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痫
作者: 江岚在天晓的记忆里,1968年那个冬天特别冷。原本是亚热带的南方,先是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雪,接着连绵好几天的阴雨,把潮湿的寒气团团包裹在人身上,一层又一层。让人觉得身上的棉袄格外厚重,手脚却还是冷冰冰的。
好在家里很暖和。小木楼二层的里间,姑母的大床上多了一个小表妹。屋子当中生着火盆,浅蓝色的火苗静静地往上蹿。姑母和小表妹早晨醒来,又睡着了。天晓乖乖地坐在火盆边,手里捧着课本,一边背书,一边听着爷爷奶奶在外间堂屋里说话。
黑炭太贵,爷爷奶奶舍不得再生一个火盆,只把手都拢在袖子里,隔着堂屋大桌子坐着说话。他们的声音随着炭火的热气盘旋,向着天晓暖烘烘地绕过来。前边巷口老廖家的儿子去“大串联”,一路吃、住、行全免费,到了北京;下放在农村的天晓爸妈来信,说请不到假,今年不回来过年;广播里说,南京长江大桥通了车;这几天外头街面上不太安宁,有两派人针锋相对……
天晓听到爸妈不能回来过年,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但也只是小小的一点儿而已。她从一出生就跟着爷爷奶奶、姑母姑丈,对父母并没有那么依恋。去年她满5岁,爷爷送她去上幼儿园。幼儿园里有小朋友欺负她,她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回到家什么也不说,但身上脸上的伤痕是瞒不住的。爷爷给她搽药,一声接一声叹气,说:“晓晓啊,我们不上幼儿园了,爷爷教你认字。”
此刻天晓面前的课文就是爷爷写下的,一本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由奶奶用钉被子的粗棉线订成课本。天晓很喜欢那些课文,也喜欢书页间淡淡的墨香。
躺在床上的姑母醒了,欠起半个身子来,伸手推推她:“晓晓!犯困了?”
天晓不困,顺着姑母的手臂爬上床,去看小表妹。婴儿熟睡在姑母枕边的襁褓中,小小的粉脸,小小的鼻翼,小小的拳头,甜甜的一股子奶香。天晓问:“姑,妹妹几时才能和我一起玩?”
“等妹妹会说话,会走路,就可以跟你玩。”姑母笑着,柔声回答。
“还要等好久啊!”天晓有点嫌弃地瞥一眼小婴儿,抽出襁褓边的一块小花手帕,央求道:“姑,要个小老鼠!”
姑母的手很巧。小手帕在她手中,翻过来,叠过去,再打上两个小结,变成了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小花老鼠。姑母右手拿着小花鼠,左手虚圈成“老鼠洞”,用小拇指头一顶一顶,小花鼠便在洞里一跳一跳,直跳到天晓的鼻尖。痒痒的,天晓咯咯笑着,滚倒在姑母怀里。
姑母也笑,这样的日子挺好。她在天晓这个年纪,世道兵荒马乱,一家人东躲西藏,没个安生的去处。如今尽管日子清苦,但总算不用再逃难,小木楼足以遮风挡雨。成亲以后,丈夫对她好,公婆对她也好,姑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天晓滚在她身上的笑声,襁褓中小婴儿的奶香,以及屋子当中微微跳跃的炭火和屋外父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都让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嗖!就是这个时候,一声呼啸尖厉刺耳地响起来。
“打炮了!”爷爷从堂屋冲进来,一把扶起姑母。奶奶也紧跟着进来抱起天晓,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跑。姑母产后虚弱,手里抱着婴儿,踉踉跄跄,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在爷爷身上。多亏了爷爷壮实,把她和小婴儿裹在一床棉被里,连扶带抱拖出小木楼。
一家人冒雨跑向巷子西头,那里有一个抗战年代留下的防空洞。大白天的,青壮年都去上班,躲进洞里来的全是老弱妇孺。天晓已经吓傻了,看着大人们七手八脚挪出空位,帮着安置姑母和小婴儿躺下。她紧紧拉着奶奶的衣角,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可小表妹被折腾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婴儿的哭声在黑暗、阴湿、逼仄的空间里那么突兀,衬着洞外嗖嗖不断的枪声炮声,搅和着阴冷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儿,叫人格外胆战心惊。姑母吓得用力搂紧了婴儿,抖抖索索地解开衣襟,抖抖索索地把乳头塞进她嘴里,去堵住那响亮的啼哭声。
微弱的光线里,大人们窃窃私语,说着外头的乱局。天晓把脑袋埋在奶奶怀里,半懂不懂地听着,不敢哭,睁着两只大眼睛,瑟瑟发抖。
黄昏时分,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有人壮起胆子摸出去察看动静,过一会儿回来说,外面消停些了,只要不上街,应该没事儿,还是回家吧,家里好歹有吃的。这时,一脸惊恐惶急的姑丈也撑着一把大油纸伞,出现在洞口,大声叫姑妈的名字。
姑母像孩子一样向姑丈伸出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大滴大滴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奶奶抱着天晓,眼泪也一串一串掉到天晓的额头上、脸上,热辣辣的。
从防空洞里出来,姑母不会说话了。不分白天黑夜,她浑身缩成一团,在棉被底下剧烈地颤抖。一发现床边没人,她抖得更厉害。医生来给她号脉,开了药。奶奶煎好药给姑母喝。天晓手里捧一碟砸成小块的黄冰糖,在一旁说:“姑,先把药喝了,再吃糖!”
姑母吃了几服药,终于又能说话了,脸色明显好起来。她半靠在床头,听见小表妹在姑丈怀里哭,笑着伸出双手:“给我吧!我已经好透透的了,不用再给孩子喂米汤。”
小表妹到了她怀里,只安静了一两秒,又重新哇哇大哭——她吸吮不到奶水。姑母捧着自己硕大的乳房看了看,似乎觉得难以置信,狐疑地把乳头重新塞回小表妹嘴里。小表妹安静了片刻,重新别过头,舞动两个小拳头,干脆在襁褓中用力踢蹬,用更响亮的啼哭抗议大人对她的欺骗。
姑母愣愣地看着怀中哭闹的婴儿,反应不过来。姑丈把婴儿接了过去,她还是愣愣的,手臂半悬在空中,忘了掩上衣襟。天晓在一旁看着,又惊又怕,可还没等她哭出来,姑母突然闷声倒栽在枕头上,四肢绷紧挺直,全身抽搐,嘴唇“叽叽”蠕动,不断吐出白沫。天晓吓得眼泪飞溅,连滚带爬跑出里屋,尖声大叫:“爷爷快来!爷爷快来!”
爷爷来了。医生很快也被找来了。天晓从此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新词:羊癫风。
长则几个月,短则十来天,姑母就要犯一回病,事先没什么征兆。有时候,一家人正吃着饭,姑母的嘴唇突然开始蠕动,仿佛有什么鬼怪在她体内拳打脚踢,让她四肢僵直,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往后就倒。有几回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嘴边的白沫子就变成血沫子。
天晓很害怕,不敢近前去。爷爷或姑丈把姑母抬上床,她都不敢看。小小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疼得直打哆嗦。过一会儿,姑母剧烈抽搐的身体放松下来,沉沉睡去,她才怯怯地挪到床边,心疼地用手摸摸姑母的脸。睡着的姑母偶尔也会伸出手来,握住天晓的小手,还是那样绵软而温柔。
可即使姑母不犯病的时候,天晓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腻在她身上,求她给自己做这个做那个了。
天晓的爸爸回来探亲,头一次见到姑母犯病的那天,他帮着爷爷把姑母放到床上,守在床边号啕大哭,惹得天晓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眼泪。爸爸说:“晓晓啊,你要懂事,不要惹姑母生气,要好好照顾妹妹,好好读书。”天晓含着泪点头,重重点头。
姑母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着犯病,还得去上班。天晓也不能整天躲在家里,还得去上学。好在新学校里没人再欺负她,天晓不用再害怕去学校。不过,她很讨厌上学放学必经的那条大马路。柏油的路面,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满地滚烫。天晓讨厌这种滚烫,讨厌柏油路,她想要这一路都长满绿草,柔软的、青葱的绿草,因为这也是姑母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姑母有可能倒在这条路上的任何地方。
奇特的是,一年又一年,姑母从未在外面犯过病。她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只要天气好,那双巧手就不闲着。她用一根钩针或者用一副竹针,编织出一件又一件各式各样的衣裙,穿在天晓身上,穿在小表妹身上。
小表妹一天天长大,学说话、学走路。天晓放学一回到家,就领着小表妹玩,教她掐下凤仙花染指甲,教她把一根丝线剖成三股绣蝴蝶。姑母见了,时常念叨:“晓晓啊,你是姐姐,你得教妹妹好好读书。”于是到后来,天晓就一边和小表妹躲猫猫,一边教她背九九乘法表,或者一边跳房子一边教她念“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捲春一夜东风紧,倒约飞花入小楼”。天晓明白,好好读书是家里大人对她的唯一要求,所以她一直很用功,在学校里很得老师们喜欢。那时虽然广播里说,某某学生考试交白卷也能上大学,但老师们喜欢的毕竟还是好学生。
1978年春节,家里前所未有地热闹,喜气洋洋。爷爷得到了补发的工资,似乎是不小一笔钱,奶奶置办年货不用再皱着眉头精打细算;天晓的爸妈都回来了,这一次不是从农村回来,而是从省城回来的。天晓的爸爸已获得平反,到省城的大学里教书。他还带回来一位专科医生黄伯伯,专程来给姑母治病。
过完年,爸妈要返回省城上班,爷爷说:“天晓都上高中了,不要转学。”于是天晓没有跟爸妈去省城,继续留在家里。姑母吃了黄伯伯的药,发病的次数渐渐减少,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添了更多欢笑。天晓领着小表妹,上学放学,用功读书,简单地幸福着,以为可以这样简单地一直幸福下去。
那时候谁也没料到,天晓带回家来的优秀成绩单一张张叠加,最后会把她推送到整整一个太平洋之外,轻易回不了家了。
2008年深冬,美国科罗拉多州,整个落基山脉地区一片冰天雪地。
坐落在丹佛市远郊的这栋两层小木楼,每个房间都有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大玻璃窗,白天应该可以看到周边不同角度的风景。此刻天已经黑透,窗外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暖气充足的室内,天晓穿着一件深紫色长袖衬衫,坐在客厅沙发上,和露易丝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露易丝转动着手里的葡萄酒杯,问她:“明天跟我一起去滑雪?”
“不去!我对那些事儿没有半点兴趣。”天晓翻了一个白眼儿。她们两人这一趟本来是去丹佛市出差,是露易丝执意要去滑雪,才在处理完公事以后来到这里。
“不去落基山滑雪,怎么算到了科罗拉多?”露易丝反问。接着她又微微摇头:“你啊,就是总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懂得享受生活!”
“嘿嘿,你懂得享受生活就得了,我只管陪着你,在旁边看。”天晓抿一口红酒,笑了。私底下,她和她这位犹太裔的老板之间很随意。
“还好有你陪我,”露易丝叹口气,沉默片刻,语气变得冷硬起来,“那块地的官司输了。乔那个王八蛋!他不弄死我不会罢手!”
“镇里法院这一轮你赢不了。”天晓柔声解说,试图劝她不要动气,“早在你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二战期间,露易丝的高祖父移民美国,开发经营房地产起家。近百年间,这个家族开枝散叶,成员大多集中在费城周边地区,也大多经商。他们各有各的一摊子生意,继承并扩张了祖辈父辈累积的资源和财富,也继承并扩张了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
乔是露易丝的大表哥,她姑母的长子。四年前,露易丝购置了一片占地120英亩的商业用地,无意于开发,只想伺机转手卖个好价钱。好不容易等到这片地被一家酒店集团看中,开价相当不错,露易丝也打算出手,可双方的买卖合同迟迟签不下来。因为那片地所在的小镇,全在她这位大表哥的掌控之中。当地的水电、煤气和污水处理三家公司,先后以无预算、无规划为借口,拒绝为这块地铺设管道。这一手阴招直接掐住了酒店开发的咽喉要害,逼得露易丝把乔和这三家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
“哼!”露易丝冷笑,“那小镇政府办公楼的用地,5英亩那么大一片,全是那王八蛋捐出来的,我还想赢?”
“所以啊,别生气了。反正在这一级法院只是走走过场。官司转到郡里的法院,他鞭长莫及了,你这头的胜算不就大了?”
“不一定。谁知道他还要给我挖多少坑?”露易丝满心烦躁,又满脸不屑。那块地的面积巨大,多闲置一天,她就得多交一天的地税。乔并不需要打赢这场官司,他只要想方设法拖延下去,便足以把她拖到破产。“那王八蛋和他死去的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除了和政府的人勾三搭四,不会正经做生意!”
露易丝的姑姑已亡故多年,此时也被她捎带着一起骂了。天晓不好接话,只把桌上盛着坚果和奶酪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不要光喝酒。”
露易丝和她的亲戚们结下梁子,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她祖父的遗产分配。也不知是犹太人留下的规矩还是他们家祖传的规矩,子孙一旦和非犹太裔的人婚配,便等于自动放弃遗产继承权。露易丝当年的男朋友是西班牙裔,两个人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了一个儿子,但并没有正式登记结婚。露易丝的父亲当时已经亡故,她得到了父亲名下和属于自己的两份遗产。可其他人都不服,认为凭事实婚姻足以剥夺她的继承权,联名把她告上了法院。这一起遗产纠纷牵来扯去,官司旷日持久地打下来,从露易丝31岁那年到如今,她都满65岁了,还没个了局。用露易丝自己的话说,把有关此案的卷宗摞起来,从法院档案室的地上可以一直顶到天花板。