打打麻将,吹吹牛皮,喝点小酒,泡个小妞,这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啊。

在去市公司的前一天晚上,陶宏伟约了姜佩玉。

他俩刚认识的时候,陶宏伟还叫“淘宝”,姜佩玉则使用“叶琼江”的网名一直到现在。严格意义上讲,也算不上认识,无非是在QQ上挺聊得来,却一直没有见面,怎么互加的好友也忘了。陶宏伟只记得“叶琼江”的头像是个清纯可人的汉服美女,甚至一度以为叶琼江就是她的本名。好多次想约她见面,她都很矜持,不肯出来,渐渐地陶宏伟也就泄气了。没想到终于找机会见了一次。真人也挺漂亮,穿着亚麻的连衣裙,穿一双小白鞋,最突出的特征是眉间有颗美人痣,有点异族美女的神采,大方得体,惊为天人。陶宏伟这才知道她叫姜佩玉,名字有典故。《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大意是:漂亮文雅的姜家大姑娘跟我同乘一车,美得就像木槿花儿开,她步履轻盈好似鸟儿飞翔,佩戴美玉琼琚晶莹透亮。其实不是有典,而是她这个名字恰好在《诗经》里找到了出处。“叶琼江”应该是借着名字来的,取“玉液琼浆”之意。陶宏伟曾自诩熟读唐诗三百篇,如果姜佩玉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未免自叹弗如。从那之后,陶宏伟隔三岔五惦记着约她一聚,十次才有两三次约成,其中一次还是王兵带个美女作陪。后来就改用微信闲聊了。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陶宏伟也更多地了解了姜佩玉的一些情况,身处平淡如水的婚姻围城,但却渴望在街角遇到真爱。说到她的丈夫时,姜佩玉爆出了一句名言:就算不掏心掏肺吧,一个男人总不能啥都不掏。陶宏伟那时候因为打麻将老输,微信名片改成了“掏掏不绝”。听姜佩玉这么说,心里挺不自在的,脸兀自红了一下。手机那端的姜佩玉也觉得这句话有些粗鄙,忙往回找补了一下:伟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如果两个人是真爱,那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两人约在上岛咖啡。那阵子上岛咖啡在玉城红极一时,许多男女选择在这里约会。它设有许多小包厢,保证了私密性。除了咖啡,酒水、干果,牛排、简餐啥都有,后来还改良了一下,加入了烧烤项目,所以基本上人满为患,可见其大杂烩的风格有多受欢迎。只是谁都没想到,不几年,它居然倒闭了。

两个人已经见了几面,算是比较熟了。但这回的印象大不相同。姜佩玉烫了头,脸色有些憔悴,眉间的那颗痣似乎向右偏出去那么一点点。这都根本不算什么,姜佩玉这次是舍了黄白老玉手镯而戴上了金镯,颈间居然是一条粗粗的金项链,加上手里的iPhone3,活脱脱一个珠光宝气的小富婆。陶宏伟皱了皱眉头,没有说啥,而是把手里的衣袋交给她。这也是条连衣裙,也是亚麻的,有个牌子叫“娘子写”。送人礼物,就得投其所好,否则还不白费心机。姜佩玉眼神一下子亮了,扭捏了一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伟哥,便更殷勤地给陶宏伟倒酒夹菜,自己却只喝冰果茶。陶宏伟笑道,我的玉液琼浆是酒,你的玉液琼浆却是茶水,不匹配呀!姜佩玉巧笑倩兮,说伟哥,下次我好好陪你喝酒,这几天不太方便。两个人端起杯碰了一下,忽然看到她端的冰茶杯,不禁一愣。

临行前,陶宏伟哈着酒气在姜佩玉耳边说:我何时能够有幸,啜饮你的玉液琼浆。姜佩玉飞起小白鞋,轻轻踢了他一脚。

结束了第一周借调工作回来后,陶宏伟从兰影那里听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商铺被转租的事处理得不顺,而且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他不由得对此重视起来。陶宏伟沾沾自喜的一点就是,有个能干的媳妇儿真牛,家里的事情他根本不用太操心,他只负责艰难险重脏苦累差的大事、大项目。他总在哥儿几个面前显摆俺们媳妇儿如何如何,遭人质疑你家里能有多少大事?就商铺这个事情看,本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签过协议,不同意转租,通知租户就是了,这人咋就那么难缠呢?听兰影讲完事情的经过,陶宏伟顿感头大,看来这事儿的确上升到了大事的层面。

这个不到30平方米的商铺原先是由富源商厦托管的,有人看中那个位置,拐弯抹角找到兰影想租下来,比托管能多租10000块钱。兰影没有理由不同意,谁能跟钱有仇呢。当时的租户孟晚恰恰是从别人手里转租来的,离到期日还不足半年,如果无法续租,损失甚大。见那个女孩苦苦哀求,楚楚可怜,兰影同情心泛滥,就同意了她续租的请求,当然租金也略微上涨了几千块钱。因为私自转租太耽误事了,所以在续租一年的协议中明确约定,严禁未经房东允许擅自转租或转借,否则为违约。如果违约,则需支付违约金,赔偿损失,终止协议,收回商铺。

不久前,孟晚好几次联系兰影,想跟她商量商铺转租的事。理由是经营惨淡,不赚钱。兰影没同意,说为啥不同意转租,那就是怕麻烦。孟晚一看商量不行,决定不走寻常路,就不再找兰影了,而是私下里偷摸把商铺转租出去了。如果兰影不是有天路过富源,心血来潮进去看看,还不知道商铺的经营者换人了。看到那个叫林波的女子在卖货,还以为是新雇的服务员呢。一问,才知道实情,气不打一处来,马上给孟晚打电话。孟晚坦承此事办得欠缺考虑,但她也没想逃脱责任,正在外地旅游,等回来见面商量解决。

孟晚是不是真去旅游了不得而知,毕竟8月正是旅游旺季。她啥时候回来的,或者说回没回来,也不知道。就在陶宏伟借调市内工作的第一周,孟晚没来找兰影,但是她却找了两个人来帮她说和这件事。第一个是玉城房屋开发公司董总的媳妇儿王姐。王姐跟孟晚啥关系不知道,但她跟老段媳妇儿小梁是邻居加牌友,而老段不仅是陶宏伟哥们儿,小梁还跟兰影是同学和闺密。王姐跟小梁说这事的时候,语气颇为不善且有些倨傲。小梁一看这架势,没想往里搅和,只是把兰影电话给了她。兰影接到电话后,不卑不亢地回道: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您还是别操心这个事啦,要是你能让你家董总把我家房子的问题解决了,我就给你这个面子。把王姐说得一愣一愣的。陶宏伟原先家住新华书店东侧,正是现在富源商厦的位置。当初开发时,玉城房屋开发公司也参与了,有一笔跟拆迁有关的什么款项,有个七八千块钱的样子,玉城房屋开发公司一直以没钱为由,拒绝支付给陶宏伟。王姐心里不爽,感觉董总在玉城大小算个人物,回家就跟董总说了。董总对此心知肚明,一听说是陶宏伟,呵斥她瞎揽啥瓷器活儿,别多管闲事,王姐就哑火了。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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