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屯的老房子

作者: 孙新发

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才算是有了一个家,这是千百年来老百姓的共识。拥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比拥有自己的土地更能让人拥有归属感。在很多大城市,即使你收入再高,但如果是租房子住,你就没有当主人的感觉。

我亲身经历建造的第一个房子就是小宋屯的老房子。那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6岁的时候。

我的父母是地道的山东人,结婚后闯关东,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落户到大连市新金县普兰店镇小宋屯。我被留在山东莱阳的爷爷家,一直到6岁才来到普兰店,跟在父母身边。

父母在普兰店没有自己的房子,多年来一直寄居在一个亲戚家的“半个房子”里。之所以叫作“半个房子”,是因为在一个三间的平房里住了两家。房子东西两侧是两间卧室,中间是一个灶间,两家人各用一侧,在东北俗称“对面屋”。

住在对面屋,两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生活起来还是挺不方便的。而父母最终决定盖一间自己的房子,竟然是因为我馋。我们对面屋那家条件还不错,总做好吃的;而我家永远是饼子和子,萝卜条子和白菜帮子。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满足不了我正在成长的身体,于是每当开饭的时候,我总是没皮没脸地甜嘴巴舌地瞅着对面屋的锅。瞅得人家实在不好意思了,就会盛一点点给我。父母觉得非常丢脸。于是在我又一次厚脸皮,蹭了人家的一小碗豆腐之后,父母终于做出了决定,即使再困难也要盖属于自己的房子。第二天,父亲便向信用社借了300元,开始了我家盖房子的大事业。

1981年7月的一天,父母带我来到一个山坡的空地上。山风呼呼地吹着,夹杂着夏季的燥热和蛙虫的鸣叫。母亲用皮肤粗糙的手指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儿,难掩喜悦地对我说:“儿子,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

这个空地就是大队批给我家的房场,也就是宅基地,位置和尺寸是在红本本上有记录并盖了红章章的。

房场位于一座山的半山腰上。这座山从山脚到半山腰都被开辟成了住宅,我家的房场就坐落在最后一排,后面靠着山,是这个山头地势最高的人家。我家要盖的是东北农村最常见的那种三间平房。

虽然那个年代的钱扛花,但对于盖房子这种大事件来说,300元无异于杯水车薪。可无奈当时只能借这么多,这还是找人做了保才借出来的,为此母亲忍痛把攒了一个多月的笨鸡蛋送了出去,所以盖房子一切从简。

盖房子的主材是石头和土坯。石头主要用来建造地基和外承重墙,而房子内部墙壁用的全都是土坯。

石头是请工人上山用炮打出来的不规则石块,倒是比较方便。土坯的制作就很有讲究了。土坯相当于现代建筑中的红砖。那个年代红砖挺贵的,家里肯定买不起,所以决定用土坯。关键这脱坯的过程是纯手工的,也就是说盖房子的几千块土坯,都要靠父母一块一块地手工给“脱”出来,这可是一个大工程。

父亲从挺远的山上拉来一种黏性很强的黄土,卸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再分成几个稍小些的土堆,用铁锹在上面扒拉出一个坑,倒上水,再掺入一些稻草,然后用力地搅拌,很快就成为一堆非常黏稠的土,类似于现在的混凝土。母亲拿出一个有一尺半见方的长方形木头格子,放到平坦的地方,父亲铲了一铁锹黏土放进木头格子里面使劲压实,母亲用泥抹子把格子上面多余的土去掉,再左右来回抹几下,黏土表面就平整了,然后轻轻地小幅度地左右晃动木头格子往上提,直到完全脱离黏土块,这样一块漂亮的土坯就成功地“脱”出来了。等晾晒干透,就可以使用了。

“脱坯”绝对是一个技术活儿。首先这个黏土就要搅拌得充分而细腻,里面不能有干土疙瘩,稻草分布要均匀,这样成型的土坯才会结实而有韧性。黏土放进木头格子里面必须压紧压实,否则土坯会松散。脱模的时候必须用巧劲儿,轻且快,不能碰坏土坯的边角。最后就是一定要晾干晒透才行。

我陪着母亲一块一块地脱着坯,已经干透的泥坯被码成一垛一垛的,仿佛长城。

我实在干不动了,就坐在旁边的草垛上看着母亲干活儿。

太阳渐渐西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让我感觉母亲一下子高大起来。母亲劳动的时候很认真,心无旁骛,灵活而细致。土坯一块块整整齐齐,仿佛列队的士兵。夕阳沉到了山后,西面的天空被烧成了一大片橘红色的彩霞,铺满了半边天,美得仿佛是一幅油画,却正好成了母亲挥汗如雨的背景,画面是那么唯美。

石头和土坯解决了,之后就要解决檩子和把子的问题了。所谓檩子就是横在承重墙之间的木梁,用于支撑起屋顶。所谓把子就是横在檩子上面的被扎成的捆状的高粱秸秆,是屋顶第一层覆盖物。把高粱秸秆扎成捆的过程叫作“扎把子”,所以在脱坯之后我能参与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扎把子。

扎把子的时候,首先要把高粱秸秆去掉叶子,然后理成手臂粗细的小捆。为了让把子结实,每隔10厘米左右就要用麻绳缠绕几圈使劲儿勒紧扎好,快捆到末梢的时候再续上新的秸秆,这样就可以不断延长。我那个时候力量小,能做的主要工作就是给父母递麻绳。看着旁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把子”垛,感觉新房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可我却不经意间发现母亲的手上全是被麻绳勒出来的口子和水疱。有的水疱破了,水疱里面的水和伤口里面渗出来的血融到了一起,模糊成了一种虾酱的颜色。有的伤口里面还扎着高粱秸秆硬硬的外皮。这一幕看得我心惊肉跳,可是母亲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一刻不停歇地劳作着。她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面部有点狰狞,双手使劲地勒着麻绳,手背上的青筋暴出,仿佛一条条挣扎蠕动的蚯蚓。随着最后一个绳结系好,母亲一直咬着的牙一下子松了下来,面部也恢复到我熟悉的亲切模样,只是那双被血汗浸泡到模糊的双手,让我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

工程很快到了上梁环节。“上梁”就是安装屋顶最高的一根中梁的过程,是北方盖房子最关键的环节。上梁头一天晚上,母亲蒸了很多小小的馒头,父亲买了一些糖果,满满装了一个大土篮子。

上梁一般选在早晨,寓意着朝阳初升的好兆头。大工头站在房顶上,手里拎着昨天晚上母亲准备好的装满小馒头和糖果的土篮子,傲然地看着下面,仿佛一个要阅兵的大将军。下面院子里挤挤挨挨地站着来看热闹的亲朋好友,都齐刷刷地仰头看着他,目光里透着热切,大声喊叫着,希望大工头可以把糖果馒头撒到自己这边来。随着工头的一声大喊:“上梁啦!”旁边立刻鞭炮齐鸣,彩屑满天。工头用那粗糙的大手从篮子里一把一把地抓着馒头和糖果向人群扔去,人群马上随着他抛投的方向涌动起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大人孩子都开始满院子抢那些馒头和糖果,满眼都是那种寻宝的劲头和开心的样子,就像过年一样。与此同时,屋顶上的工人把房子最重要也是最粗的一根横梁抬起来安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而抛撒在院子里的小馒头和糖果都被抢拾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少一颗,于是抢到的人就喜气洋洋地享用起来,这个上梁仪式才算告一段落。

北方的房梁用材一般以杉木和松木为主,而我家用的是榆木梁。因为榆树在我们当地比较常见,价格也相对便宜。另外用榆木做梁,还有讨“余粮”的吉利口彩之意。

房梁布好之后,工人们把我们辛苦扎起来的把子紧密地排列在梁木之上,再用铁丝与梁木固定在一起,房顶的第一层就算完成了。房顶第二层覆盖物是碱泥。所谓碱泥就是当地海边的盐碱稀泥。碱泥干透之后会很结实,耐腐蚀。抹房顶的时候要中间略鼓一些,两侧低一些,这样下雨的时候房顶不会存水。房顶抹完晾干之后,还要铺上一层油毡纸。油毡纸是用动物毛或植物纤维混合制成的黑色厚纸坯,浸透沥青晾晒而成,有油性也有韧性,是那个时代农村盖房的主要防水材料。油毡纸层的上面还要每隔一定距离就压上一块石头,防止风大的时候把油毡纸吹开。

房子竣工那天,母亲站在门口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久,满眼的欢喜,门口榆树上的几只喜鹊很应景地欢快叫了几声。

“儿子,跟妈进去看看咱自己家!”母亲把“自己家”几个字咬得很重。

母亲拉着我的手,很有仪式感地迈过正门的门槛,走进了自家的厅堂。

当母亲的脚步第一次踏踏实实地踩在正屋地面上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母亲拉着我的手紧了一下,我知道母亲那是激动的。

“这些壁子你可不能使劲碰哈!”母亲用手摸着房间之间的墙壁,很严肃地对我说。

“为啥不能使劲儿碰呢?”我很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些墙都是用土坯垒起来的,而且只有一层,不经碰,碰大了就塌了。不像别人家是用红砖垒的。”母亲似乎有点不甘心地回答道。

母亲的这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以至于后来每次坐在炕上,我都不敢靠在墙壁上,总担心一使劲儿就会靠倒了。

抬头往上看,棚顶是裸露的榆木房梁和崭新的高粱秸秆把子,但我总有一种好像没有完工的感觉呢。“等糊上报纸就会好看了!”母亲好像知道我的感觉似的。那个年代,报纸是墙面和棚顶的主要装饰物,堪比当今的壁纸,我的知识很多就是从糊墙的报纸上得来的。

房子的主体结构母亲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只花了300元,想要更高的标准也不可能。房子主体结构完成之后,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火炕。

火炕是北方人生活起居和取暖的主要场所,可以在炕上吃饭、聊天、睡觉,过日子的很多家什也都放在炕上,所以北方人有一句经典的话形容最让自己满足的生活,那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东北人对待来客最高的礼遇就是:“来,快拖鞋上炕!”做火炕的过程就被称为“盘炕”。

母亲对盘炕非常重视,重视到甚至信不过村里的盘炕匠,她要自己亲自盘!盘炕是讲究技巧的,母亲善于琢磨,她盘出来的炕特别好烧,烧起来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香。炕热起来快,凉得却慢,而且热的时候连炕梢儿都会热乎乎的。于是,这铺暖乎乎的大炕,成为冬季里我们家人最温暖舒服的港湾了。

房子虽然是新的,可毕竟是一个简易的所在,所以住进去的时候,有一种状况困扰我很久,每当发生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很糟糕。

由于房顶只是用把子、碱泥和油毡纸覆盖而成的,防水性能是非常差的。每当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就会下起小雨。眼看着棚顶糊的报纸一点点地被洇透,从一个点迅速湿透扩大成一个大圈,然后雨水就滴了下来,母亲就会赶紧拿来一个盆接在下面。紧接着另外一个地方也开始滴了,母亲就马上再找一个盆接上。雨大的时候,盆根本就不够用,于是地上的漏点就可以先被忽略,主要接炕上的漏点,尤其是被褥上面的一定要接好。要是被褥被淋湿了就麻烦了,会好长时间干不透,而那个时候可没有多余的被子。漏雨如果发生在白天还好一些,要是发生在后半夜,那可就遭老罪了。有好几次我都是被滴在脸上的雨水浇醒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已经湿了一大片,父母正手忙脚乱地忙着到处找盆接雨。我只能蜷缩在一个不漏雨的角落里,沮丧而忐忑地看着这慌乱的一切,困意袭来,我想睡又不敢睡,于是一晚上都在不安中度过。等第二天雨过天晴,所有的盆都撤下去了,仿佛昨夜啥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只是抬头看看棚顶,那一圈一圈未干的洇渍提醒着我昨晚的忙乱并不是一个梦。

虽然有心情糟糕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开心的事。晨起看窗花就是其中一件。我把这叫作寒冷凝结出来的浪漫。

老房子的窗户就是那种单层的木框窗,一扇窗户上有三个正方形格子,镶着单薄的单层玻璃。其他季节还好说,每到冬天的时候,窗外的风就穿透窗框和玻璃之间的缝隙肆意地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无情地稀释着屋里单薄的暖意。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找一些报纸,裁成一寸左右宽度的长条,然后再用面粉打一锅糨糊,把报纸条一条一条沿着窗户棱的缝隙给贴上,俗称“溜窗缝”。这其实基本上不管用,屋里依然会很冷,把手放在玻璃上会立刻感受到指尖上传来刺骨的冰凉。

冬天的东北,外面都是零下20来度的温度,炕头的温度在后半夜就会消失殆尽。附着在冰冷的玻璃上那点可怜的热乎气,随着深夜的到来,很快就被以各种姿态随意地凝结在玻璃上,却不想成就了一种北方孩子独有的浪漫体验。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披着厚厚的棉被趴在窗台上,欣赏每一个窗格上的冰窗花,边看边感叹大自然的神奇。

每一个窗格都会凝结出一幅完全不一样的图案。图案或者很漂亮或者很壮丽,有的仿佛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有着不同叶子的各种植物纵横交错地生长着;有的仿佛一片广阔的大草原,近处是清晰得甚至可以看清叶脉的青草,远处则一望无际,地天相连……每一次我都会在窗台上趴很长时间,任凭父母喊我几次都不动地方。我的思绪在窗花上飞翔,飞得很远很远,仿佛融入了窗花里面的世界。那个时刻我是开心的,快乐的,没有屋里漏雨的烦恼,没有吃不到肉的惆怅,只有快乐在心间流淌。后来慢慢长大,我看过好多名家画作,总觉得哪个也没有小时候冬天的大手在我家玻璃上画得好。

从6岁住进来到搬家离开,我们在老房子住了20多年的时光。老房子伴着我从懵懂稚嫩的儿童,成长到热爱生活的青年,老房子里充满了我成长的记忆和时代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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