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的虚像

作者: 慕若文

1

我在一杯茶里,看见了我的脸。

我端起一杯功夫茶,低下头,正准备把水送到嘴边。摇摇晃晃的水面,像一面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在杯子里摇晃——那是一张看起来虽然有些变形但却像个孩童的脸。

某些时候,人的思维会一直停留在某个点上,就像刺刀下的阿基米德。他只专注于笔下那未画完的几何草图,或像那位在暴风雨中紧拽渔网的老人,他只想拖着那条大鱼回到岸边。我凝视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它像极了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而此时的我,却已是不惑之年,两鬓亦开始发白。

我曾经无数次凝视自己的这张脸。

比如,当我早起时,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刮着胡子,我绷着面部肌肉,盯着剃刀在面颊一刀刀地划过。剃刀触碰胡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鼓膜中,如同年幼时听到的父辈们挥舞镰刀收割麦子的声音。不同的是,他们手起刀落是在收获,收获一年来挥汗劳作的成果;而我,是在摒弃,摒弃这些见风就长、留着却让我看起来苍老的胡须。不管收获还是摒弃,它们都离不开铁器,只是,镰刀变成了剃刀,或是手术刀。

镜子里那张清晰的脸,物理学上称之为虚像,却显现着真实的我。这真实,触手可及。嗯,没有了胡须,镜子里的我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可是,我真的变年轻了吗?小时候盼望着快些长大,长大了却在惧怕变老。我只不过借着剃刀的帮忙,剪去那些和岁月一起成长的胡须,掩饰了我开始老去的事实。而且,我每天都在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它成了每天出门前必须做的事。不是所有的虚像都是真实的。

此刻杯子里那张模糊的脸,也是一张虚像。看着它,我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第一张照片,一张童年时光定格在底片上的实像。

那时,母亲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正在大集体的地里,热火朝天地干着农活儿。我看见母亲正抡起锄头,刨向那片厚厚的土地,明晃晃的锄尖上闪着太阳的光芒。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顺着母亲黝黑的脸颊,滴向脚下那一沟沟松软的土壤,瞬间便浸了进去。一股新鲜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甚是好闻。而父亲正和公社的干部们来回穿梭在田间地头,张罗着每个小分队间的分工、合作,还有比赛。他们正走在康庄大道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而我,正在那棵挂着喇叭的老槐树下,和一群同龄的孩子追着那只大红公鸡,绕着树奔跑。对付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逃跑显然不是它的唯一选择,公鸡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正对着我们,半张着红色翅膀,伸直脖子,歪着头,用对着我们的这一侧眼睛瞪着我们,一动不动地与我们对峙。

我跟着蹲在地上,用与它同样的姿势,盯着它那只眼。在那滴溜溜转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孩童的模样。待我正要仔细看个究竟时,被身后的外婆一拉,便和一群小伙伴一起作鸟兽散了。而那只公鸡,则用它粗壮的爪子,在干涸的泥土上抓了几下,扬起的尘土飞在空中,在它身后形成了一团烟幕。只见它咯咯地叫着,踱着方步,像沙场凯旋的将军,回到那群远远躲着的母鸡当中去了。

外婆把我拉到一边,怒气冲冲地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和大公鸡瞪眼儿了!隔壁的老李头,眼睛就是这样被公鸡啄瞎的!我对外婆的话半信半疑。虽然对公鸡眼睛里那个没看清楚的孩童模样仍念念不忘,但也恐惧起来,尤其是想到老李头那张总是歪着的脸,脸上那只剩一张凹陷了皮的眼窝,空洞得让我从来不敢接近他。虽然他整日在村子里晃悠,那只有一只眼睛的脸带着微笑的模样,可那种微笑,总带着某种不可言状的残缺,残缺如他孑然一身的家。

我曾偷偷地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一只眼睛,靠另一只眼的引导走上几步,却感觉眼前的世界左右摇晃,我的两条腿也好像瞬间变得一长一短,步子一瘸一拐起来。那时候,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并不知道眼睛里的平衡世界,对于走好脚下的路是多么重要。

外婆把我拉回到树下。她让我伸着脚,用我脚上的布鞋底在报纸上比画着,剪下了一块鞋底大小的纸,又用它作为模板,从身旁堆着的那些破旧衣服上剪下一般大小的布,再用糨糊一层层地裱在一起。她在为我准备过年的新鞋。

一片落叶滑过我的脸庞,落在肩上。我弹掉了它,摸了摸有些发痒的脸。头顶的阳光,偶尔会透过枝叶的缝隙掉下来,映入眼帘。我眯了眯眼,而那公鸡的眼睛和老李头的眼睛,一凸一凹地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年幼无知的我,除了饥饿和恐惧,对其他的感官无法有多么深刻的认知。我在大人们画好的圈子里吃喝拉撒,玩着单调又重复的游戏——我和远处山坡上那群散漫着吃草的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它们不跑出视野中的那片山,我不走出这个村庄。他们教我认识一棵稗草,先于认识一个简单的字。后来我知道,他们没有几个人认识字,却全都认识稗草。我觉得那个圈子越来越小,我开始东张西望,因为我隐约感觉到,圈子之外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像个万花筒,充满了我想要探究的好奇、诱惑、未知,甚至恐惧。

被外婆训斥后,我悻悻地拿起一把小铲子,向丝瓜架走去。丝瓜的藤条早已爬到头顶那些用竹竿支起的架子上,一朵朵嫩黄的花点缀其中,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架下,浓荫蔽日,几只母鸡正蹲着乘凉,我一进来,它们便蹿走了。我带着某种不甘心,用力地挥着手中的铲刀,铲入厚厚的泥土中。我不知道何时学会了这种活儿,它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我感觉到了泥土那骨骼松动的声音。多年后,当我看到电视里,高育良在自家院子里冒着大汗挥着锄头的画面时,我是多么感同身受。

公社的宣传员来到村子里,带着相机。那时我当然不知道宣传员是干什么的,更不认识相机是什么玩意儿。只记得外婆摘了一朵丝瓜花,放在我的手中,然后那像丝瓜架一样架在我面前的黑匣子亮光一闪,他们就走了。我转身又钻到丝瓜架下,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

当我知道那个黑匣子可以把流动的时光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我已经上了小学。那时,我的好奇心和我的个子一样,正在飞长。拆完父亲刚买的那台收音机,我又瞄上了父亲那个总是上着锁的书柜。那时的我,对一切上了锁的东西有股莫名的冲动,总想探究那把锁背后的秘密。

某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喝完酒,正酩酊大睡。我偷偷地拿到钥匙打开了它,蹑手蹑脚地在角落里翻出了那张带着锯齿边框、已经略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中的我,坐在丝瓜架下,肥肥的脸,正瞪着疑惑的眼睛盯着前方——像那只公鸡瞪着我的模样。身上穿着开裆裤,想必外婆递过来的那朵丝瓜花原本是要遮盖它的,却被我举在了手里——那朵丝瓜花的黄色还没褪去,证明它不是一张黑白照片。

父亲不知何时醒来,见我正对着照片发愣。他并没有因我刚才偷偷摸摸的行为而责备我,而是告诉我,那张照片,和他们喊着号子挥着臂膀干活儿的场面的照片一起,当时是登了报的。而父亲手上的那张报纸,早已不知道几年前被糊在了哪面墙上。当父亲告诉我,同样的照片还有一张贴在舅舅家的相框里时,我飞也似的跑去舅舅家,连哭带骗地把它要了回来!

2

我自己的这张脸,也映射着身边一张张不同的脸。

我重新凝视着儿时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它确定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多年前那张稚气的脸,如今早已长满胡须,写满沧桑。我试图从这张儿时的脸上辨认出那个年少的我,而那个年少的我,却又无法感知时光流逝的无情,不会感叹人生几何,更不会慨叹去日不多。只是,一张儿时的照片,带给我的记忆,似乎总是断断续续的,如同断断续续的梦境,而那些可以拾掇起来的碎片,总是离不开那片平凡的土地,和那些平凡的日子。

平常得一如某个午后,我正穿着拖鞋走向那片广阔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在微风吹拂下泛着涟漪,向远处铺散开去,我想起了大海的模样。而远处的村庄,像海面上的小船,正在太阳底下摇摇晃晃地酣睡着。吸引我的可不是这些麦子,而是那些长在麦地里的豌豆。它们借着这片养育麦子的土地,吸收着麦子本该吸收的养分,在株株麦苗间的空隙里,和这些麦子一样生长着。这个时节的豌豆,可以剥开豆荚,取出圆圆的还带些青涩气息的豆子,放入口中直接嚼着吃,抑或把豆子泡在水中,撒上糖精,便成了能让别的小朋友羡慕到流口水的零食了。

一株麦地里的豌豆是幸运的。它虽是这片土地的嫡生,可在庄稼人的眼中,和一棵稗草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依然躲过了各种杀虫剂和除草剂的围追堵截,也躲过了大人们手中锋利的锄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与其说,是那片麦田带给了我童年的些许记忆,倒不如说,是麦田里的那些豌豆,和一个名叫花的邻家女孩儿。那些寂静的午后,是她常常叫上我一起去麦地里摘豌豆。花只比我大一岁,却高出了我一头。她懂的东西比我多,而且总是能在众多的麦丛里比我先找到那棵和麦子的颜色极为相似的豌豆。往往我的一只口袋还没装满,她却已装满了两边的口袋。这时,她总是把她多摘的部分分出一半,塞进我的裤兜里。

间或,我们也会并肩坐在田埂上,耳边悦耳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夕阳正慢慢地落向山头。她一边用手拨弄着身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一边给我讲她那个军人爸爸给她讲过的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她总会要我去掐一朵小花,紫菊、蒲公英,或是指甲花,戴在她头上,再用手托着圆圆的笑脸,问我,漂亮吗?

那张笑脸,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渐渐长成了一抹擦不掉的胎记,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

她告诉我,老李头的那只瞎眼不是被公鸡啄瞎的。那是很多年前,老李头还年轻时,经常夜里跑去茂婶的院墙外偷看茂婶洗澡。被茂叔发现后,终于在一个黑夜里,茂叔对着院墙上那个刚探出的脸扔了一把石灰过去……没过多久,他的一只眼睛便瞎了。村子里的人问起来,老李头便说那是他喂鸡时被公鸡啄瞎的。

她还告诉我,老李头每次见到她,那只独眼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不放,还三番五次地叫她去他家里玩。她说,我知道老色鬼想干什么,才不上他的当呢。我忙问啥是老色鬼,她揪着我的耳朵,一脸娇气地说,笨蛋,连这都不知道!边说着,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起伏的胸脯上,说,我才不让别人碰呢,只许你碰!我虽然不知老色鬼是啥,但对男女之事也已懵懂了些,脸上一阵发烫,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头低得像那些麦穗一样,局促得不知所措起来。她坐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了个不停。

很多天,我没能从这不知所措中走出来。我早已不再玩追着大公鸡到处跑的游戏,也不会混在一群伙伴中间,光着膀子从一条水沟翻到另一条水沟,去捉那些小鱼小虾,然后把它们装进玻璃瓶里,再看着它们一条一条地慢慢死去。一条鱼的死亡,不会引起丝毫的悲悯,因为再翻过一条水沟,就可以抓到更多的鱼。瓶子的空间是有限的,只有鱼不断死去,才会有下一轮游戏开始。就像我脚上穿的布鞋,我总是拖着后跟走路,或者有意地踢向那些坚硬的石块,鞋子踢破了,就会换双新的。

这些让他们迷恋、也曾经让我迷恋的游戏,每天都在重复上演。没有在田埂上摸爬滚打过的童年,是那个年代不完整的童年。这些游戏每天变换着参加的角色,而我离这些角色越来越远。脱离了游戏的参与者,我开始注意到那条鱼生与死背后的世界——同一条鱼,同一条沟里的水,不同的是,鱼在水沟里可以畅快地游,而在瓶子里,它的四周是看不见却无比坚硬、无法穿越的无形栅栏,虽然依旧透着气、透着光——这种能带来光明也制造阴影的奇妙东西。

那时的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摘豌豆,迷恋上了花在身边雀跃的样子。如同现在的我,迷恋上了一杯功夫茶的时光,它像只无形的手,把我从四溢的茶香里拽回到一个五维空间里,回到那块麦地。

一个闷热的午后,大人们正在熟睡。我们摘完豌豆,想休息一下,便在麦地里踩倒了一片麦子,躺在了上面。燕子正在头顶的低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脸上,痒痒的。我们不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聊着聊着就进入了梦乡。

只到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我猛然睁开了眼,却看到一张恐怖的脸,正悬在乌云密布的头顶。老李头那只独眼正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不知何时搭在花胸口上的那只手。我慌乱中推醒了花,两个人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敢走开,此时才知道闯了大祸——那块麦地是老李头的!他拿着锄头,站在那里,扭曲着脸,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直到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他才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又想伸手到花的胸前去摸一下,被花一个趔趄躲闪了过去。老李头歪着脸,对着我们俩哈哈大笑,才悻悻地放我们走开。

我们奔跑在暴雨中的小路上,脚下两行不规则的车辙像凸凹不平的山丘,延伸到远处的村庄。那天的路,比往日漫长了很多。雷电交加的天空,像张无边无际的网,罩在头顶。一脚深一脚浅的我们,滑倒了又搀扶着重新爬起,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我们不是在逃离一场大雨,而是逃离那片麦地,逃离那张恐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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